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吃大户

　　1940年，是个灾难深重的年月，日本鬼子的飞机接连1937年1938年1939年在宁波连续轰炸之后，到1940年差不多每个月都来宁波轰炸，城里的老百姓听到警报就逃难，天天提心吊胆。而且因为头年旱灾，米价比往年涨了四五倍。天灾夹着人祸，真是民不聊生。农村严重缺粮。至于贫雇农们更不用说了，他们早早就饿肚子了。早晏晚头横河散散落落的几家破旧房舍上，已经很少有人家从烟囱上看得见白色的炊烟了。
　　寒冷的早春里，从村庄上时不时地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叫声和孩子的低声而嘶哑的哭泣声。饥荒像一个无形的魔鬼已经控制了这里的广大农村。田里还未长出几片叶子的草籽（苜蓿）和野菜，都叫饥饿的人们割光了。连坟滩上和河塘边那几棵榆树皮也都叫人剥光。有人已经吃起观音土来，吃下去就肚子沉重地死去。
　　大白天野狗在大坟滩上进进出出，拖着死孩子的腿和胳膊在大路上啃咬，野狗的眼睛都吃红了，看见人就呜呜地叫着拖着骨殖满世界跑。人们看见它们都害怕。但是这时村里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没有粮食，大户人家粮仓里陈谷烂米还满仓的呢，他们藏着粮食不肯卖，还要等着卖高价赚大钱。
　　因为缺粮，公德小学里老师们两餐饭一餐粥也改成吃三餐粥了，有时还吃菜粥和麦粥。老师们上课上到半上午也感到很饿。
　　和兰老师见这几天学生越来越少，来的几个学生在课堂里也是无精打采的伏在课桌上。和兰老师看看他们一个个面如菜色，一看就知道是家里没有吃饱之故。
　　一天傍晚，她跟四年级级长李小鹏到他家里去，只见李小鹏家里铁镬冷灶，父母都静静地躺在床上。面黄肌瘦的小鹏的妈妈躺在那里见她进来，想与她打个招呼也爬不起来。说：“老师，你请坐-----”小鹏的一个妹妹、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坐在地上在呜呜地哭。冯老师不用问知道是怎么样回事。李小鹏的爸爸，一个三十几岁饿得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见老师来看他们勉强起来坐在破竹椅上对冯老师说：“我已经半个月没寻到活干了。我和大孩子只是挑些野菜、草籽度日，我们已经很久没见米了。最小的一个孩子已经饿死了。我叫小鹏别再去读书了，可他偏要去读，没有东西吃下去，没有力气还咋读书？这不让老师费心了------。”
　　她一连走了几家，大都是如此情况。
　　回到学校冯老师向校长李健民反映了这些情况。她关切地说：“校长，这样下去，不但学校要关门，村里的人都要饿死了。这怎么办？”
　　校长李健民听了说：“我也看到了，饥饿的情况确是很严重。这样吧，我们晚上开个支部大会，大家来讨论一下，眼前的情况我们支部怎么办。我们总不可能看着乡亲们一个个活活地饿死呀？我把在镇海城里的二哥也去叫来。”和兰老师听了点点头说，“好，好。”
　　李健民想了一下又对和兰老师说：“晚上你夜饭吃好就到我家楼上来，我们立即开会。”和兰高兴地点点头，觉得校长做事就是干脆，也很关心贫苦农民。她由衷地感到他是个好人。
　　夜里，和兰老师吃好夜饭准时来到校长家楼上常开会的那间密室里。一会一个一个男女老师走进敬德堂来。大都是李家的兄弟姐妹，也有个别的学校以外的人，其中还有两个农村妇女，这是几个新发展进来的横河乡小李家等村的党员。
　　在一盏幽幽的煤油灯下，十几个人坐了下来，这些都是横河支部的党员。他们忧心重重地低声议论着。不久穿长袍的二哥李侠民也来了，他一个一个地向在座的人点点头，有人问，“二哥，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开会？”
　　李侠民说：“喏，是老五事先带信去叫我来的。”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李健民就向大家宣布开会。他说：“今天开会我们研究一下横河乡眼前饥荒问题。现在我们这地方已经饿死了不少人，这两天每天都有老人和孩子饿死；用莆包包出去送到义冢滩上去。饥饿情况很是严重。”
　　“是啊，漕头李、山沿陈、白石干等村庄已经十家倒有九家断粮了。”冯老师说。
　　“可是大户人家谷仓还有许多稻谷，他们到现在还不肯把米粜出去，还想等粮价再贵上去才肯粜。”一个小李家的农村党员说。
　　有党员说：“这些老板心也太黑了。”
　　另一个党员说：“他们不黑心怎么能发财？”
　　“不行，我们得采取措施，不能看着乡亲们一个个饿死。”这是坐在一个角落里的李侠民的声音。
　　听到他这么说，大伙都把眼睛转向他：“二哥，那你说怎么办吧？”
　　李侠民说：“吃大户！许多地方已经在吃大户了，我们不能看着大户人家关着满仓的稻谷让乡亲们饿死。”
　　李健民说“二哥，那你看怎么吃法呢？先吃那户人家好？我们横河几个村庄有好几户大户人家谷仓里都关着许多粮谷呢。”
　　李侠民说：“先吃我们小李家的吧，这样我们工作也好做些。吃了我们小李家的大户，再去吃别村人家的大户，对别村大户人家也好说话了。”
　　李健民赞同地说：“好！我同意二哥的意见，要吃大户先从我们小李家吃起来。”大家听了也都点点头。
　　说到这里，李家的几个兄弟们又说了一些具体方案，二哥李侠民说：“我们爸正病着，我想尽量不打扰他。”
　　李健民说：“这么大的事情他到时候总要知道的，还是早点给他说清楚的好。”
　　侠民说，“我爸知道了肯定也会支持的，这些日子来不少亲戚来借粮，我爸不是都借给他们了嘛。问题是还有李家的一些亲房，我们这里也就我们李家的几个堂叔伯们粮食比较多一些，但堂叔伯们他们肯定会有意见。”几个李家兄弟听了都点点头，
　　李侠民又说：“要吃小李家，就先从我家吃起。要不我们不好说服村里的这些大户人家，我们那些叔伯们会有意见。”
　　李健民说：“二哥，你说从我家吃起？可是我家粮仓里也没有多少了粮谷了。头年收来的一些租谷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会又让亲戚借一些去，谷仓已经见底了。连学校吃的都从别地方借来的，米麦也是从外地籴来的。”
　　二哥说：“自家粮食没了就是向人家借一些来也要带这个头。借钱来籴几石米来，煮它几餐大米干饭叫大伙吃个饱，然后再吃别人家的。”
　　大家听了都连连点点头，感到二哥的心胸真开阔。
　　具体谈到饥民们来了，这大户怎么吃法。七弟李良民说：“要是几十人上百人来一家大户人家吃饭，那家大户一下子没有那么多的大米放在那里呀，一下子砻谷也来不及呀？”李健民说：“我明天就想法请砻谷师傅来砻几石谷，把米放在家里，第一天就叫大伙到我家来吃。”
　　这时六弟说：“如果要到悌房和恺房去吃，他们有的人在上海，有的在家吃饭的人少，没有现成的那么多米，那怎么吃他们呢？”
　　李健民说：“那就分谷好了，给每家饥民30斤，让他们自己去砻去。”
　　李俍民说：“30斤怎么分呀，你还要一户一户的用秤来称给他们呀？这太麻烦了，人又多。”
　　这时和兰老师说“用斗桶来量吧，每人先量2斗。2斗正也是30斤，有两斗谷也可以砻出来一斗多的米了，也可以让一家人吃一星期粥了。”
　　二哥说：“这个办法好，怎么分就这么定了。”
　　这时李侠民又提出来：“对群众吃大户的发动工作是容易做的。但是要好好引导饥饿的群众不能乱来。现在抗日时期，我们党是有抗日统战政策的，我们要团结各阶层的人一起起来抗日；包括大户人家。因此我们既要吃大户，也不能太伤害大户人家。他们看我们去他家吃大户了，大户们一下子接受不了，有些抵抗情绪也不能骂他们，更不能打他们。也不能把吃过大户的人家像强盗奔进过一样，把人家屋里东西都抢光。我们就要些粮食，其他什么东西都不能拿。拿粮食也要给他们自己留足吃的。第二，我们去吃大户的饥民用，也遵守一下简单的规则。要有秩序地去吃，不准乱夺乱抢。所以我想，我们既要看到群众的苦难，发动群众去吃大户，但又要好好引导饥民群众，不要乱吃。大家听了都点点头，觉得二哥想得很细致周到。
　　最后李侠民说：“这个运动我们也要指派一个人去负责进行。你们看支部派谁去带头的好？”
　　李健民说：“在小李家吃大户我们姓李的人去出头恐怕有点不大方便。顶好是叫个外姓的同志去做这个发动工作。省得我们被李家人说成是吃里扒外的，在我们李家族里产生生矛盾。”可是在坐的人一想，支部里十几个党员大都是李氏兄弟和亲属，外姓的人不多，这找谁好呀？这时和兰老师站出来说，要不让我去跑跑腿吧，我是外姓人，你们李家人就不会说我是吃里扒外的了。大家听了望望她都轻轻地笑了，因为李家兄弟姐妹知道，她正在和健民谈恋爱，实际上也和李家的人差不多，但毕竟还没有正式结婚，大部分李家人现在还不知道她和李家的关系，都点头同意了，说由小冯老师来出面好，小冯老师胆子大心又细，也很会做群众工作。
　　李健民说：“我同意叫小冯老师去带头，但是要说服大户人家工作是很不好做的，说到底是要叫他们把粮食拿出来给大家分的，所以单靠一个人不够。我看成立一个小组吧，由小冯老师来做这个小组的组长，由她负责来开展小李家吃大户工作，我们支部的人就算是成员，大家都来配合她。”大家听了都说“同意同意！”倒把冯老师的脸都说得红起来了。因为大伙这么支持她，心里也很感激大家，这是叫她第一次带头来开展这么重大的运动。她没有想到支部对她这么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