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名称:天地一沙鸥 作者:由你油 发布时间:2021-05-13 19:57:30 字数:4618
这年冬天,侯光领着八岁的侄子侯亮出来逃荒。他们九死一生,才从大山中挣扎出来。叔侄俩在冯堡南边的蝎子岭上落脚。这岭上有座破庙,他们晚上在庙里睡觉,白天到冯堡乞讨。
冯堡有四十多户,两百多口人,家家都姓冯,没有一户外姓。冯氏一族自明末迁入此地,到民国初年,已在村东的四水河两岸开垦出了五百多亩水浇地。
冯堡四面环山,自成一统。村人戒心颇重,对外人很冷漠。不过,侯家叔侄每次到冯登家讨饭,冯登都会给他们一人盛上一大瓢地瓜干。冯登有十亩水浇地,他年近四十,尚无子嗣,一心想通过积德行善来改变后继无人的命运。
到了腊月,寒风吹裂了破庙门前的石板。冯登多日没有见到侯家叔侄,他扛着铁锨爬上蝎子岭,走进庙里一看,那两个要饭的正躺在佛像前打鼾。
都说穷人的命硬,侯家叔侄可不是一般的穷,他们的命自然也不是一般的硬。严寒肆虐了数月,最终在他们身上走了麦城。
开春后,叔侄俩出现在了冯登的地里。他们春种秋收,在冯堡一干就是十年。这十年间,冯登也没有闲着,他在小老婆身上辛勤播种,终于在他四十九岁那年的秋天收获了一个九斤重的大胖小子。
村人都说是侯家叔侄让冯登时来运转,侯家叔侄在破庙里住得久了,眉越来越慈,目越来越善,连一向厌恶他们的族长冯尚,都觉得他们两个前世可能是和尚。
到了腊月,地里没有活干,侯光吃过早饭,拿了砍刀和绳索进山砍柴去了。临近中午,侯亮正坐在破庙里烤火,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侯亮刚站起身,庙门就被撞开了,侯光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黄毛丫头闯了进来。
“这人咋了?”侯亮问。
“早上剩的稀饭,赶快盛一碗。”侯光急火火地说。
碗还没有端到丫头的嘴边,她的嘴巴就兀自张开了。
“唉,她这是饿的。”侯光叹了一口气。
一碗清汤寡水的稀饭下了肚,黄毛丫头有了气息。
“有煎饼吗?”她睁开眼睛,嘴唇翕动着问。
侯亮跑到佛像前,从香案底下的黑釉缸里,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煎饼。
侯光问:“你叫啥?”
“我叫小舒。”
“家是哪的?”
“我是个孤儿,没有家。”
“多大了?”
“十三了。”
“你要是没地儿去,就留下吧,俺们再穷,也不差你这一口。”
小舒当即表示愿意留下来当牛做马。
“俺一不让你当牛,二不让你做马。”侯光指着站在旁边木木呆呆的侯亮说,“过几年你嫁给他,给俺做个侄媳妇吧。”
小舒从侯亮手里夺过煎饼,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冯堡的水土还真是养人,那黄毛丫头每日吃着粗茶淡饭,几年之后,竟长高了一个头,从小舒变成了大舒。侯家叔侄白天在地里出大力,晚上回来喜欢喝点小酒。大舒隔些日子就要到四水镇上的孙记酒铺打酒。孙记酒铺的伙计张嘴就是荤话,没有一个着调的。不过,孙记酒铺的烧酒确是好酒,劲大味醇,让人销魂。
孙记酒铺的掌柜孙大山面容清瘦,两只眼贼溜溜的,时刻在警惕着别人,抑或在算计着别人。有一次,大舒到孙记酒铺打酒,打酒的伙计喝高了,攥着她的手不放。
大舒急得破口大骂,骂了半天都没有用,直到她骂道:“你这撮鸟,快放开你的狗爪。”那伙计才愣了一下,赶紧把手松开了。
大舒也愣了一下,她猛然想起了哥哥。当年哥哥自打偷看了父亲藏在书柜里的《水浒传》,“你这撮鸟”便成了他的口头禅。
“你这撮鸟”鲜有人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大舒还记着呢。
孙大山跑过来问:“你是哪里人?”
大舒没有搭理他,提着酒坛就往外走。
“我以前咋就没注意到呢?”孙大山盯着大舒的背影自言自语,“这仔细一打量,还真他娘的像,连走路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过了几天,冯登的儿子在河边玩耍,被土匪绑了票。土匪限他两日之内,拿一千块大洋进山赎人。冯登年近半百,才有了这根独苗,要是儿子被撕了票,他恐怕老命难保。冯登东挪西借,只凑了两百块大洋,还差八百块。幸好还有十亩水浇地,冯登思前想后,决定卖地赎儿。冯登每亩地要卖八十块大洋,才能把儿子赎回来。村人嫌贵,没人愿买,平常最好的地,也不过六十块一亩。冯登卖不了地,急得要去寻死。
到了第二日晌午,孙记酒铺的掌柜孙大山骑着马出了镇子,一路往北,爬上了蝎子岭。
大舒正坐在破庙前的石阶上纳鞋底。
孙大山骑着马吧嗒吧嗒走过去说:“妹子,你就住在这里?”
“是啊。”大舒抬起头说。
“哎呀,不容易。”孙大山摇了摇头,问她,“你知道冯登家怎么走吗?”
“不知道,”大舒说,“我很少到村里去。”
当天下午,孙大山买下了冯登的那十亩水浇地。冯登拿了钱,脚不沾地,跑到山里赎儿子去了。
冯登的地卖掉之后,侯光和侯亮找不到活计,只好进山砍柴。他们柴火砍得很稀松,酒喝得倒挺生猛,一坛酒几天就见了底。
大舒提着酒坛,来到了镇上的孙记酒铺。
“妹子,我在冯堡买的那十亩地还不赖吧?”孙大山笑眯眯地问。
“地倒是好地,就是价钱高了点。”大舒按住步子说。
孙大山捻着唇髭,欲言又止。
大舒走过去,把酒坛放在了柜台上。
孙大山站在柜台旁,用手指敲着酒坛说:“妹子,我有事要跟你说,请到里边一坐。”
“孙掌柜,有话您说,我还得赶回去做饭呢。”
“我的妹子哟,这事可比做饭重要多了,请到里面说话。”
大舒跟着孙大山去了内室。
两人坐定之后,孙大山开门见山地说:“我想把那十亩地送给你,你可乐意?”
大舒的心砰砰乱跳,不知道孙大山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要是怕村人的闲言碎语,对外就说是租了我的地。”说着,孙大山从怀里摸出地契,拍在桌子上,用手指使劲按着,生怕它站起来跑掉似的。
“孙掌柜,你这是要干啥?”大舒表现得很不耐烦。
“妹子,实话跟你说了吧,那地不是我买的,是一个朋友托我买了送给你的。”孙大山说。
“你那朋友叫啥?”大舒瞪着眼问,“我认识他吗?”
“你不但认识,以前跟他还挺熟。”孙大山说。
“他到底是谁呀?”大舒问。
“你可有兄弟姐妹?”
“我有个哥,”大舒心头一颤,“他还活着?”
孙大山笑着点了点头。
“我哥在哪?”大舒抓起桌上的地契,紧紧地攥在手里。
“你哥在南京做生意,别的我不能多说,以后他会回来跟你见面的。”孙大山说。
大舒将地契揣进怀里,说:“那好,既然你不方便说,我也就不多问了。”
“你可得把地契拿好了。”孙大山提醒道。
大舒提着酒坛往回走,心里咚咚的,像敲着一面鼓,两只脚抖抖索索,总也踩不到鼓点上。哥哥尚在人间,这已经让大舒惊喜不已。怀里的那张地契,更是让她扬眉吐气,有一种再生之感。
侯光和侯亮背着柴火回到破庙时,发现大舒不在。侯亮跑过去抓起锅盖,看到锅里空空的。
过了一会儿,大舒张牙舞爪地回来了。
“晌午吃啥?”侯亮见到大舒,感到肚子更饿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大舒放下酒坛,反身关上庙门。
大舒掏出地契,在侯亮的眼前晃了晃。侯亮是个睁眼瞎,凑上去看了半天,越看越迷糊。
“这是地契,冯登的那十亩水浇地的地契!”大舒的嘴角快要扬到头顶上去了。
侯亮惊得舌头打了结,两条眉毛拧在了一起。冯登的那十亩地在侯亮的心里有万钧之重,此刻却因着一张轻飘飘的纸,被大舒一把攥在了手里。
侯亮的脑袋里翻江倒海,头发都被浪花打湿了。
“傻了吧,你。”大舒得意洋洋地说。
“到底咋回事?”侯亮的嘴巴咂摸了半天,才把舌头捋直了。
“这地是我哥托孙大山买了送给咱们的。”大舒说着,将地契叠了起来。
侯亮疑惑地问:“你还有个哥,是亲的吗?”
“当然是亲的。”
“那他为啥不来看咱们?”
“我哥在南京做生意,哪有工夫往回跑。”大舒对侯亮说,“这地毕竟以前是冯登的,岭上岭下的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咱们对外就说是租了孙大山的,明白吗?”
侯亮冲着大舒手里的地契直点头,就像一个被无形的线牵着的木偶。
侯光站在旁边,冷眼旁观。
晚上,侯亮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就像躺在了热鏊子上。
“地契就在席子底下。”大舒说,“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快把地契拿走吧,我躺在上面睡不着觉。”侯亮叹道,“也不知道冯登把儿子赎回来了吗?”
“听说已经赎回来了。”
“冯登没了地,他一家子人可怎么活呀?”
“那谁知道,反正那地不是咱们偷的,也不是咱们抢的,是我哥给咱们买的,谁也不能把咱们怎么着,你说是吧?”
“当年俺和俺叔刚来到冯堡,就数冯登对俺们好。”侯亮问大舒,“你真的有个哥?”
“我当然有个哥,我老家是十二里铺的,我姓宫,叫宫舒。那年大土匪刘老黑血洗了十二里铺,全村四十一户,基本上被他杀绝了。我爹是个秀才,土匪杀到村里时,他正在家里教我哥和我读书。我爹让我们赶紧逃命,我哥往村外跑,被刘老黑一枪撂倒了。土匪绑了我的手,把我扔上了马车。马车走到半夜,我趁着土匪不注意,用牙咬开绳子,跳车逃走了。”
“这些事你以前咋从没跟俺提起?”侯光心里感到很难过,没想到大舒竟对自己隐瞒了这么多。
宫舒眉头紧锁,说:“提什么提,我一想起以前的事,心就跟被刀割了似的,血直往外冒。”
第二天早上,侯亮到冯登的地里干活。
有人对他说:“冯登已经把地卖给了孙大山,你咋还来干活呢?”
“孙掌柜把地租给我了。”侯亮回道。
族长冯尚感到很奇怪,冯登的地本来卖给了孙大山,怎么弄了半天,弄到侯亮的手里了。
冯尚将族人召进祠堂,说:“冯堡的地祖祖辈辈都姓冯,谁弄了去,都种不成!”
二月的一天,天气乍暖还寒,宫舒踩着干硬的土路,跑到镇上的孙记酒铺。
“地里的麦苗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一晚上全被人用犁耙给犁了!”宫舒哭道。
“谁干的?”孙大山问。
“应该是冯尚那个老东西指使人干的,他还放出话说,要把我们一家赶出冯堡。”
“他妈的,我看他是活够了吧。”孙大山咬着牙说。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一伙蒙面人闯进冯尚家,将一家六口全给杀了。冯堡这下炸了锅,男女老少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镇长阮天带着县里来的警员前去勘察。
警员在冯尚家转了一圈,撂下了一句话:“是土匪干的,这事我们管不了,得让军队来剿。”
山里的土匪多如牛毛,不过势力大的就两家,一是老君山的“花大姐”,一是玉皇山的刘广利。“花大姐”脸色殷红,脸上点缀着七个铜钱那么大的黑痦子,左腮上两个,右腮上三个,额头上一个,下巴上一个,猛然看上去,还以为他的脸上落了一只巨大的花大姐。
四水镇每个村子每年都要向镇里交一笔保命钱,镇长阮天收齐之后,自己留下一半,将另一半送上老君山,这样土匪就不祸害四水镇的人了。好多年都相安无事,前些日子冯登的儿子被山匪绑了票,阮天就有点儿不解,现在突然出了这么大的命案,阮天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宫舒来到孙记酒铺,问孙大山:“我哥到底是干啥的?”
“你哥不是在南京做生意的吗?”
“别放屁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我真的不能说。”
“说吧,反正我早晚也会知道的。”
“我早跟你哥说这事瞒不住,你哥说能瞒一天算一天,今天我都跟你说了吧,你哥就是老君山的大当家‘花大姐’。”
“不会弄错了吧?”宫舒问。
“错不了,我也是老君山上的人,”孙大山说,“你哥派我来镇上开酒铺,一是给山上当耳目,二是暗地里寻找你。”
宫舒说:“趁着冯堡现在乱了套,我想在村里多买点水浇地。”
“你相中的地尽管买,”孙大山说,“你哥说了,只要你能欢欢喜喜,花多少钱都值。”
宫舒到村里买地,村人对她嗤之以鼻。卖地是败家之举,没事没非的,谁愿意卖地?
宫舒说:“我出高价,一百块大洋一亩。”
村人听了,更加愤怒,问她:“你哪来的钱?”
“我失散多年的哥哥,前些日子找到了,他在南京做大生意。”宫舒高仰着脸说,“从他手指缝里漏的钱,就能把你们淹死。”
几天后,宫舒跑到孙记酒铺,一进门就唉声叹气。
“妹子,咋了?”孙大山问。
宫舒拉着个脸说:“买不到地啊。”
“再杀几户,地就好买了。”
“这样是不是太狠了?”
“现在这世道,不狠办不成事,你要是想多弄些水浇地,就必须得死人,你要是不想再死人,那就弄不到水浇地,你掂量着看吧。”
“我还是想要地。”宫舒思忖片刻,决绝地说。
“那不得了。”孙大山撇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