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家小院第四十章 苏武的园艺情结
作品名称:石头记之:十三家小院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2-11-22 17:06:12 字数:9452
如果说当初的女孩子都想嫁给英雄苏武,那么现在就连老太太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人类的记忆总是这样健忘与嬗变的,就象这浩瀚的宇宙,星系吞噬着星系,直到宇宙灭亡。现在的苏武就是一位曾经有着妻儿的老鳏夫,没有哪个女子会青睐他,就连他的匈奴老婆也耐不住寂寞,成为别人的老婆,去为别的男人生产足球队了。
烟就是当初那些想要嫁给苏武的女孩子之一,就像当初尤三姐渴望嫁给柳湘莲一样;只是尤三姐最终自了尽,烟却一直坚持至今,而且还意外有了婚姻,嫁给了梧桐;这个婚姻,烟并不满意;但不满意又有什么办法,她已经老大不小了,迫于周围的压力,她不得不匆忙做出个选择。她决定要嫁给梧桐的那几天,胸膛里涌出许多错综复杂的思想;其实她并不情愿,真的不情愿;她忽而想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苏武,忽而又对自己所处的现实感到沮丧。烟是个现实的女子,她不可能为了一个虚幻而背井离乡,所以她只能认命;但她千没想到,万没想到,居然在十三家小院碰到了苏武,而且成为他的邻居;虽然此刻的苏武早已不是她心目中叱咤的英雄。
如今的苏武过着被遗忘的退休生活,他最大的爱好早就不是牧羊,而是摆弄那几株海棠树;当然,他最多的时间也消磨在这些枝叶上。大剪子、喷壶、小刷子,以及几包花肥似乎就是苏武现在的全部。
当然,苏武时不时地会缅怀在匈奴的日子,会缅怀他那姿色丰凡的匈奴老婆。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呼衍氏,自己能不能捱过那无数寒冬,真的不能想象。那个时候,即便他不郁闷而死,也会因为欲望无法得到解决焦灼而亡。
“我不过是帝王的牺牲……”偶尔,苏武会闪烁其辞道。
“你是帝王的牺牲,我是物质昌盛的牺牲!”海棠笑眯眯地应和道。
说来奇怪,自打苏武搬到十三家小院的头一天,他就意外结识了海棠;那个时候,恰恰是个星期天,他拎着偌大的拉杆箱,另一只手捏张写着串数字的纸条,按图寻骥般寻找着街牌。他是按照那位好心的移民办理处工作人员的指点,登录便民网,才找到出租房屋那条广告,才记住闲云的那个电话号码,然后经过一番通话,来到了十三家小院。
“请问,这里有位闲云先生吗?”老远儿,苏武就看到破烂院门口站着个矮胖的小老头,于是,他走上前,打听道。
“闲云?”这个矮胖的小老头就是海棠,他上下打量了眼苏武,不禁一笑,道:“我们这里可没有闲云先生……”
“那你知道十三家小院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这儿就是呀!”
“可闲云先生说他住在这里,难道我记错了?”苏武挠下头,认为自己遇到了骗子。
“不,这里没有闲云先生!”海棠摇摇头,斩钉截铁道。
听到这里,苏武叹口气;他想不到这座小院如此难找,在西祠胡同他已经钻进六条类似的破烂小院了;这些小院,一座比一座破烂,一座比一座令他失望;可现在找到了十三家小院,却没有闲云这个人,他不禁更失望了。苏武抬头望了眼小院,望了眼面前的房子;其实,他并不想住在这种环境里,可他掂量过自己口袋里的银子,知道也只能租住类似的屋子。汉天子给他的抚恤就这么多,又没给他住宅,所以只好勉强找个安身立命的场所,等待有朝一日帝颜欢笑时,再图谋东山另起的机会。
“哎,哪儿去?”就在苏武懊恼地转身,想要离去时,海棠却又招呼住他:“我们这里没有闲云先生,可有位闲云女士……”
“对,我找的就是她……”苏武恍惚过来;隐隐约约,在电话里他已经觉得她是个女人,只是这一路上总胡思乱想,以至于忘记了这茬儿。
就这样,工商所的老职工海棠很快成为苏武的知己,他俩常常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谈古论今,以至于彼此熟悉得像是一家人;而且,他俩不仅一起修理海棠树,还特意将葡萄籽埋在海棠树下,等待葡萄籽的抽芽、漫藤以及想象中葡萄藤爬满小院的情形。不过,一连两个多月过去了,葡萄只是冒出小芽,就再不生长了。于是,海棠借他的职务之便,向花鸟鱼的老板索要来肥料,向杂食店索要来黄豆,开始对葡萄进行催化。苏武将黄豆置入红色塑料盆里,使其腐烂,然后将黄豆水倒在施过肥料的葡萄芽边;苏武和海棠相信用这种方法能使葡萄抽藤。
海棠对苏武信任有加,尤其相信他们会培育出几株相互缠绕的葡萄藤,因为苏武毕竟属于半个西域人,属于匈奴人的女婿;而葡萄的原产地就在西域,就在匈奴,久居于那里的苏武能不懂得一些葡萄的知识吗?
“相信我们准能成功!”苏武瞥了眼海棠,信心满满道。
刹那,他似乎看到自己老爸苏服面朝黄土背朝天,正孜孜不倦地研究农作物的生长。可惜,众人皆醉,苏服独醒,大概只有苏家,只有苏服才意识到了食品危机,创造性地发明了无土栽培技术,将农田以巴比伦空中花园的形式开绽于他的想象之中。
“唉,要是我老爸活着就好了……”苏武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回想起自己的老爸,不禁感慨起来。
面对苏服的博学多才,苏武自叹弗如。只是苏服生不逢时,所以才壮志未酬,才把志向留给了苏武,却没把本事留下来,甚至连简单的播种知识都不曾教授于他。不过,还好,经过一番自我摸索,苏武还是掌握了种植技术,海棠树也给他修剪得井井有条。
渐渐的,十三家小院里出现两道风景:沿院门向两侧排开的一趟海棠树,以及黄昏以后围坐在破烂石头边听老曹讲那些豪华逸事。当然,在这芸芸众生云集的社会,哪怕再怎么平庸者都有自己的故事,只不过是故事的浓重程度以及生活背景不同罢了。
不过,最近一阵儿,小院里的海棠树经常遭到毁坏,不是枝叶被撅折,就是树皮被剥开,弄得苏武和海棠两个人神经兮兮的。而且我相信,如果月影没和海棠关系破裂,他也准会一样的神经兮兮。
“唉,”面对被毁坏的海棠树,苏武脱口而出:“要是月影家的那部监视器没坏就好了……”说过这话,苏武警觉地瞟了眼海棠,就再没说下去。虽然苏武不知道月影和海棠间发生了什么,但他以外交官的直觉感觉到这俩人之间一定有着什么矛盾,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才会忽然彼此间有了隔膜,变得淡漠。
果然,海棠对此保持沉默,他只是在一个劲儿地看着那些折了枝的海棠树,心里琢磨这些被折枝的海棠树还会不会结果;没有家室的海棠看着这些海棠树,不禁心疼起来。
“呸,”海棠吐口痰,淡淡道:“是谁这样缺德……”
“可能是孩子淘气……”苏武一边将那些折枝修剪掉,一边避开海棠的眼睛,说道。
“我看不像……”海棠摇摇头,他脑子里浮现出月影愠色的面容,暗自揣测着。
其实,海棠树被折断并不是头一次;早在五年前就发生过一次。五年前,一大早儿,尚没退休的海棠穿上制服,脑子里盘旋着灭绝病逝前的模样,推开房门,就远远看到苏武站在海棠树前直发呆;稍走近,才看到一株海棠树被拦腰截断,白花花崭新的碴口,一地落叶。他刚咦地一声,又看到另外两棵枝子也被折断。那一次,海棠、苏武和月影将那些残枝一直保留了七十二小时,以至于许多蛀虫都把那里当作栖息之地,一到夜晚就飞出来,将围绕在破烂石头旁的街坊们叮得浑身是包;第四天,袭人大妈实在看不下去,一古脑儿收拾起来,填进她的土著人灶台里,转换成驴肉馅包子的能量。
“总不会是成年人做的吗,那样,就太无聊了!”苏武却怀疑道。
“我看,就是大人做的,要不,”海棠指指海棠树上端的断枝,坚定道:“你看,要不孩子哪能够到那么高!
苏武沉默下去,不再吭声。他以外交家的姿态与思维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多说话;说话说多了,就会成为一种罪证,就会火上浇油,将事态恶化。他甚至不敢面对怒气冲冲的海棠,而专注于修剪海棠树。一个人,专注于自己的嗜好之中,别人就不能批评什么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也是一种习惯与定式,这就像没人指责谁集邮不对,谁藏书是错的,除非置身于一个错误的时代,譬如秦皇当政时期,以及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时期。直到海棠不再纠结谁是谁非,目光重新盯向海棠树,苏武才重新开口,和他商谈怎样处理这些断枝。
那天上午,因为要去医院,我起得晚,临近八点才起床,半小时后才来到小院中;那时候,海棠和苏武正半蹲在海棠树边,研究着怎样医治那些被折断的树枝;就在这时,苍狼蹁着脚踅进来。看着苍狼那付生怕踩到地雷的模样,我就觉得好笑。
“喂,狼又想偷鸡了?”
我冲向苍狼大吼声,哈哈大笑,引起海棠的注意。海棠回下头,看到苍狼不由自主站起身,面部顿时僵硬起来。苍狼赶紧加快脚步,迎上前。
刹那,我注意到海棠微皱起眉头;大概,他怀疑起苍狼才是摧残海棠树的罪魁祸首吧,否则他哪会是这样一副表情,就像嗓子眼里吞进只苍蝇似的。
“海哥……”苍狼显然也注意到海棠严肃的面孔,他才满脸腻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盒红盒苏烟,恭敬地递给海棠。
“哎,谢谢……”海棠双手沾着泥土,略微不好意思地接过,然后食指曲起,做出感谢的手势。
“又修理大地呢。”苍狼没话找话道。
海棠嗯了声,皱下眉,吐口烟圈,不耐烦道:“你有事吗?”
苍狼并不知道海棠其实最厌恶别人这样称呼自己,真的很厌恶,这令他回忆起那糟糕的童年。海棠就生长在贫瘠的乡村,祖辈都是背着蓝天面朝黄土的农民,只是在他父亲那一辈才摆脱了靠天吃饭的生活,随着滚滚人流,涌进城市,成为一名农民工;那以后,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他考入了大学,这着实让他和他家人骄傲了好一阵子,也使他父亲脸上增光;当然,他的成功在乡亲们眼里也演绎为一种光环,以至于十几二十年后,提到海家,乡亲们还津津乐道,认为海家有出息。
“这算什么修理大地?”海棠冷冷道:“这是园艺,懂吗?!”
“对,对,这是园艺……”苍狼低眉顺眼地附和道,就象他不是男人,而是受到海棠冷落的妾,或者是海棠瞧不上眼的小学生。
“这本来就是园艺……”不等海棠说什么,苏武忙插话道。
大概也只有苏武才明白海棠的超级自尊,才明白海棠一直都忌讳别人说他是个农民。海棠早就不是农民了,虽然他是由农民供养出来的,也许一生一世都摆脱不掉农民子弟这一铁定的事实。
“是的,我老爸是个农民,但他们,他们……”某天夜里,俩个人喝醉了,海棠的手在半空中划了个弧,不满意地嘟囔道:“不能因此说我也是个农民,我可是穿着制服的,可是吃皇粮的;农民,哼,农民有穿制服种地的吗!”
“没有……”打着酒呃,脑子里满是陈埃的影子,苏武腻笑着,说道。在他的印象里,那夜海棠似乎一直都在抱怨,抱怨别人说他是农民,说他是农民子弟;而听着他的抱怨,昏昏欲睡的苏武频频点头,以著名外交家的姿态不停重复着‘没有’俩字。
现在,苏武看到苍狼不幸踩到海棠的忌讳,便以他天然的外交家的反应,脱口而出。不过,说过这话后,他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多嘴,因为海棠的脸色照样那么难看,显然不单单是苍狼一句触到那个不能冒犯的忌讳话语所能带来的效果。
苍狼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他犹豫下,瞧了眼苏武,又回头看了眼我,半天才说:“海叔,你看,我那事儿,怎么办?”
“什么事儿呀?”海棠头都没抬,待搭不理道。
“就是工商要收我滞纳金的事儿。”苍狼眼巴巴地盯着海棠,嗓音里流露出哭腔。
对于他来说,能够将聊聊烧烤店维持下来,几乎相当于维持下他的生命与生活。这些天,闲暇时他总在想念自己的父母;偶尔,他望着白菜就会绵绵将她幻想成自己的母亲;在他的印象里,母亲也这样絮絮叨叨,忙忙碌碌,令他感到丝丝缕缕浸入肺脾的温馨。也正因为想念父母,他才更感受到了孤独。
没有人陪他聊天,性格内向的苍狼鲜有朋友;哦,也许老曹算是他的一位朋友,自打刘姥姥治理了街边的摊贩,老曹搬进聊聊烧烤,他就喜欢坐在吧台里,手里拿着苍蝇拍,静静地观察着老曹。
老曹很认学,总是端着那册破烂的《本草纲目》,聚精会神翻看着;当然,老曹会时不时地念出声,就像那些参加高考的高中生们背诵课文。窸窸窣窣,书页被翻动的声音是一种享受,令苍狼回忆起自己那遥远的学生时代。说实话,老曹并不是一个好学生,否则他也会拼搏,考取个公务员,来改变自己的一生;但他看到那些变态式的试题,想到自己是个没有任何精神疾病的正常人,也就放弃了那打算,然后变卖家产,来到西祠胡同做起小本生意。
“海叔,我那只是小本生意……”苍狼怯怯地望着海棠,小心翼翼道。
“哦……”海棠却瞅都没瞅苍狼,他弯着腰,给其中一株被剥了皮的树木漆上石灰,一边叹息声:“这些树得罪谁了,被弄成这样——”
“一些小孩子呗。”苏武抬下头,瞥了我眼,也瞥了苍狼眼,继续说道:“也就小孩子会这样淘气,你俩说是吧……”
“……”苍狼诡异地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乞求地望向海棠。
“谁知道呢。”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曾经发誓要消灭小摊小贩的刘姥姥;于是我信口道:“说不定也有心怀叵测的成年人故意使坏……”
不知为什么,听到我这样说,苍狼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下。他不安地瞥了我眼,又继续跟在海棠的屁股后面,小心翼翼道:“海哥,你看怎么办?”
“怎么办?——”直起腰,海棠有意避开苍狼投过来的急切眼神,大声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这样问我,我也没办法呀,你欠税就得补缴,那还怎么办?”
苏武冷冷地抬下头,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的确,苍狼的事情和他无关;常年的软禁生涯已经让他的语言以及情感表达麻木,以至于看起来他就像位秃顶的石佛。他冷静地操起大剪子,咔嚓咔嚓修剪着海棠树的枝叶。经过苏武的修剪,那些被折枝的树木竟然重新焕发起生机。自从居住在十三家小院,苏武慢慢成为了园艺专家,名声渐渐鹊起,甚至附近东祠胡同,以及更远的大悲寺胡同、北海社区都有人来找他咨询树木花草的事情。
不过,从没听说南祠胡同有谁来请苏武,因为那里和西祠胡同差不多,都是都市底层人士,没有闲暇功夫与闲暇时间来养花弄草;当然,十三家小院是个意外,因为这里是底层中的底层,现在没有哪户人家还住在大杂院里,和街坊们同呼吸,共命运。
轻盈地,瑛子瞥了眼院墙边的俩个老头子,背着画夹走下楼;她的头发随风飘逸,使得空气里也暂时弥漫出某种浪漫。瑛子很快淡出我的视线,小院里重新被驴肉馅包子的味道弥漫。
“可是,我正常交,每个月才一钱二,就算补交,九个月才一两多,但他们要我补交五十两,这不是要我们命吗,我哪儿来的那么些银子……”苍狼几乎要哭出来。
天哪,苍狼九个月的税相当于我的一个月的工资;不过,假如开药店的话,一个月得缴多少税?——我想,恐怕更多吧;当然开药店的利润更大些,否则西门不能每月往狐狸的卡里打三十两银子,除非那头狐狸在说谎,除非狐狸在炫耀她的小三儿爱情。这个西门,据说就是卖那些没什么疗效,也没什么副作用的假药发家的;老百姓不可能没有头疼脑热,也不可能不买药,而且更不是什么药品专家,所以无从分辨出真假药,只能听凭医嘱。
狐狸……想到狐狸,我心里就隐隐着痛,就更厌恶起眼前秃顶的苏武;偶尔我在想,也许狐狸选择离开我,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看看都能看到苏武的存在,使她幽幽回忆起尚在云南的日子;她不愿总是陷在不堪里,所以才会奋不顾身地逃离出这座十三家小院,投向西门的怀抱。不过,否极泰来,或者什么什么塞翁失马的,冬天里我失去了狐狸,夏天里我却得到了蓝。不,不是得到蓝,而是有机会追求蓝。
蓝……她会怎么样?我的眼前浮起蓝的影子。现在,恐怕失眠的蓝刚刚入睡。每天,蓝都要在她的病床上辗转返侧,直到临近清晨才疲惫地入眠。也许就像蓝自己所说的那样,她白天睡得太多,所以晚上才失眠。但白天时,刚刚做过手术的蓝除了躺在病床上,又能做什么?
“那你怎么早不交呢?”海棠直下腰,乜斜眼苍狼,质问道。
“海哥,你也知道我那小店,也知道我那小店几斤几两,一天挣不了几个大子儿,我这不是想省几个吗……”苍狼委屈道:“我们老百姓就想挣点钱儿,好给自己留点儿过河钱;我要是每月都按时缴纳税费,那我年年都是瞎忙呼,一点儿钱都剩不下……”
“能不能剩下,那是你自己经营的事儿,”海棠不满意道:“你经营的好,能挣到银子,即便缴纳了税费,手头里也会剩下银子,你看人家麦麦姆怎么会那样赢利呢,我看你还是没经营好,经营不善;经营的不好,当然挣不到银子了,你从那点儿该给国家的税费上省,能成什么大气候?!——那么多开店的,怎么就你一个人挣不到银子呢,人家怎么就没偷税漏税呢;你看人家麦麦姆,一年为国家创造了多少税收?!”
麦麦姆?!——天哪,怎么又是那个鬼地方,一提到那地方,我就想到墨夜,想到刘姥姥,想到地沟油以及苏丹红和一切危害人类身体的食品添加剂。难道这些政府公务员的眼里只有银子,而没有我们这些小人物,没有我们这些百姓吗?呃,也许是这样,要不,那个赫赫有名的三鹿不会再戗害了那么多生命之后才被揭穿,才受到不痛不痒的惩罚;可是那些得到实惠的星们却成功地逃离法律之外,因为他们是成功人士。
幻觉中,我似乎看到那个貌似真实的传说,说是一位汉民族人士毫无畏惧地穿行在荒蛮的山林,一条极毒的眼镜蛇吐着信子闪电般咬向他;顷刻间,眼镜蛇抽搐着,僵硬地成为一具尸体;而那位汉民族人士却冷冷一笑,踢了死去的眼镜蛇一脚,扬长而去……
“可是我的店不景气呀,海叔,你天天搁那儿路过,也能看到;”苍狼嗑嗑巴巴地解释道:“我的店要景气,我会缴的更多……”
“可你没缴……”海棠眼皮一耷,霜起脸,不客气道。
“可我也没钱缴呀……”苍狼带着哭腔说道。就在这刹那,苍狼似乎看到那些工商管理者们同样霜气浓重的面孔,尤其那位姚所长。
五年了,苍狼开这店足足有五年了;五年中,工商罚款,烟草公司罚款,税务罚款,以及社区罚款,在他手里的罚款单足足有上千张;因为烧烤店,他没有生猪屠宰证,被罚了三两银子;串肉串的竹签子没有林业砍伐证,被罚了二两银子;竹签子没有销售商品代理证,又被罚了一两银子;竹签子没有出厂证,再次被罚一两五钱银子;那以后,苍狼终于不再惴惴不安,因为只在一个竹签子上,他就已经被罚了四两五钱银子;可他还是因为没有竹制产口合格证,又被罚了二两银子;苍狼迫不得及,改成钢钎子,可噩梦照样紧紧吸附着他,又开始有人检查各种票证,甚至开始无理由罚款。
“你看,你还是没缴吧。”海棠鼻孔朝天哼了声,不屑道:“所以,你就认罚吧。”
“唉,哥哥,那你就缴吧,就算你为国家做贡献。”我踢了脚那块破烂石头,嘿嘿笑起来:“既然海棠都这样说了,你不缴也不可能……”说着,我回下头,却猛地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前几天晚上看到的那个小男生苍白着面孔站在我身后:“妈呀,你找谁?”
看到这个小男生,我立刻联想到蹑手蹑脚的贼。自打那天,老曹讲巧姐的故事,他走进来后,我就一直认定他是个贼,一个和我们大家混得脸熟的贼,虽然他长的并不像个贼;但贼的脑门上从不写着‘贼’字,更无法从相貌上认出谁是贼,谁不是贼,而且书上都说,魔鬼总是戴着天使的面具出现在人间,谁知道他是不是戴着面具的魔鬼。
“我找……”这个小男生脸色腾地能红起来,他半垂下头,闪开我的目光,嗫嚅道:“婉如……”
“婉如?!”我转过头,扫了眼海棠和苏武,最终目光落到这个小男生的脸上;就在这刹那,我感觉到他和婉如的关系不一般,那架势就像有什么难言的隐私似的。
苏武站在一边,呆呆地拿着那把大剪刀,喉咙上下翻流着,咽了口唾沫。
“婉如?——我也很久没看到过她了……”海棠丢下苍狼,顺口道:“听说,她去南方找她男朋友去了……你是谁呀?”
“我是小米……”这个小男生苍白着面孔,倒退了步,瞪大眼睛不安地瞧向海棠,诧异道:“她男朋友?!”
“对,她男朋友。”海棠坚定道:“就是那个读军校的,叫什么云流的。你认识她男朋友?”
其实海棠也只是耳闻,并没目睹。而且,婉如已经一连七八天没在小院出现过了,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测。有一段日子,海棠总会以他个人的经历与经验对事物进行分析,猜测,譬如闲云和小辉哥之间的绯闻,晴儿的职业,等等,许多模棱两可的话语都是从他浓密头发下发源的。
“海哥,你看我的事儿怎么办?”苍狼靠近海棠,盯着这位暂时脱下工商制服的行政执法者追问道。
苏武冷冷地抬下头,乜斜眼不识趣的苍狼,挥挥手,不耐烦道:“啧,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磨叨,你海哥不是说了吗,你既然欠了税,就老老实实地缴纳上得了,就算你给你海哥跪下,他也没办法;总不能让他替你缴这些税吧,他又没开什么烧烤店,也没挣到你的银子,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在这儿磨叨什么?!”
“我这不是磨叨,”苍狼摊开手,瞧瞧苏武,又看看海棠,无奈道:“我倒想缴,可我哪里有那么多银子呀,你们也知道,我是小本经营,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我这家小店,比不上人家麦麦姆,人家一天的营业额,都快赶上我一年的了……”
“那是,人家麦麦姆可算是半官企,是免税企业。”我不禁感慨道;刘姥姥的形象又浮在我的眼际。
“那婉如什么时候走的?”小米插嘴道;这个孩子满脸流露着迷惘,就像丢魂似的。
“我就不乐意听你们讲的,什么叫人家算是半官企?都是谣言!”海棠阴沉下脸,眼皮子一抹道:“人家那叫文明经商——麦麦姆各种证照齐全,你那聊聊都有什么证照,有卫生证吗,有健康证吗,有食品安全证书吗?你那里要什么没什么,只有张营业执照,而且一进门就昏暗暗的,还让刘姥姥查出了苍蝇,一看就不干净……”
苏武一使劲,喀嚓一声,将那段残枝剪下,然后冷冷地对小米讲:“我们也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唉,那孩子,谁知道她天天都做什么;那一阵儿,我看她天天到东祠那边的网吧……”
顿时,苍狼的头低垂下来;当然,那个小米的头也低垂下来。苏武却无动于衷,继续修剪着海棠树。我瞧了眼小米,奇怪他怎么和苍狼有着同样的表情;哦,他这是同情苍狼——难道他和苍狼有特殊关系?天哪,这个苍狼居然还有除白菜之外的粉丝,这不会是我的错觉吧……喏,那么我会不会也有粉丝,抑或老曹也有粉丝?
小米沉默下去,默默地转过身,拖曳着脚步离去。
苍狼面色凝重,显得无比沮丧:“海哥,能不能……”
“别,兄弟,别跟我说,我就是一个穿制服的打工的,说的不算;你要找,就直接找姚所长……”海棠竖起手掌,摇晃下:“唉,兄弟,我要说的算,就不会在这儿了……”
“海哥……帮帮忙……”苍狼哭丧着脸,紧紧跟在海棠身后。
苏武冷冷地瞥了眼苍狼,摇摇头,忽然挤到海棠和苍狼之间,挥舞着大剪子,喀嚓喀嚓修剪着树枝。苍狼尴尬地向后一步步地退去,甚至踩到我的脚,迫使我也一步步后退。
“麦麦姆,麦麦姆……”我疼得叫了声:“苍狼你也得学学麦麦姆,引进些国际资产,那样你也可以成立跨国联锁小店,更不用缴纳什么破烂税费了,反倒有人奖励你……”
“海叔……”苍狼的眼里似乎只有海棠一个人,他哭丧着脸,跟在海棠身后,手里还捏着个黑绒布袋,里面似乎装着沉甸甸的银子。
又是喀嚓一声,苏武回过头,皱着眉,手一抖,大剪子划个弧线,指向苍狼,怒道:“你这人怎么了,海棠要是能帮你,早帮你了,你老在这里磨叽什么呀,烦不烦呀?——滚一边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苍狼的面部肌肉抽搐着,后退了步,视线落到那排海棠树上;忽然他的唇角绽开丝不易觉察的笑,只是这笑有些凄惨,只开绽了昙花般的瞬息,就倏忽消失了。
刹那,我似乎看到传说里的英雄,据说当初持着使节的苏武就是这样面对匈奴大单于的,傲然地扬起头颅。如果那位大单于是个心胸狭隘的帝王,那苏武一定会被斩首,被抛掷到莽莽荒原上,成为野狼的食物;但那位大单于显然是个英明的帝王,不但没杀他,还恩赐他一个老婆,让他在匈奴的国度渡过了N年。当然,这也成就了苏武的名声,使他成为一位民族英雄。那以后,等到苏武从匈奴被解救回来,好些广告商趁机请他做广告代言;那段日子,苏武挣了不少广告银子,甚至想要回到匈奴,把他的妻儿都接来;但没多久,传出了绯闻,进尔又被人肉搜索出他做的居然大都是伪劣假冒商品的广告,于是苏武的名声刹那成为狼籍的代名词,他也就成了过气的汽水,再没什么价值,口袋里也慢慢拮据起来,于是就打消了种种念头,搬到西祠胡同,成为我的邻居,也成为十三家小院里的资深前政客。
苍狼没想到平常懦弱的苏武居然这样凛然,脸色变了变,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海棠叹口气,蹲下身子,继续摆弄海棠树;苏武怒目之末,也蹲下身子,不再理睬苍狼,更不再理睬我。小米惶惶地来回扫了眼,怏怏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