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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家小院第五十八章 海棠

作品名称:石头记之:十三家小院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2-12-06 17:25:55      字数:9780

  “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一口吞掉半头牛……”
  老曹正呷着啤酒讲那个刘姥姥初进到大观院,拿起凤姐派人找来的那套木碗喝酒,就看到那位年过半百的江州司马走进小院。本来,月影也可以看到江州司马走进小院的影像;但可惜的是安放在院门的那个摄像镜头不知什么时候坏了,打开监视器,只能看到屏幕上的不断闪烁的雪花点儿。而且那只在摄像头上安了巢的麻雀生了一窝小麻雀,每天清晨都吱吱喳喳叫个不停。自打小辉哥搬出小院,婉如失踪,苏武离群索居,海棠被大家疏远,那个窥视的小团体就不知不觉地散了。尤其当海棠因苍狼的事情受到大家的指责,月影就更不敢邀请海棠到自己家里,一同分享窥视的乐趣。
  如果楚才没和月影吵架,还在十三家小院,那个摄像头也许还会维持运转,一天二十四小时,甚至一天七十二小时都在监视着小院居民;但楚才已经哭丧着脸,发誓挣不到大把的银子绝不踏进小院一步,而且三人帮中的另外两人也都没了斗志,即便摄像头依旧完好如初,也只剩下月影孤家寡人的二十四小时了。如此诸多的缘由,也是月影再也无心摆弄那个监视器,更何况看到它,也只能使他妇人般满腔的感慨,思念起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每个家长都望子成龙,但月影却不再敢有类似的奢望,他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养活自己就足够了。楚才根本就没有读书的欲望,每天都埋头于那些电脑零件间,就连神情也不知不觉改变了,不再象儿时那样可爱,不和其他人交流,面部神经呆板僵硬,甚至不思食饭。尤其那几天,楚才通宵达旦地不睡觉,屎拉在裤裆里,弄得满屋子都臭哄哄的,所以月影才忍无可忍地怒骂了他几句。楚才一声不吭,只乜斜他一眼,掉滴眼泪,说他一定会挣到大把大把的银子,就象比尔.盖茨,否则他永不踏进小院半步。然后背着个帆布背兜,捧着那堆电脑零件走出了家门,从此再没回来。
  看到楚才走出家门,月影浑身就象散了架,一下子瘫在椅子上,眼前一片朦胧,感觉世界都昏暗了起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当时海棠一脚踏进他的家门,只听到他长长地叹息声,说了句:“自己的孩子都没教育好,还弄个什么破摄像头监督别人的孩子做什么!?”
  听到这话,海棠脸腾地一红;他以为月影在说自己。可转眼一想,自己的孩子混得挺好的呀,据说还在那个靠近俄罗斯边境的小城刍县搞了个示范工程,成为那家公司的骨干。不过,尽管海棠刹那间对月影有了抵触,还是抓着那个大罐头瓶子,硬着头皮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就象他每天都习惯坐在海棠树的树萌下,听老曹讲那些豪门逸事一样,因为他有一个崇高理想,渴望自己不曾实现的梦,能在儿子身上实现,那样也不枉他来到人世一回,甚至可以对邻居们炫耀。
  是的,不可否认,他出身于农家,整个童年他都生活在农村,即便现在,偶尔的梦境里,他还会梦到自己站在大田边,赤着脚,顶着毒日头看父辈们弓着腰,努力耕作。海棠不能想象,他们怎么会在那种环境下生活一辈子,尤其是自己的老爸老妈。去年的五月,海棠请假,回到乡下为父母圆坟。圆过坟,他去看比他年长七岁的堂哥,他正披着蓑衣,蹶着屁股插秧。看到海棠,堂哥慌忙奔了过来,手里还捏着把秧苗。可到了他跟前,堂哥反倒腼腆起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
  看到棠哥黑红粗糙的手,以及黝黑的面庞,海棠庆幸当初自己的选择,庆幸自己不再是个农民,不必缴纳诸多的税费,比如什么自然消费之类的东东。可那个时候,他的叔叔姑姑们都嘲笑他家供他上学,纷纷劝他不要继续上学了,说他读书拖累了父母。当然,他也承认父母为自己付出的代价;而自己从未回报过。每年五两银子的学费,五两银子的生活费,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哪里负担得起,还不是靠向亲朋们挪借。三年下来,那就是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啦,再加上毕业后找工作花的银子,直到成了亲,海棠也没完全还完。这也是他为什么好端端的将工商局分的住宅换到十三家小院的缘故。结婚的银子,也是他父母向亲朋们挪借的,他必须还;为这,他和灭绝争吵了不知多少次。
  “你每月都给家里钱,到底有完没完?”灭绝怀孕的第二个月,红着眼圈和他争吵道,“东祠那边的房子你不要,换到这边,我不说什么;可剩下的银子呢,你都寄给你家了,一点儿也不留,你到底什么意思呀?——你可是和我结了婚,你可是和我一起过日子,可你老把银子往家里倒腾,到底什么意思呀?”
  “这不都是因为我欠下的吗……”海棠不敢面对自己的老婆,惶惶道。其实,并不是他想往家里倒腾,而且他已经认定自己和灭绝才是遮风挡雨的家。谁会不顾自己的家呀,但他没办法,谁让自己欠父母那么多呢,总不能让父母白养他一次呀,做人总得孝顺嘛。所以,每次还债之余,海棠总会多寄去几钱银子,以代表他的孝心。
  也就在那天,海棠和灭绝间的矛盾扩大了,她收拾起简单的换洗衣服跑回了娘家,一呆就是三四个月。直到他低头认错,她才不情愿地跟他回到十三家小院。但从此,他和她之间的感情出现了缝隙,再没有新婚时那样甜蜜;甚至有了儿子后,也不能由此弥合。
  如果不是因为儿子,大概灭绝早就毅然决然地永远离开海棠了。儿子刻戎七岁那年,海棠就风闻灭绝有了其他男人。但那段日子,他根本无暇去琢磨那些事儿。孩子读书要花银子,还那些债要花银子,而且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父母渐渐老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陷于贫困,每月不得不寄回去三钱两钱银子。也正是这寄回去的微薄的几钱银子,维护住了他在亲朋间的形象;大家提及到他,都夸他不忘本。只是他涩于囊中空空,一连几年都不曾回去陪伴父母。
  等到刻戎上了初中,海棠就更操心了,尤其是每次和同事一起出去查税的时候。看到街头那些孩子,他就担忧自己的孩子,担忧刻戎会不会也象那些孩子一样,不好好学习,无所事事,或者长大后沦落到没饭吃的境地?每天都想着类似的事儿,他更无心去问灭绝又和哪个男人好上了。也就是在那一年,声名狼藉的灭绝有了状况,只要回到家,就病怏怏的,嚷着难受,不是胸痛,就是背疼,要么就是浑身无力。但他对她,已经漠然到熟视无睹的境界;海棠的眼里只有儿子刻戎,就象后来苍狼眼里只有大粪一样。
  假如苍狼不是眼里一直只有大粪,大概他还不会愤怒到挥舞着菜刀到处砍人的地步。白菜也不会哭泣着离他而去,被迫去麦麦姆为那几钱银子而折腰。如今的苍狼只能寂寥地呆在铁窗后面,望着飞来飞去的麻雀,渴望着自由。当然,假如当初海棠不是眼里一直都只有儿子,大概也不会落到现在孤独一人的地步,更不会每天只能借着修剪那几株海棠树来消磨时间。等他注意到灭绝的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面黄肌瘦,嘴唇发干。
  “谢谢你!你要好好善待儿子……”她说过这句话,浑浊的眼角滚出两颗泪珠.在此之前,她的眼角里堆积着脏乎乎的眵目糊,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盯向窗口,就象后来的苍狼盯向铁窗外的蓝天白云。
  海棠悲恸地点点头,擦试下眼圈.其实,在来医院之前,他还一直都不相信灭绝能病得这样严重.在他的印象里,灭绝一直都那样强悍,强悍到能把死神骂倒的地步;而现在,她不过是个可怜的病人,甚至她的父母都没来看她.这不禁激起他的怜悯之心。
  “好好照顾她吧,”那个矮小的女护士趁灭绝睡着的功夫儿,悄声对海棠说,“她这是绝症,能挺一天,算一天……”
  矮小的女护士说的没错;就在刻戎中考的第二天,灭绝奄奄一息,眼神里没了一点儿光亮。海棠的丈母娘反对他将儿子从考场喊回来,但海棠只说了一句话:“做人不要那样残忍!”就匆匆跑出医院,在院门口打了辆出租,奔到考场。
  “刻戎,你妈妈要去了,和我一起看她最后一眼吧……”海棠当着那位监考老师的面,对儿子讲道。
  “不行,我不能同意!”监考老师摇下头,“你要考虑清楚,这可以是你儿子的人生大事,也许一生只有一次;要是放弃了,就意味着不能上重点高中,甚至不能上高中了,那会影响他的一生的,我希望你做事不能那样自私,不要这么残忍。”
  刻戎迟疑地望向海棠,又望向监考老师。
  “扯什么扯,”海棠的人生里,大概只有那次愤怒了,“他才十六,以后有很多考试的机会,可他能见他妈的面,可是最后一次了……”
  “不行,我要对这孩子负责!”监考老师坚决道。
  “可是你知道吗,我老婆就要死了!”海棠带着哭腔说。
  “请你注意点儿,不要影响孩子的情绪……”监考老师皱下眉,警告海棠道。
  “什么?”海棠瞪大眼睛,吃惊地望向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老婆要死了,这可是海刻戎最后见到他妈的机会了!”
  “孩子在考试;我想,你也不想影响孩子的成绩吧,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太残忍了?”
  海棠红着眼睛,终于吼叫起来:“闭嘴,你说的全TMD是狗屁话,人命重要,还是成绩重要?——你才残忍呢,这可是我儿子见他妈的最后一面!”海棠转过头,颤抖着手,指着刻戎的鼻子嚷道:“儿子,你要想好,今天是你最后一次见你妈的面了,以后你永远都没有这机会了!”说完这话,海棠气横横地转身就走了。
  他本以为刻戎不会跟出来;这个想法儿令他伤心不已。但走到教室楼楼外,回过头,他愣下神,儿子乖乖地跟着他,惶恐不安。
  看到儿子的刹那,灭绝惨淡地笑了笑,就永远阖上眼睛。顿时,海棠无声地啜泣起来。
  虽然经历过一连串的龃龉,甚至灭绝有了她自己的私生活,海棠和她的婚姻早就有名无实了,但这个时候,他还是感觉到了悲痛。毕竟两个人在同一屋檐生活了那么多年,即便没有了当初的激情,也有了些许的亲情。而且,灭绝虽然对不起他,可她毕竟也是一条生命。
  因为耽误了儿子的中考,海棠的丈母娘悲痛之余,把怒气全都撒在海棠的身上。安葬完女儿,她就撂下狠话,发誓永远都不认这个女婿。
  “呸,我还不稀罕呢。”海棠并没当面顶撞丈母娘,但过后,他鼻子一哼,吐口痰,嘀咕句,“等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还会求着我……”
  也正是打那以后,海棠眼里不仅只有儿子了,还多了许多其他,比如奖金,领导,工薪,等等。以至于工商局的同事提到海棠,就全都敬而远之,害怕他在领导面前打小报告,更鄙视他在领导面前的卑躬屈膝。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现在,持续到儿子刻戎大学毕业,在另一座城市找了份工作开始一番新的轮回。
  刻戎也和自己一样,很少给他打电话,更很少回到十三家小院。每次思念儿子,海棠都会替儿子寻些借口:工作忙,或者挣的银子少,回来一趟,把银子搭在路费上,不值,等等。与此同时,他忽然对死去的父母愧疚起来,觉得对不起他们;但紧接着他又为自己开脱。
  “唉,有些事情,总是身不由已……”躺在床上,孤独地望向天花板,望向遮挡着星光的厚实窗帘,海棠忽然感觉到黑暗里的自己的渺小;正因为这种渺小,许多事情他才做不了,他才不能对父母尽孝道。而现在,轮回到他身上,儿子刻戎同样也有着诸多的无奈;更何况刻戎大学才毕业没两年,兴许连女朋友都没有呢。
  偶尔,海棠回忆着人生,尤其是回忆起灭绝弥留之际的情形,他都会内疚不已。他想,刻戎之所以电话也不打一个,大概就是因为自己把他从中考的考场上叫了出来,以至于连高中都没读成,只好去了那家职业高中,后面不期成为了名辛苦的技工。
  现在回想起灭绝病逝那一刻的情形,回想起丈母娘咬着牙,狠狠发誓的面孔,海棠就不寒而栗。他迷惑地望向侃侃而谈,牙齿漏风的老曹,心里翻腾起来。他弄不明白,自己是怎样搞的,似乎一直被周围的人孤立。小时候,被那些亲朋与乡亲孤立,上了大学被同学们孤立,大学毕业后又被灭绝和她娘家人孤立,现在又被十三家小院的街坊孤立。想到这里,海棠不禁羡慕起老曹,羡慕老曹的人缘。
  “刘姥姥就是个乡野村妇,她懂得什么是西洋钟儿,她就从来没见过这东西……”老曹举起啤酒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继续讲道,“她呆呆地立在西洋钟前,看着左右摇摆的钟摆,还在琢磨,这究竟是大户人家,可为什么要在玻璃匣子里放上个饭勺子呢……”
  不知什么时候,老曹只要微醺着,神智不那么清晰,就会拿社区最高领导人刘姥姥打趣、调侃。可一旦老曹清醒过来,他就会讲那些吸引萌男萌女的相互争宠的艳史或者莫须有的豪门逸事。而当别人问起刘姥姥是怎样进入大观院的,他却矢口否认,一边还左右扫了眼,似乎生怕被刘姥姥听到,从而前来声讨他。
  因为都都和那位木头到麦麦姆吃饭去了,酷爱破烂石头的地质系高材生敲下一块石头碎屑,背着行囊走出小院已经走了七八天,所以也就只有端着海棠那个真心大罐头瓶子茶杯坐在海棠树下,隐藏在暗影里,默默倾听老曹的侃侃而谈。
  其实,海棠不愿听老曹讲述刘姥姥是个乡野村妇,不愿听老曹胡侃什么刘姥姥一进大观园,因为他自己也是从农村里出来的,也被同学与同事嘲笑过。但面对着老曹,他只能尴尬地笑着,佯装自己本来就是与农村人不一样的天生的城市人。
  老曹却无视他的存在,甚至把空气也当作听众,继续讲着刘姥姥一进大观院,站在那个西洋钟前呆楞的情形。十三家小院的居民,大部分都已经将海棠当作空气,无视他的存在,包括已经搬出去的闲云和墨夜。大概只有小辉哥还继续和他称兄道弟,谈论着那株葡萄会不会在农历七月七那天结出一串又一串紫嘟嘟的葡萄。可惜小辉哥不常回到十三家小院,所以海棠基本上是孤家寡人。不过,这一天海棠注定不会寂寞,他正郁闷地坐在海棠树下听着老曹的故事,忽然眼前一晃,一个人踏进小院。只是海棠并没意识到其他,他以为又是小院的哪位居民回巢了。但紧接着,海棠看清那张脸,立刻旋起了一张笑脸,臀部微微翘起,招手向那人招呼道:
  “司马大人……”
  江州司马显然没想到会有人和他打招呼,不由地慢下脚步,向这边望来。看到海棠他尴尬不已,停在那里,不知该继续向前走,还是停留下来。海棠却站起身,撇下街坊们诧异的目光,迎上前,热情道:“您怎么有空到这儿?”海棠注意到江州司马的左脸颊上出现一道红色的印痕。但他只惦记着自己的委屈,压根儿就没想其他,甚至脑子里除了委屈,就只有浆糊般的空白。
  “我……”头发花白的江州司马不安地左右望了眼,看到小院里只有老曹和海棠,才松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嗫嚅地讲道:“路过,看看老朋友……”说着,他赶紧向对面的二楼某个窗口扫了眼。
  “啪”地一声,老曹将重重地将那个啤酒杯子墩到破烂石头上,抹了抹嘴,鼓起腮帮子,晃晃悠悠站起身,目不斜视地掠过江州司马,奔向他的巢。
  现在看来,老曹也算是个人物,一个心思缜密的人物,否则他不会悄悄告诉我,那个冷子兴的原形就是海棠,而雨村的原形就是江州司马。当时老曹俯身告诉我后,他就仰面哈哈大笑起来。根据上述的推断,那烟柳人家一定就是娇杏了;不过,娇杏有幸成为雨村的妾,虽然那只是一顶小轿迎娶过去的,但终究要比烟柳人家做人家的小三儿好得多,最起码那多少也算个名分。
  如果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识时务地躲到一边,任由亲民的江州司马放弃公器私用的小车,徒步穿行半个城市,来去自如地进入十三家小院。但那天海棠大概是太渴望能有个人可以倾述了,倾述小院居民们对他的歧视与不理解,以及他满腹的委屈,所以才会缠着江州司马,喋喋不休,寒喧不止。其实江州司马也没什么需要和海棠寒喧的,他只在十三家小院短暂居住过三个月多一点,算起来仅仅居住了一百零八天。而且江州司马的兴趣并不在于和海棠聊天,叙旧,他虽然满脸堆着笑,但眼神却直往二楼的某个窗口瞧。
  江州司马一面应付着海棠,一面烦躁不安。他望着海棠那张脸,早就感到腻烦了。即便做那些报告,或者听领导讲话,他也没感觉到象今天这样烦躁。每天俯身在办公桌前,喝过茶,看过官方文牒,他就开始做那些报告。虽然他知道也许永远没人看他的报告,甚至有可能被扔进垃圾堆,送进集中供热的焚烧炉,悠悠地进入分子状态,开始新的生命循环。更何况类似的报告累牍如山,全世界的公务员们每天都在书写,以期能够成为报告之王,进尔成为顶级或者骨灰级公务员,从而光宗耀祖,成为人上人,坐拥权利,诱使那些女人们投怀送抱。但能够成为人上人的,毕竟是少数,充其量只能成为人中人。江州司马忧心忡忡地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太失败了……
  “我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我是通过自己的奋斗才达到今天的成功!”江州司马面对那些地位以及家世不如自己的人们,常常会腆着肚子,炫耀地讲述他的奋斗史,似乎他就是励志作家们应该大肆宣扬的标本。不过,标本向来都瘦骨嶙峋,可江州司马却破天荒地肥胖,尤其他硕大无朋的臀部,足可以盛下两只篮球,以至于每次回到远在安徽的乡下都要皱着眉头,生怕将旧居里的那个破烂板凳压碎。
  海棠也在不同场合隐约听到这位曾经的街坊一些关于出身方面的传闻,这使他对江州司马产生了天然的亲近感。
  名人们到了一定地步都会由乡绅牵头兴建名人堂,以期证明他们的存在,以期证明他们的成功与伟大,或者地方可以借此筹划出一条新兴的旅游路线。江州司马也不例外,他早就渴望能够有条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街道,或者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一座建筑,只是他很羞涩这样的想法,不敢向乡亲们提及。有一次,借着酒意,他几乎就达到直言不讳的境界,但当看到邻居七岁的孩童将一泡尿撒在号称是朱元璋御笔赐写的石碑上,就活生生地把已经倾吐到咽喉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我很委屈,我又不是法,能够左右什么,我就是一个小职员,可他们偏偏认为我应该为那个苍狼说句话……”海棠双手一摊,窦娥般地落下眼泪。但他并不知道此刻江州司马无暇倾听他的委屈,更不知道江州司马也是一肚子委屈。
  刹那,海棠想象着苍狼手持一把锋利的菜刀,红着眼睛向那群执法者砍去。身着制服的执法者们不再坚持法律精神,纷纷四散躲避,生怕万一不小心就被这焦大般的人物伤及自身;而那个白菜顿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刘姥姥更加如此,她跌跌撞撞跑出聊聊烧烤店,手里还握着从店里没收的营业执照,生怕被苍狼追上。可令她意外的是,苍狼几步追上她后,只是漠然地扫了她眼,就怒吼一声,折向另一个方向,追向那位黑胖的刘警官……
  江州司马只是一个不愁衣食的行政官员,只是一个级别稍高的公务员,哪里有这许多功夫儿理睬海棠的琐事,更何况他现在又不在工作时间,正在进行私人生活的调节期,无须理睬海棠喋喋不休的申诉。当然,即便是在工作时间,他又不是法律援助处的义工,也不是司法部门的包拯,同样没理由理睬海棠婆娘般的絮叨。不过,他腹中倒有许多模棱两可的官话来面对海棠,要知道他可曾是区政府的发言官;也正是在他发言时,在一次应酬的晚宴和柳汐结识的。于是,他不由自主皱起眉头,摇摇手,连声说道:“那你应该和他们解释,那你应该和他们解释……嗯,的确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你又决定不了什么,是不是……”
  不过,江州司马的腔调酷似机械般的老唱片,声调扭曲变形,声音在反复,反复,又反复,带着深深的厌烦,只是海棠一直不曾觉察到。也就在这时,二楼一个白色的身影晃了晃,倏忽间就消失了。江州司马立刻呈现出紧张的神情,他的额头上沁出层细微的汗珠。海棠这才注意到自己倾诉的对象在不断抬手擦拭着,心不在焉地瞟向住宅区。他顺着江州司马的目光瞥了眼,猛地一惊,回想起街坊间的那个流传很久的绯闻,额头上不自觉地也沁出了细微的汗珠。
  “你……你要是忙,就……就先忙去吧……”海棠眼神里闪烁着尴尬,擦试了下额头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道。说过这话之后,海棠一下子呆住了,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不该拦住一个有绯闻的人物絮叨个没完。也就在这一刻,海棠又开始思念儿子刻戎了。他回忆起刻戎没上学时的模样,尴尬之余不禁一笑;那个时候,刻戎总缠着他,只要他一下班,他就会跑上前,牵着他的手,要他领他玩……唉,如今,那只能在脑子里当作回忆,只能是个奢望……
  “好,好,那以后聊,以后聊……”江州司马摆了摆手,依旧保持着腻歪的笑容,保持着领导的风度。不过,他并没象海棠想象的那样走向住宅区,而踅向小院门口,向小院外走去。也许过于急忙,也许是骤然得到了解脱,江州司马将要走到小院门口时,忽然踉跄了步,险些摔倒。江州司马匆匆站稳身体,头也不回地奔出小院。
  不过,海棠并不知道江州司马没走出多远。他出了院门,慌里慌张回头瞥了眼安置在门上方的那个摄像头,然后贴着墙根,走了十几米远,估计那个摄像头拍摄不到的角度才站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远处,摄像头的死角,一辆小车停在那儿;这辆车,大概永远不会被当作公车来曝光,因为他在一个月前才通过朋友的朋友,从交警队借出了个车牌。自打有了这车牌,江州司马就如鱼得水,肆无忌惮地与那些女孩子幽会,而不必担心那些狗仔队,或者所谓的网络操盘手们的盯梢儿。
  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儿,烟柳人家——身份证上的学名叫做柳汐的女子穿着一套白,扭动着臀部走过小院。她临走出小院,甩了下手里的坤包,回头扫了眼呆呆地立在院中央的海棠,嘴角轻蔑地一撇。她依稀听到刚才海棠的抱怨,从心底对他不屑起来。显然,海棠也注意到她的目光,但他不敢得罪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更加尴尬,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好保持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呸!”还没走出小院,柳汐就吐了口痰。
  海棠顿时脸红了,然而他装作没听到,装作没看到,匆匆地拎着他的那个大罐头瓶子踅回海棠树下。只这不一会儿,十三家小院又陷入静寂之中。海棠坐在海棠树下,端着他那个大罐头瓶子,呆呆地望着前面,眼神虚空着。阳光斜洒过海棠树树梢,几只不知名的虫儿躲在枝叶间在鸣叫。忽然一个激灵,海棠想到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江州司马和柳汐的绯闻,不禁叹息了声。
  可是,谁有绯闻又和自己有一分钱关系?!——海棠垂头丧气地坐在破烂石头旁,身体蜷曲得象个虫儿。猛地抬起头,海棠看到穿着大褂的老曹站在那趟房前面,倒背着手,手里还捏着那个绿色的啤酒瓶子,眯缝着眼睛,向院墙上张望。海棠不知不觉也回过头,视线落到红色院墙上。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道消息,说这院墙也有段历史,尤其上面的雕像,辰龙巳蛇午马未羊,十二个栩栩如生的生肖。海棠挪动视线,可他没看出院墙上有什么雕像,倒是有几个破败不堪的朝向天空的柱子。
  “就那几根破柱子,有什么好看的?!”海棠嘀咕了句,端起大罐头瓶子,咕噜咕噜喝了口凉茶,以平息胸膛里面炽烈翻腾起来的火焰,脑子里却袅袅升起一团迷蒙的疑惑。不过他立刻想到老曹曾经贵胄的身份,又重新盯向院墙,咽喉上下翻滚着,目光里流露些许的贪婪。谁都知道,在这座小院里,读书最多的就是老曹,知晓历史最多的,也是老曹。嗯,嗯,没准眼前这个看似破烂的院墙真的有点儿历史价值,许多古董都是这样被发现的,譬如遥远的秦皇兵马俑,以及敦煌的那些古卷藏书。想到这里,海棠简直忘掉了刚才遭遇到的不快,立刻又兴奋起来。
  “哼,现在这社会,只要手里有钱,有了可以买通一切的钱,包括女人,谁敢还说你一个不字?!”海棠脑子里浮现出樊石头呆呆望向破烂石头的形象,又嘀咕了句,为着他那个伟大的想法而兴奋,似乎这整座小院已经成为他的囊中物,似乎所有的女人都成为他的性奴。他脑子在飞速转动,思想着到底谁是十三家小院最大的拥有者,墨夜,还是闲云?他在心里算计着她们这两个女人拥有的房产,又将那些房产折合成为白花花的银子,掂量起自己的存折,掂量自己的财力可不可以购买到她们俩的全部房产。
  “他妈的……”算计一番,海棠骤然泄了气,狠狠地骂了句,然后无限羡慕地仰头望向红色院墙,觉得自己生活得太没色彩了,更没有奇迹的出现。于是,他那停留住的幻想继续漫延,他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嘴巴里叨着玫瑰的英俊王子,以自己的面孔来赢得富婆们的芳心,以达到振兴家族的目的……
  忽然,一个激灵,海棠为自己这个天才思路振奋不已;十三家小院谁人不知,无论墨夜,还是闲云,都是单身女子;既然单身,就说明有机会。想到这里,海棠舔了下嘴唇,慌忙扫了眼这栋两层小楼,胸膛里蠢蠢欲动着。
  “嗐,”海棠自言自语道,“娶了那娘们儿,给她一个幸福,也给我一个幸福……”迅即,他又想到关于闲云的那些流言蜚语;但这只使他犹豫了片刻,就又坚定了主意。
  其实,海棠脑子里首先浮出来的是墨夜的面靥;但他想想自己的实力就不知不觉地退缩了。他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左右扫了眼,再次端起了大罐头瓶子,猛地喝了口凉茶,眼前浮起烟柳人家娇媚的面靥,浮起白狐婀娜的身姿,浮起李晓丽飘浮的旗袍,以及那个无知女孩还子的眼睛。他斜下身子,吐口痰,又弹回身子,轻声骂了句:“妖精,都TMD是妖精……”接着,他胸膛里涌出汩汩的渴望,羡慕起比自己要大五六岁的江州司马;也正因为想到了江州司马,海棠忽然又挺起了信心,因为他毕竟比那满头花白天老家伙年轻。想到这里,海棠不自觉地抚摸了下鬓角。因为保养得好,海棠至今也鲜有白头发,所以至少在外表上看,他比江州司马要年轻许多;既然如此,江州司马能做到,他海棠也能做到……想到这里,海棠就为刚才和江州司马的聊天感到愧竦不安……接着,他的视线落到海棠树下的那两丝弯弯曲曲的葡萄藤上。现在,他隐约意识到那里永远结不出想象中的紫嘟嘟的葡萄,不禁颓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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