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仕云的沉浮
作品名称:地呀不要遮盖我的血 作者:岁月无言 发布时间:2021-05-29 09:10:45 字数:11982
(一)
与苏军接头
游击队与上级取得了联系,并获得了一个团级番号。因此,他们组建了独立团。袁山任团长兼一营营长,陈子珍人政委;二营营长施成方;三营营长关仕云;敖喜任特务连连长。
这支意志坚强的队伍,经过了几个月的休整以后,早已将失败的阴影抛掷脑后,生命中重新焕发出了战斗的热情。“为牺牲的战友报仇,解救受苦受难的乡亲们”等战斗的口号萦绕在他们的心头。他们渴望战斗四面出击,很快就打出一片新天地。
在游击队的打击下,游击区的日伪统治早已名存实亡。警察们龟缩在炮楼里不敢出动。“部落”长“部落”警则怕得要命,游击队一到他们就躲,躲不开就硬着头皮接待,争取立功赎罪的机会。老百姓纷纷拆毁“部落”围墙,赶走警察,重新过上了自由的生活。
1945年8月8日,莫斯科对日本法西斯宣战,精疲力竭日本人闻讯后,顿时没了脾气,到了8月15日就乖乖地投降了。
俄国人是个讲究实惠的民族,从不无偿地帮助别人,对于被帮助的对象是要索取报酬的。因此苏联红军所到之处,便疯狂地抢掠财物,强奸妇女。面对这种情况,陈子珍在会上说:苏联红军是来帮助我们的,犯点错误在所难免;我们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要对苏军轻举妄动,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前,我们的任务是:借助苏军之力抢占地盘,发展自己,壮大自己。等有了力量有了实力,再保护我们的老百姓。
为了尽快和苏军取得联系,必须马上派人和苏军接头。这是一个十分艰巨同时又是一个压倒一切的重要的任务。陈子珍、袁山组织大家讨论,决定合适人选。可是与会的首领们都不敢承接此任务,说自己能力有限,很难完成。最后,是施成方主动请缨。
考虑到李连田、侯延铎都已牺牲,如果施成方再有个闪失游击队的损失可就大了,袁山心里不忍。可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就只好忍痛了。陈子珍还是不放心,决定再增派一名重量级的人物。考虑到关仕云也有文化,就把他也算上了。
施成方的确见多识广,他提议说:要是能搞到一面苏联国旗,事情就好办了。可是到哪里能搞到一面标准的苏联国旗呢?只好赶制一面。但苏联国旗长得什么样谁也不清楚,只有施成方见过是镰刀锤子旗。于是就根据他的记忆制作一面,至于苏军是否认可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时的县城一片混乱,老百姓抢头水儿,苏军抢二水儿。公共设施、敌伪档案、仓库物资损失严重,接管工作十分紧迫。事不宜迟,施成方、仕云带领五名战士匆匆出发了。他们全部骑马,一名战士举着旗子走在前面,所有的人都惴惴不安。
仕云想:一旦游击队和苏军建立起联系,对双方都是有利的。游击队可以协助苏军作战,苏军可以帮助游击队抢占地盘。可是老毛子会那么想吗?会把他们这支和平的使者当作朋友吗?看看苏军是如何对待中国的老百姓的,简直就是畜生。仕云很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即使是和日本人作战,他也没有如此担心过。为此,他在出发前就安排了后事,将秀丽送给他的那只小手枪交给了白玉祥保管,并嘱咐说,如果自己回不来就把枪转给秀丽。他知道:白玉祥曾经是卜克川自卫团的甲团长,和宋秀文有过接触,也知道秀丽是谁,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联络小组沿一条主要公路向县城方向移动。两天前,这条公路曾经有大批的苏军南下,他们希望在路上就能遇见行军的苏军。可是直到午后,才碰见一队蒙古骑兵。举旗的战士急忙策马到一处高地向蒙军摇旗,并高喊:“我们是八路军——”
懒懒散散的蒙古骑兵顿时紧张起来并停在那里,然后派出一小股骑兵前来侦察。蒙古军队也和苏军一样蛮不讲理,见八路只有七个人就冲上前来,缴了战士们的枪并抢走了马,还对战士们进行了搜身。无论施成方怎样解释,就是不听,大概也听不懂。施成方示意战士们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蒙军将战士们押解到县城后就交给了苏军,苏军将他们关押在农业补习学校的一间屋子里。七年后,仕云重新回到这里。当年读书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有施成方在,大家就有了主心骨,并不十分害怕。到了晚饭时间,也没有人给送饭,施成方突然大声地唱起了《国际歌》,那旋律一下子就引起看守人员的兴趣。一名看守找来一位军官,那军官将施成方带走后,很快就派人送过来一些吃的,战士们心情顿时豁然开朗。当天夜里,苏军对每一个联络小组的战士进行了单独审问,还向八路军总部发报来确认此事,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将联络小组的一半人马放了,另一半扣做人质。
在县城的仕云非常担心秀丽的安危,后来得知:宋家土城远离苏军进军的主要公路,并没有受到骚扰,宋家躲过了一劫。仕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
几天后,在得到苏军的同意后,八路军游击队接管了县城并成立政府。陈子珍被任命为县长兼县委书记。
(二)
回家
政权初定百废待兴,各项工作千头万绪。虽然独立团占领了县城并成立了县政府,但广大的农村还处于权力真空状态,因此首要任务就是建立基层人民政权,组建区小队;同时对伪满时期那些为非作歹旧警察旧官吏、那些助纣为虐的土豪劣绅、那些告密者,进行清算。包括清算敌伪资材。陈子珍将县城以西的广大农村交给了仕云所率领的三营。为了加强三营的力量,又将敖喜率领的特务连拨给了仕云,因为他们大多都是当地人,熟悉情况。
仕云想:伪满时期,敖喜就要对宋秀文下手,因自己的阻止他才没有成功。最主要的是:当年,敖喜曾挨过秀丽一马棒,他对秀丽更是耿耿于怀。仕云担心敖喜会对他们兄妹二人下手,所以就坐镇卜克川。名义上是督促工作,实际上是在保护宋家。不仅如此,仕云在卜克川也只是处置了几个罪大恶极的旧警察。对于那些罪不至死的,只是把他们抓起来进行批评教育后就放了。至于清算敌伪资材工作,基本上没有开展,因为,卜克川的四大家族,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无论哪一家他都没动。而在卜克川之外,敖喜却干得热火朝天。
仕云坐镇卜克川的第二天,就打算回家看看。一产生这种想法,那思念之情便突然强烈了。但到底想念谁?是母亲?是爷爷?他也说不清。他已经多年没有回家了。尽管他就在家乡的山山水水中活动。因为他担心:一旦让敌人得知关家有一个男人是八路,那么他的家人就一定会遭受迫害。现在好了,天下是八路的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了。
当关家人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仕云站在眼前时,顿时悲喜交加。当得知仕云已经是一名八路长官后,马上就对他的态度发生重大改变。过去觉得他没有出息,对他都视而不见;现在,所有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甚至他的母亲都小心谨慎地和他说话。过去,关仕君在满洲国为官,关家因他而受益。“集家并村”时,关家的房屋没有被拆;关家得到了实惠,就是大西沟全村人都沾了仕君的光,在他的通融下,县里将第二“部落”设在大西沟,全村的房子都保住了。仕君的母亲成了关家的中心,成了大西沟女人的中心,所有的女人都围着她转;自己的母亲抬不起头来,整日灰头土脸的。现在的情形正好相反,仕君的母亲整日悲悲戚戚的,自己的母亲则精神焕发,眉宇间洋溢着笑意。仕云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
回家的第二天,仕君的母亲要请仕云吃饭。仕云的母亲说:“自家的孩子干嘛客气呢?他回来都没有给他大娘买什么礼物,凭什么请他吃饭,自家的孩子不惯着他!”
仕云也说:“大娘啊你太费心了,我就是你的孩子,我都没有孝敬你,你却请我吃饭,我真是不好意思。”
仕君的母亲突然哭了,说:“仕云呀!你不要挑大娘的理儿,我今天请你吃饭,是有事求你,你就啥也别说了,就去吧。”
仕云随仕君的母亲来到东大院,刚进了屋,就有一位光艳照人的年轻女人接应出来。只见她烫发描眉朱唇点点,而光洁的脸上却轻施一层淡淡的薄粉,看上去时髦却不浓艳。她身着一件天蓝色小花旗袍,旗袍的开叉处露出深蓝色底裤,上身外罩一件白色裘皮小袄,脚蹬一双土黄色翻毛小皮靴。整个人看上去既淡雅又妩媚,既自然大方又风情万种。她看见了仕云就站在那里打量起来,然后像一位相识多年的大姐姐一样亲切地说:“怪不得仕君整天夸耀仕云一表人才,果然不错。”
仕云被突然出现的这么一位美人搞得晕头转向,窘得脸都红了,也不知说什么好。仕君的母亲忙解释说:“这就是你嫂子,仕君的媳妇。”
仕云说:“噢——原来是我嫂子,哎呀!初次见面。”心里却想:“秀丽和她谁更漂亮呢?将来把秀丽娶回家,两个美人站在一起,大家一定会夸赞秀丽更漂亮。”想到这些心里禁不住一阵甜蜜。
那女人说:“可不是呗!我也不经常回来,对家里的所有的人都不太熟悉。不过以后好了,我们就熟悉了。”
进了里屋,那女人又把两个小男孩带到仕云跟前,说:“叫叔叔。”
那个大一些的孩子(大约六七岁)就怯生生地叫一声:“叔叔。”
不一会儿,仕君的父亲将关德才关德富也请来了,说:“今天也不请别人,就咱们爷几个,在一起说说话。”
很快仕君的母亲在外屋炒上菜了,仕君媳妇则脱掉小袄穿上围裙忙着端菜倒水。爷几个坐下后,关德才首先开口说话:“过去,咱们家有仕君在,外人不敢欺负。现在,仕君不行了,但有仕云在,咱们关家以后就要靠仕云你啦!”
仕君的父亲叹了口气说:“现在,世道变了,仕君在县城的房产和财产都给没收了。”顿了顿他接着说,“还好,你哥仕君跑了,没有被抓住。”
关德才打断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人在就好。甭管怎么说,咱家仕君他跑了,这要是被抓住,可就麻烦了。”
仕君的父亲继续说:“听说,你们八路还要来清查咱家的财产,到时候仕云你可要管一管。”
这时仕君媳妇进来了,哭着说:“也不知仕君跑哪里去了,要是他被抓住,仕云你可要管一管呀,只有你能救他的性命!”
她这么一说,所有的人都七嘴八舌地恳求仕云,要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仕君的性命,保住关家的财产。仕云想:“听说仕君从特务股进了宪兵队,那是个魔窟啊!有多少中国人惨死在那里,仕君犯下如此重的罪,自己这点儿本事是救不了他的。何况自己也不能救他,救了他能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中国人吗?”但他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们,只是点点头。
仕云不喝酒,其他人也没有喝酒的心情,很快就吃完了饭。仕云总觉得和家里人都别别扭扭的,吃完了饭就去了村公所。
(三)
裂痕加大
一天,仕云得知:敖喜和他的特务连正在红石砬村活动,便前往视察工作,正好赶上公审大会。他远远地就看见河滩上站着一大片人群,在人群的面前,地势较高的地方,则站着一排受审的人。这些人都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地又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判决的结果。在人群的周围及远处的山上都布有岗哨,以防不测。在一处山坳,仕云被三名哨兵拦住了,但其中一人似乎认识他,突然咧嘴笑了,然后就向仕云来一个精神抖擞的敬礼。那名战士要向敖喜汇报,仕云止住了他,说:“不要报告,我自己去。”
仕云来到人群的后面,那些衣衫褴褛的群众见到这么一名衣着整洁形象俊美八路长官都纷纷避让。仕云也不理会,他数了数前面的犯人,一共二十二人,包括三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每一个犯人后面,都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区小队战士。在这排犯人后面地势更高的地方,一位头戴八路军帽的战士正在宣读某一名罪犯的罪行,敖喜则叉着腰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那名战士宣读完罪行以后,敖喜大声地问下面的群众,此人该杀不该杀。群众则高喊:该杀!对这名犯人的审判及判决就算结束,再轮下一名。老百姓已经喊顺嘴了,只要敖喜一问,他们就喊该杀,结果,这二十二人全部死刑,立即执行。
那二十二个人被区小队战士带往刑场,仕云看到其中一人是个小个老头儿,长得像个傻子似的,便想:“这样的人能犯什么罪?一定是弄错了,我要问一问。”恰好敖喜跟在行刑队后面神情紧张地走了过来,仕云便大喊一声:“老敖!”
敖喜听到喊声,一下子就看见了仕云,脸上立刻就绽放出笑容,神情也放松了下来。他跑过来和仕云握手,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仕云可顾不上闲扯,忙问:“那个小老头儿犯了什么罪,竟要枪毙他?”
仕云一问,又勾起了敖喜的愤怒,他骂道:“那小子偷了咱们的宝贝,你说可气不可气?”
仕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让敖喜解释。敖说:“这小子是自卫团总团长家的羊倌。他竟替他东家藏东西。”
仕云问:“藏什么东西?”
敖喜说:“有两根金条、四个银元宝、一付金镯子、两付玉石镯子、三付银镯子,还有金银镏子数个。”
仕云说:“把东西要出来不就行了嘛?何必枪毙他呢?”
敖喜强调说:“他耍滑头呀,要钱不要命,怎么做工作也不交东西!”
原来红石砬村的自卫团总团长是个土财主。当敖喜带人抄他家时,他竟趁人不注意让这个忠心耿耿的羊倌把东西带走藏在了山上。后来,这个财主受刑不过全招了,敖喜把羊倌抓起来一审也证实了此事,就让羊倌带人上山取东西,结果却找不到了。
仕云心里一阵痛。他想:“东西找不到有各种可能性。或许忘记了地方;或许他藏东西时被人窥见,被别人偷走了。”就说:“放人。”
敖喜说:“什么?放人。”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不满和厌恶,平静地说:“老敖你可真糊涂。他也是个穷人,我们不能因为这种事就杀了他,放了吧。”
仕云又问那两个年纪大一些女人犯了什么罪,白玉祥说那两个女人曾经是“部落”里女自卫团长,有几个女人揭发她们的罪行。仕云一听所谓的罪行,不过是一些邻里纠纷,根本就不构成死罪,就坚定地说:“放!”
最后仕云又问那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敖喜恶狠狠地解释说:“这个小婊子的爹是一位作恶多端的警察,我们给枪毙了。这个小婊子竟公开说,谁要是能给她爹报仇,她就嫁给谁。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婊子,竟有这样的决心,将来一定是祸害,不枪毙她等着让她报仇吗?
仕云想:“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过说了句过头儿的话,就给枪毙了,这岂不是视人命为草芥吗!”
“放!”仕云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四)
仕云被撤职
几天后,仕云去县里参加工作汇报会,他受到了陈子珍的严厉批评。说他在清算敌伪资材工作中做得极不到位。回到卜克川后,仕云焦虑不安。然而,在经过两天的内心挣扎后,他还是做出了一个让自己身处万劫不复境地的决定:放走宋秀文。
接下来的一件事,让问题严重起来。关仕君被抓获了。在对他的审讯中,他交代了1942年(阴历)冬游击队遭受重大损失的具体原因:是姜宏琳以教师的身份作掩护,从事特务活动,搞清了游击队的位置。杨玉山、宋秀文则根据游击队的购粮的多少,来判断游击队的兵力,然后汇报给千叶。关仕君是整个事件的策划者之一。
陈子珍参与了对关仕君的审讯工作,在得知真相后立即下令,逮捕宋秀文和姜宏琳。可是坏了,两个人都跑了。尤其是宋家,不但宋秀文逃之夭夭,就是其他人员包括一些女眷都不见了踪影。陈子珍勃然大怒,立即就撤了关仕云的职,关其禁闭令其反省。
三天后,关仕云从禁闭室放出来,陈子珍给他安排了一个整理档案的工作。在整理档案其中,他认识了一个文化人,叫胡占鳌。此人留学过日本,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满洲国时,他县公署财政局统计科工作,因他没有大罪,八路军留用了他。
一天早晨,胡占鳌手里挥动着一份报纸兴冲冲地走进档案室激动地对仕云说:“这下好了,和平了和平了,再也不用打仗了,国共两党达成和平协议啦!”
仕云从小就生活在满洲国的阴影里,身心感受到的都是日本人在欺压中国人;在潜意识里,似乎只要赶跑日本人中国就太平了。他对于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之间的斗争、内战等并不敏感。
胡占鳌继续说:“我们就要像美国一样了,开放党禁,言论自由。”他见仕云不懂就进一步解释说:“开放党禁,就是废除国民党的一党专制,实行多党制。到那个时候,哪个党一心为民,老百姓就选哪个党上台执政。如果执政党腐败无能,老百姓就让把他们选下台。这样一来,中国就再也不会经历战乱了,再也不会为推翻某个反动政府进行革命了。只要执政党不好,老百姓就把他们选下来,老百姓用选票把问题解决了。这就是民主。言论自由,是民主政治的基本要件,没有言论出版的自由便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接着他又像背书一样在档案室里来回走动着说,“统制思想,以求安于一尊;箝制言论,以使莫敢予毒,这是中国过去专制时代的愚民政策,这是欧洲中古黑暗时代的现象,这是法西斯主义的办法,这是促使文化的倒退,决不适于今日民主的世界,尤不适于必须力求进步的中国。”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胡占鳌不断地向仕云介绍民主知识,他解释了言论自由与普选权的关系,他说:“只有人民真正地享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的完全自由权’人民才能实际上享有‘普通’、‘平等’的选举权、被选举权。否则所谓选举权,仍不过是纸上的权利罢了。”
胡占鳌关于民主的讲解,让仕云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干起活来也不觉得枯燥无味了。但很快整理档案工作就结束了,仕云又陷入了郁闷。他想:“整天呆着也不是个事,还是回部队吧。袁山对我不错,就去找他说说,看能不能批准?”于是,他去找袁山,提出自己的请求。
袁山问:“你回部队干什么?”
仕云说:“我就当一名战士。”
袁山笑了,打趣说:“行啊!你挺会说话的。不过,像你这样的文化人,当一名战士可就大材小用了。人家会说我们没有人尽其才。”马上他又认真起来,说:“这样吧。县财政局刚刚成立,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你就去那吧。”
仕云早已习惯了军旅生涯,他可不愿整日坐在办公室里捣鼓数字。这几天他整理档案,就感到十分厌倦。所以就一再坚持要回部队,袁山就答应了他。
仕云回到三营在卜克川的驻地,此时,白玉祥已经升任三营的代理营长,可他哪敢对慢待仕云,仍然像从前一样。仕云就整天待在村公所。
仕云被撤职后,敖喜将“清理敌伪资财运动”搞得如火如荼。卜克川的四大家族,每族都有人做过满洲国的官,八路军清算敌伪资财就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宋家首当其冲。敖喜先将宋家的财产封存起来,然后再慢慢地登记、清查,免得人多手乱会偷拿的。陈子珍在会上说过:“要想让老百姓跟着我们干革命,我们必须给他们好处,他们得到甜头后,自然就会跟着我们。”
敖喜根据指示并没有将宋家的所有粮食、布匹和马匹全部充公,分给老百姓留下一些;而且军民各取所需,像是农具等全归了老百姓。
但这只是实物,还有更多的隐形财产需要清算。此时的宋家,只剩下了宋善堂在家,其他人都跑了。清查小组将宋善堂带到村公所的刑讯室,让他看看各种刑具,并警告他要老老实实地交待,否则那些玩样儿可不是吃素的。老头子坦然无惧地继续重复他已经说过的话:“我的那份金子银子都上交了,其他人的金子银子他们都带走了。就是这些。没了。”
敖喜骂道:“你这老东西别不识抬举,我看你年纪大了,才没给你用刑。你要是再顽固不化,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老头子哼了一声,现出极端蔑视的神情,然后昂起头来一言不发。白玉祥也参与了审问。他当满洲国甲团长时,曾和老头子一起吃过饭,那个时候,他觉得老头子是个好人。现在被老头子的气势弄得无地自容,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土匪、抢劫犯似的,正在被良心拷问。
敖喜则没有那种感觉,他大义凛然地继续说:“你们宋家有哪样东西是干净的,全都是不义之财。都是靠坑绷拐骗得来的,都是国难财。你们宋家坑了多少人呐!有多少人被你们逼的倾家荡产?我告诉你,你不要在我这里逞能,把我惹火了够你喝一壶的。”
老头子仍然毫无惧色,说:“知道的我都交代了。不知道的,你们杀了我也不知道。”
敖喜说:“大烟干儿,你们把大烟干儿藏哪了?你们从我们八路军的手里,就坑去几百斤。”
宋善堂喘了口气然后郑重地说:“大烟干儿是官中的(意思是宋家的共有财产),我不是宋家的当家人,如何处理不归我管。但我知道,他们临走时就在我的小园里埋过东西,可能就是大烟干儿。”
敖喜凶狠地喊道:“我们把那园子都挖遍了,也没有见到任何东西。”
宋善堂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经过三次审讯,宋善堂都坚持说,大烟干儿有可能埋在他的园子里。可清算人员已经将院子挖个遍也找不到。有人提议说:“看来不给他用刑,是不成了。”到底用什么刑?是吊打、火烤、还是灌辣椒水?有人突发奇想,说:“不如给老东西来一个‘拉冰坨儿’。”这可是个新鲜办法,大家一拍即合。于是,他们将宋善堂带到河套的冰上,扒光上衣,问:“大烟干儿到底在哪里?”
宋善堂按着以前一贯的说法高声说道:“大烟干儿是他们在夜里埋的,埋完后我儿子到我的窗户下告诉我说,把大烟干儿埋在了园子的西北角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到园子看看,就西北角那里有新土。”
众人一听,这老东西真是不见棺材不下泪,按着他的说法我们干了两天多都白干了。“拉!”
却说仕云从县里回到卜克川,啥工作也不干,就是呆着。这天他正在村公所的院子里溜达,突然听人说,清查小组要拉宋善堂的“冰坨儿”,他大吃一惊。想:“宋善堂那么大的岁数了,遭受如此酷刑岂不要了他的命。”急忙跑出院子,就看见宋家土城前面的河套上有一大群人,撒腿就往那里跑,老远就高喊:“住手——住手!”很快,他们就到了跟前,只见宋善堂赤裸着上身,背部全是血,冰上的拖痕沾着血肉。仕云对那些人吼道:“你要他的命呐!”
敖喜过来讪讪地说:“这老家伙太顽固了,怎么问也不说实话呀!”
这惨不忍睹的场面让仕云心抽做一团。他直勾勾地看着众人,看着那些凶残的人和那些毫无心肝的看客。想说话却表达不出内心是怎样的情绪,是憎恨敖喜还是可怜宋善堂?他既生气又不生气,想骂人又不想骂人,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喘不上气来,便一屁股坐下并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冰上看着清冷的蓝天。众人吓坏了,以为仕云犯了什么病,忙围了上来。他却忽地站了起来,吼道:“救人呐!”有几个还忠于宋家的长工便将宋善堂抬了回去。
仕云顾不上吃晚饭,骑马走了三十多里路,请来一位本地有名的土郎中为宋善堂治伤。那郎中给宋善堂伤处上了一些金疮药,又开了些祛风寒的汤药。仕云每日都去宋家看望并照顾他老人家。宋家祖上强健的体魄也遗传到了宋善堂的身上,他竟挺了过来。很快就有人到陈子珍那里告状,说:因关仕云的阻挠,致使对宋家的财产清查没有完成;还说:关仕云对待敌人比对待战友还亲。陈子珍气愤地骂道:这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五)
处死汉奸关仕君
当仕云得知仕君被逮后,心里顿时产生了一阵悲凉。他知道:留给仕君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其实,很多人都是有机会逃跑的,可是就像是被一根根看不见的绳子拴住了似的,总是跑不脱;就像是被拴在木桩上的马儿一样,虽然不停地走,但都是围着木桩子转。仕云想,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天网吧。他不知道仕君干过多少坏事,杀过多少人,但是能从特务股进如宪兵队,如果不是心狠手辣残酷无情,那是不可能的。他想如果自己和仕君一样壮硕,会不会也像他一样,被日本人看中,最后变成恶魔呢?多亏了自己的软弱,走上了和他相反的道路。他了解仕君曾经是个善良的人,只是处于那种野蛮、残暴的环境中,才变成魔鬼的;那些在中国干尽坏事的大多数日本人,他们在家里或许也是善良的人,然而被军国主义洗脑后,不也变成了恶魔了吗?
冬月里的一天,仕云听说县里要公审关仕君。仕云一算,从仕君被抓到现在已有两个月了,不知这些日子他受了多少苦楚。“这就是报应。”仕云心里说。“他们曾经让多少中国人遭受过这样痛苦呀!这就是报应。”可他心里还是涌起了一阵酸楚。他赶忙从村公所回到家里,将这一消息告诉家人。很快,关家的男女老少就聚在一起,商讨对策。关德才询问一些的细节,可仕云并不知晓,他只是听别人说,在县公安局发布的公判布告上,看到了关仕君的名字,由此推断仕君目前就关在县警察局里。
大家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仕云的身上,希望他会有办法挽救仕君性命,可仕云却毫不掩饰地说:就准备后事吧。顿时,大伙儿都无语了。这时,仕君的媳妇从外面哭着进来了,见到仕云就说:“仕云呀,你哥哥说过,你小的时候他最疼你了,你一定要救救他,你可不能眼瞅着不管!”仕云不知道如何答复他的嫂子,只是沉默着。其他的人也沉默不语。仕君的媳妇明白凶多吉少了,便大哭起来,几个女人便劝慰着她将其搀走。
关德才问仕云:“布告上公判的日期是哪天,地点在哪里?”仕云说:“日期是后天。地点好像是在县中学大院。”后天!时间太紧急了。关德才说无论时间怎么紧急,我们也要提前赶到县城,好能见上他一面。
首先确定去县城的人选。关仕云必去,他是关家的希望,或许通过他的周旋,能够保住仕君的性命也未可知。关喜堂必去,关仕君是他的儿子。关喜丰和关喜林必去,他们年轻力壮。最后,关德才冷静地说:“我也去。”众人忙劝慰他,说他年纪大了,又天寒地冻的,不能去。关德才继续冷静地说:“别看我年纪大了,我体格还行。我经历的多,有经验,遇到什么事儿,我能做主。你们都年轻,遇到事儿就不知道怎么办,就麻爪儿。”众人一想,老爷子说的也对,就默许了他的建议。
这时,仕君的媳妇又从外面跑了进来,哭闹着也要去,众人都断然拒绝了她,说:你一个孕妇怎么能去呢。她突然就从怀里拿出一把剪刀,凶狠地说:谁要是不让她去她就死给谁看!众人想夺出剪刀,又怕逼的她真的犯了傻;而且,她怀孕已有四个月了,怕伤了胎。后来关德才发话了,说:就让她去吧。
确定了人选后,众人又忙着准备路上的吃喝用度,兵荒马乱的路上没有旅店,这些东西行人必须自备。关德才说:“那些东西都好办,现在,我们得想想上哪儿能闹到一口棺材。”老爷子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对呀,他们实际上去给仕君收尸的,必须得准备棺材呀!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想不出到哪儿能搞到一口棺材。关德才就对仕君的父亲说:“把你家西屋的那口旧躺柜腾出来,就用它吧。”
好在关家毕竟是地主,有车有马有钱粮,不出个把时辰一切就都准备妥当。女人们也做好了饭,准备出行的六人匆忙地吃了一口就出发了。
关德才说:“这会儿是中午,大伙儿都坐在车上,等到夜里冷了,再步行。”可是三个年轻的男人都不坐,关喜堂觉得和儿媳妇坐在一起不方便也不坐,只有关德才和仕君的媳妇坐在车的前部;车的后面横放着那口躺柜,柜子是红色的,让人看着就联想到血,心里就不好受。
天很快就黑了,关德才果然老道,他很容易就找到一户姓肖的人家住下了。那家的主人和关德才熟悉,又见仕云带着手枪,知道这是有来头的,就把暖暖的东屋腾出来让客人住,自己一家人猫在寒冷的西屋。仕云也不客气,他知道嫂子必须要休息好。肖家也算是个有钱的人家了,有两个铁锅,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女主人把家里的土豆和酸菜贡献出来,用大锅熥干粮,用小锅熬土豆和酸菜。关家一行人草草地吃了饭就挤在一铺炕上休息。
约摸到了半夜,关德才就把大家喊醒赶路。天亮后,他们又强行闯进一户人家吃饭歇息,而后继续赶路。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到达了县城而且还找到了一处有空房的大车店,安顿好了以后,仕云急忙去公安局找熟人帮忙,安排与仕君见上一面。后来,他直接去了公安局长办公室。
公安局长叫赵春鹏,是43年参加游击队的,他一直跟在陈子珍的身边,如今被陈子珍提拔为公安局长。虽然仕云和他不太熟悉,但也认识。仕云提出请求后,他痛快地答应了,还有些遗憾地说:“明天就要对犯人行刑了,你们怎么才来呐?”不过他保证在行刑之前,安排他们与仕君见面。第二天眼看就要到中午了,关家一行人才被安排进接待室等待,他们既渴望想见又害怕相见,不知道会看见一名什么模样的仕君。
就在那令人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接待室另一侧的门开了,仕君被两名战士押解下进来了。只见他十分消瘦疲惫,乱蓬蓬的头发好久没有洗了;身上的棉衣又脏又破,多处已露出了棉絮;脚上虽然还穿着皮鞋,可是没有了鞋带,露出黑色的袜子。他站在门口扫视了一下众人,目光便落在仕云的身上。大概他没有想到仕云会出现在这里。
一名战士用枪托碰碰仕君,提醒他继续走,他就看着仕云艰难地往前移动。他来到犯人坐的椅子前,小心地坐下,眼睛仍盯着仕云看。关德才就说:“仕君呀,现在仕云是八路的干部了,我们今儿个能看到你,就是他托人安排的!”仕君点了点头,目光便仕云身上移开了。
仕君媳妇见到丈夫,顿时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仕君的父亲也是哭得说不出话。关德才就继续说:“仕君你就放心吧,咱家有仕云的关照,都挺好的。你的两个孩子也挺好的,我们一定把他抚养大,你就放心吧。”
一提到孩子,仕君媳妇顿时嚎啕起来,整个接待室哭声一片,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接待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仕君被带走,仕君媳妇哭得几乎昏厥,但她却坚强地站了起来。
关家一行人走出公安局的大院,发现街道上布满了荷枪实弹的战士,犯人们排成一队从监狱的大门被押解出来。街道两旁的犯人家属便哭喊成了一片,但却没有人敢上前相拥。死刑犯们都戴着脚镣,走起路来哗啷哗啷地响。关家一行人在封锁线外跟随戴着刑具的仕君一直到公判现场。
公判现场人山人海,四周都布满了战士,房子上也有战士。犯人站成一排,低头认罪,公诉人员开始宣读犯人的罪状。在所有的犯人之中,仕君的罪行是最为严重的,也是令人发指的。
一些受害人的家属骚动起来,有几个人从教室里搞来一些桌子腿等木棒,冲到前面对仕君就是一顿乱打。仕君被打倒了,可维护秩序的战士并没有制止,于是发泄仇恨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有几十人都去教室寻找木棒。就在仕云不知所措之时,仕君的媳妇发疯般地冲了上前去,她拨开众人,趴在仕君的身上护着他。那些满腔仇恨的人虽然被这个的女人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并没有住手,索性连这个女人也一块儿打死算了。
仕云高喊着“住手”冲到前面,可是混乱中没有人理会他,甚至有人举着木棒要对他下手,于是他跑到赵春鹏的面前要求他出面阻止。赵春鹏下令了,才有几个战士将那群仇恨人拉扯开,可是再一看仕君及他的媳妇,人已经不行了。仕云要将仕君及其媳妇的尸体弄走,但是被制止了,两具尸体就摆放在那里直到公判大会结束。
有几个战士过来说要将两具尸体弄到刑场再补上一枪,仕云据理力争说,犯罪的是关仕君,他的媳妇并没有罪,于是那些战士便留下仕君媳妇的尸体,只将仕君的尸体拖拉走了。后来仕云又求情于赵春鹏,赵春鹏就对那些战士说,既然死了就节省一颗子弹吧,他命令那些战士将仕君的尸体还给关家并解开尸体上的刑具。
关喜丰和关喜林急忙回到大车店,将“棺材”用马车拉来,几个人强忍着悲痛将两具尸体装进了“棺材”里。刚才还好端端的两个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仕云仿佛觉得这不是真实的,这只是一场噩梦;好像是过一会儿,他的那位漂亮的嫂子还会和他亲切地说话,还会支使他干活,但那是不可能的了。仕云一想到她还怀有身孕竟被活活打死,心里便是一阵恶心,急忙跑到墙角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