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一天

　　许晨起得很早，闹钟还没响呢，他就睁开了眼睛，醒了。那就别睡了，干脆起床吧。他穿戴整齐，端着盆子，去了水池子旁洗漱。
　　他租的房子是普通的民房，没有独立的洗漱间、卫生间、淋浴间，洗漱、上厕所，都要到卧室外面，幸好住在顶层的只有两户，否则，一堆人挤在一起，那该多么难堪啊。这一阵子，天已经凉了，用凉水洗澡那当然是不可以的，必须要到外面的浴池去洗澡。这样的生活经历，在读大学的那几年，始终是那样的。他倒也不觉得有啥艰苦的，只是在沿海地区习惯了不出宿舍门就能洗漱、上厕所、洗澡，一时间，他觉得有点麻烦。他就想着要是到啥时候此地也能那样，那该多好啊。
　　上了厕所，洗漱完毕，对着镜子，许晨抹了抹头发，就端着盆子进了卧室。他看了时间，才6点多一点，他7点出门也能赶上通勤车。通勤车是他即将入职的新公司专门用于接送职工的。
　　早着呢，反正现在没啥事，就出门走走，权当是锻炼锻炼身体。那么想着，许晨背着包、装着手机出了门。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又听见了什么。他的耳畔又出现了男欢女爱时才有的呻吟？他想过他的邻居，转念又一想，不太可能吧？可这顶层，就两户，声音还能是从楼下传上来的吗？或许，真有那个可能。他锁了门，准备下楼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这瘾，也太厉害了吧？”有女人在怒吼着，“昨天晚上折腾到了后半夜，这才过去几分钟啊，怎么又这样？”
　　“你这骚货，你以为老子的钱，有那么好挣吗？你又不用出力，纯粹是在享受呢，还在这里嚷嚷啥？快快的，要不然，你一分钱也别想拿到。”有男人也在怒吼着，“你身上那洞洞，还不就是让棍子戳着玩的吗？要不然，长那玩意干啥？你的洞洞只是你赚钱的工具。你天天在忙活这类事，怎么还有这些怨言呢？”
　　之后，就没言语了。呻吟声再次游走在空气中。
　　这下，真相大白了。真够厉害的！许晨不得不再次佩服他的邻居。
　　下了楼，出了门，房东竟然也站在大门口，正抽烟呢。见许晨过来了，忙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盒子，递了过去。
　　许晨赶紧拦住了：“谢谢，我不吸烟。这么早，您这是……”
　　“没啥，起来早了点，就出去转了转，刚刚回来。”
　　“挺好的，锻炼、锻炼，对身体有好处。”
　　“昨天夜里睡得咋样？有没有受到啥影响？”
　　“还行，”许晨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就是邻居有点闹。”
　　“招妓嘛，不好好享受，岂不是浪费了？一夜五六百呢。”
　　“天天都那样？”许晨心想，“我现在一个月还不到两千呢。看来，那伙计的收入应该挺不错的。”
　　房东似乎摸透了他在想些啥，说：“偶尔放纵下，那么个折腾法，还敢天天？早精尽人亡了。在咱们这里上班，这两年，一般也就两三千块钱。要想多拿一点，很难、很难啊。至于那伙计，也能理解。”
　　和房东又闲聊了几句，许晨向房东道了别，顺着村子里的巷道朝前走去。村子很大，弯弯曲曲的巷道很多。走在巷道里，朝上瞅一眼，就会察觉到，楼顶与楼顶之间快要挨在一起了。第一天到这里，要不是有鱼书志引路，他绝对就迷路了。他租的房子还是鱼书志帮忙找的。鱼书志也住在这里，离他倒不是很远，他原本想着给鱼书志打个电话，一起去上班，可转念一想，他们根本不同路，也就不想那个事了。
　　许晨边在弯弯曲曲的巷道里穿行，边在仔细寻找鱼书志给他说的地标，要不然，他很容易困在村子里走不出去。地标，倒不是很多，都是鱼书志时常光顾的商店、饭店，但要是一下子全部记住，还真的有些难度。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个啥，鱼书志领着他转了两圈，他全部记住了。那些地标，和两年前的特训对比，啥也不是。他边走着，边指着那些地标给鱼书志看。鱼书志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不可思议。
　　别看这会还早着呢，很多人还没醒来，卖早餐的吆喝、小吃的香味，已经把整个村子笼罩得严严实实的。许晨买了一份煎饼果子、一杯八宝粥，边走边吃，边走边喝。碰到他的小贩，准要热情地问候一声：“吃点啥？”他摆摆手，指着握在手中的美食，就算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实惠”“地道”“带劲”是他对握在手中的这些美食的第一印象。现在是挣得少，相应的，生活费用也低。同样是煎饼果子，搁在沿海地区，价钱比这里要贵得多呢。那边的煎饼果子，他一口气能吃三个，而现在握在手中这个，一个就填饱了他的肚子。
　　从迷宫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许晨回头瞅了一眼后面，便顺着马路小跑着朝着前方跑去。刚才，他是想走快点，条件却不允许，摆在巷道里的摊位太多了，一个挨着一个，哪走得快？现在不同了，马路是双向六车道，还有专门的非机动车道呢，时间又早着，一点点拥挤的迹象也没有。时不时地有公交车飞驰而过，刮来一阵风，还夹杂着土，搞得他不得不眯着眼睛、紧闭着嘴巴。他瞅了一眼天空，瓦蓝瓦蓝的，一点点下雨的迹象也没有。
　　这就不如沿海地区了。那里的雨确实多，可以说是天上有云准能带来雨，空气里哪有土味，吮吸一口，清清爽爽的。习惯了那样的气候，现如今到了这里，他一下子还有点不适应。他觉得他这是忘本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城市一方面是他的家乡，另一方面是他学到了知识的地方，换言之，这个城市对他有着深厚的恩情。他应该感恩才对。他的心里怎能萌发那个念头呢？
　　“许晨，来得早啊。通勤车还没来，要稍微等一阵子。”
　　不知不觉间，许晨已经跑到了等候通勤车的地方，他以为他是第一个到的，没想到李智慧到得比他还要早。他昨天前去面试，负责考核的就是李智慧，李智慧是他的直属上司。他所在的部门叫工程部，李智慧是部长，上面还有一个副总。小，是他对这个部门的第一印象，办公室仅有六个位子。目前，就部门而言，他仅仅知道这些。
　　许晨问候了一句：“李部长，早上好。”
　　“叫啥部长呢？叫李哥，我三十冒头，你二十冒头，那么叫，显得生疏。”李智慧笑着，“咱们公司啊，庙小，神却不少。”
　　“李哥，这话，咋听着有点别扭？”
　　“本来啊，这些话，我还不想给你说。我见你首先意志坚强，手底下也利索，就把一些情况提前透漏给你。神多这事，要看对谁，只要你身上没有问题，把工作干得风生水起，谁还能说出个一二三？这几年，情况还能好一点，你是不知道，我刚刚来的那一年，要不是头上有大神罩着，早被扫地出门了。”
　　许晨点点头，同意了那个观点。李智慧说他手底下利索，其实是指面试时的专业考核方面。李智慧找了一张图纸，让他用绘图软件照抄一遍。那张图，和他原来主导的总体设计相比，简单得很。他在那边用的设计软件是二次开发后的，内置了很多程序，操作起来很方便、很快捷。李智慧这边当然就没有那个了，用的是原始版本。对他来说，原始版本和二次开发版本，其实没啥区别，最基本的操作是一样的。他边看图纸，边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的，手与眼的配合，可以说成是没有任何的时间差。那一番快速、准确的操作，令李智慧不得不为他的高超技艺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
　　李智慧接着说：“只要做到这几点——嘴甜，腿勤，眼尖，手快，心亮。我敢保证你能在这家公司留下光辉灿烂的一笔。你的能力没得说，但咱们这个地，有些事，实在是很复杂呀。我就提前给你提个醒。在工作中，多长几个心眼，要多留意，多留心，不敢马虎。”
　　“谢谢李哥的好意，我记住了。请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有三个人朝着这边走来，李智慧指着：“那三位就是大神中的大神，当下，你和他们不会有过多的交集。日子长了，慢慢就有了。趁现在，你就要注意观察，多多留意，千万不敢让他们抓住你的小尾巴、小辫子。但是，也有特殊情况，他们和老板一样，也爱才，有可能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会在一定程度上向着你，最起码不会落井下石。”
　　那三位，两男一女，走在中间的中年妇女和走在右边的高个子男人应该是两口子，另外一个低个子男人年纪很明显地大了好多。他们说着笑着，朝着这边迈着悠闲的步伐，正慢悠悠地朝前飘着。
　　“那三位大神都姓牛，低个子男的叫牛德才，高个子男的叫牛满仓，那女的叫牛水莲。牛德才是生产部实质上的一把手。牛满仓别看只是普通的职员，却掌管着采购大权。出库、入库的任何东西，都要经过牛水莲的手，要是算到最后差了一点点，那就麻烦了。这三人有个雅号，叫‘铁三角’，听这话，你也就该明白他们的分量了。对了，老板也姓牛。他们和老板的关系，你应该不会一点也猜不出来吧？”李智慧见他们走得近了，也就不再说那些了，向他们打了招呼，“今个怎么来得比平常晚了，得是昨天夜里又去修长城去了？赢了还是输了，要是赢了，今个中午就喝点，庆祝庆祝。有阵子没乐呵了。”
　　牛德才嘿嘿一笑，没说话。等熟悉了，许晨才知道，他这人不管碰到啥情况，要是不说话，就是嘿嘿一笑，没有别的表情。那一笑，给人的感觉是心里瘆得慌，明明周围不冷，许晨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倒是牛水莲直爽：“肯定赢了木，你也不看咱这人是干啥的？前几年天天交学费呢，这几年也该回本了吧？中午就去，说好了啊。”
　　牛满仓没接他们的话茬，边抚摸着大背头，边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许晨：“这位应该就是轰动全厂的绘图高手吧？年纪轻轻的，就那么厉害，前途不可估量啊。只是火力不敢太猛了，要是把我们这些文盲老粗拍在沙滩上，我们就只能回家去种地、去放羊了。”
　　许晨当然知道那话的言外之意了，赶紧谦虚地诚恳地表述了内心深处的真实念头：“在各位前辈面前，晚辈还有很多要学呢。”
　　牛水莲说：“成仙的迟早和年龄真的没啥关系。早早位列仙班，肯定有绝招呢。啥时候，较量较量。好让我们这些乡巴佬见识下。”
　　牛德才又是嘿嘿一笑。
　　牛满仓说：“就是，就是，让我们这些井底下的青蛙开开眼界。”
　　许晨的头真够大的，脑子里早变得乱哄哄的，他想，这些人咋回事吗？怎么满嘴的酸话，话里话外都有别的意思。天天和那类人打交道，他又该怎么应对呢？他的头，几乎要炸开了。
　　李智慧笑着说：“别欺负我们的人。得是我们老大不在，你们这伙就不把我们这些小兵娃子放在眼里了？”
　　通勤车凑巧缓缓地驶了过来。
　　门开后，牛德才率先跳了上去。瞧着那肥硕的身板，跳上去似乎有点困难，他却显得很灵活，不拖泥不带水。待牛满仓、牛水莲两口子上了车，李智慧才凑到许晨的耳畔小声说：“别理那些酸话，咱们老大最近不在，他们才敢在人背后说酸话，这是小人得志呢。记着哥的话，只要你在工作上不出错，他们就没办法。”说罢，就上了车。
　　许晨跟在李智慧的后面。车厢的前排空着，李智慧坐在了第一排的右边。许晨刚想着朝后走，被李智慧拉住了，他就坐在了一旁。
　　司机伸直了脖子朝外瞅了一眼，见没人上车，便关了门发动车。
　　李智慧说：“这里就这几个人，没有旁人。前面那一站人多。”
　　司机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没说话。这一阵子，路上人多了，车也多了，就显得稍稍有点拥堵了。通勤车缓缓地前行。见李智慧歪着脑袋、紧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养神呢，许晨也就不便问些什么了。他扭头瞅了一眼后面，三位大神也在闭目眼神呢。震耳欲聋的鼾声紧接着游走在车厢里。应该是三位大神中的一位睡着了。他倒没觉得有啥稀奇，别说是坐，有些人跟在人群里走着走着，竟然也能渐渐有了睡意。有点声也好，权当是听音乐了。大神也罢，小兵也好，不管咋说，都是人。既然是人，就好办。在沿海地区干了两年，更何况他通过了当年的严酷考核，他相信在新单位，他能尽快站稳脚跟。那么一想，他脑子里的那团黑云，也就慢慢消失了，又充满了金灿灿的阳光。
　　“哎呀，我昨天又忙了一天，忙得我连水都没喝一口。”
　　通勤车到了下一站。有人上车了。
　　朝外瞅了一眼，许晨见在外等待的人，很明显比刚才多出好几倍。
　　“说那话的是质量部长刘一句。”李智慧睁开眼小声说。
　　许晨连忙记住了刘一句的那张脸——满脸是核桃皮。过了一阵子，他才知道刘一句本来叫“刘一菊”，她整天见了旁人都在嚷嚷，她是如何如何忙，也就被旁人在私下那么称呼了。至于她那满脸的核桃皮，完全是累着了的缘故。她白天在公司如同驴拉磨那般忙活，夜里还要在家加班到深夜甚至是凌晨时分，连续折腾了快七八年了，年纪本身也不小了，脸上好像不是那样的才不正常。她这人还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可以说在地球上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她时常领着她的部下去折腾一些和本职工作毫不相干的杂事，内部矛盾也就自然而然地多得数也数不清。
　　最后上车的扯着大嗓门：“昨天吃了饭去了趟超市，竟然碰见了老神。哎呀，有一阵子没见了，人咋老成那样子了？”
　　李智慧大声说：“是不？你以为谁都跟你这李百万一样，腰缠百万呢？老神腰里要是有个百万，我敢肯定他那张脸绝对比你要滋润。”
　　李百万大笑了几声：“你这碎仔娃子，咋老是埋汰叔呢。”
　　“谁让你长了一张那样的脸呢？不埋汰，岂不是可惜了？”
　　“哎呀呀，不得了了，你这碎娃天天跟着俩神仙，也快飞升了。”李百万瞧见了许晨，“这就是传说中的键盘侠吧？”
　　许晨赶紧应了一声：“不敢当，还请多多指点。”
　　“有啥指点的？”李百万摆着手，“我这人有个长处，一般不会拿出来，除非是碰到二般情况。今天啊，恰好是二般情况。我把话放在这里，要是你这小伙在这里翻不起大浪，我就直接撞墙去。”
　　李智慧瞪了一眼：“瞎说啥呢？别乱说话。没得说就别说了。”
　　“刚说你成了仙，你就被打回原形了。你上头那俩神，谁敢惹？”
　　“怎么没有？我现在就能挑出来一个，你说你敢不敢？”
　　“我？不能算，不能算。”
　　“怎么不能？你欺负他俩不是一回两回了。”
　　“我哪敢欺负他们，那是他们在欺负我呢。”
　　“我明明见你欺负他们呢，你这人，咋胡扯呢……”
　　听着他们闲聊着，许晨就在想那两位大神究竟有着什么来头。和陈副总相比，该怎么形容？和老唐对比，又会怎样呢？
　　通勤车出了市区就成了挣脱缰绳的猛兽朝前怒吼着、飞奔着，再也不是刚才那般慢得跟蜗牛爬一样。许晨刚想着今天会忙些啥，竟然就到了公司门口。车门开了，李智慧打了手势，他跟着下了车。
　　站在门口，瞅一眼，公司的全貌就印在了许晨的脑子里。由近到远，左边一排分别是铸造车间兼实验室、装配车间兼料库、铆焊车间、锻造车间；右边一排分别是办公楼兼宿舍楼、餐厅、机加车间、镀锌车间。办公楼是三层楼，顶层是员工宿舍，一层和二层有着很多小房间，充当着不同的角色。其余的楼房都是一层。员工宿舍，许晨后来去过一次，刚刚顺着楼梯爬到三层，一股子刺鼻的馊味、臭味扑鼻而来，他紧接着落荒而逃，心里再也没了住在那里的念头了。再说公司占地，从东慢悠悠地走到西，最多五分钟，从南走到北也一样。和上一家公司对比，眼前的规模只能算成是一个小部门。小有小的好处，找人方便，省得麻烦，他那么想着，心里也就不觉得失落了。
　　朝阳已经爬到了半空中，世间万物全部变成了金色。过了国庆有一阵子了，时令刚过秋末没多久，天气倒也不显得冷。站在阳光下，或许是穿得过多的缘故，许晨察觉到额头上竟然渗出了汗珠子。
　　李智慧走在前边，可能是心里高兴，竟然吼了两嗓子秦腔。
　　许晨跟在后边问：“李哥，今天咱们怎么安排？”
　　“去车间帮忙，有批货马上要发走，工地那边着急着呢。”
　　“那咱们手头的事呢？”
　　“不着急，先把那批货送走，再忙活也不迟。”
　　“不需要入职培训吗，直接就上手干了？”
　　“在实际工作中学习，尤其是在一线学习，才是最直接、最有效、最快捷的培训方法。道理，我想，你是明白的。”
　　许晨想象过很多次，他究竟会以什么样方式度过第一天，但他绝对没有想到迎接他的竟然会是这个情况。这样也好，既然来了，那就安心干吧，他非常清楚一线的好处。那里到处是宝贝，只要用心，在那里绝对能寻见，坐在办公室永远也发现不了的宝贝。这是他在那边养成的好习惯。也正是因为这个好习惯，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天大的好事——在他最需要帮助时，李鹏程主动开口收了他当关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