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家小院第十二章 还是婉如
作品名称:石头记之:十三家小院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2-11-02 14:22:14 字数:10209
“米卡,你怎么天天不说汉语?”将那辆古董般的凤凰自行车停在窗下,刚刚放学的婉如斜下身子,向坐在窗里的米卡问道。
“I known……”
婉如困惑地瞟了米卡一眼,说了句:“切,说什么鸟语呀,你是不是中国人,难怪日本人打进来时,中国出了那么多汉奸!”说过这话,她豁地想到常常在网上看到的保钓宣言不禁为那些爱国的语言所蛊惑;经过那些官方与民间双重宣传,她的小脑瓜里认定那几个漂亮的小岛归属于中国是天经地仪的事情,没有任何异议;她感到奇怪的是,那些日本人为什么偏偏要咬定它们属于日本……如果这个逻辑成立,那中国完全可以宣称东京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最好让它归属于某个地级县管辖,这个地级县最好是黑龙江省方正县……
“I′sCh……”
可是不等米卡说完,婉如已经进了门,离开他的视线。
米卡同样也不懂得婉如;在米卡的眼里,婉如不过是个不知世事的丫头,每天就知道骑着那辆堪称古董,却没有古董价值的破凤凰自行车,流连在学校和网吧间,只知道玩儿,却不知道为自己将来的生活打算。米卡虽然不到三十岁,但他早在十年前,高中尚未毕业时,就在父兄的影响下,悄然为人生做出筹划。
没有计划的人生就等同于失败的人生
没有雄心的人生就等同于落魄的人生
米卡信服这两句话,并把它当作自己的一句座右铭,努力实现生命的价值。而这绵延五千年传统的国度,实在是装不下他的一颗雄心,所以他大学毕业就搬进这座小院,一边等待每个月家里寄给他生活费,一边发奋学习,每天都不间断地背诵绕嘴的英语,渴望有朝一日能得到张绿卡,移民到那个传说里的国度,享受精致的人生,享受充分的自由……
“Internet Based Test,一个小屁孩儿,能懂什么?”乜斜眼婉如离去的背景,米卡不屑地撇嘴:“知道什么叫水往高处流吗,知道什么叫……”
可他不知道,一个站在山巅,一个站在山脚,两个人相互瞅着对方,相互都觉得对方的渺小……而且,两个人都感觉到自身所处位置的优越……他又扫了眼那册新概念,一边嘟嘟囔囔背着英语单词,一边纳闷为什么这个月家里还没给他寄来生活费……
Reading、Listening、Speaking、Writing……120分;下次又能斩获多少分,总不能一连六次都被打沉吧?米卡叹息声,为这些蚯蚓般的字母而头疼……他弄不懂,为什么在别人那里,看似很简单,到了他这里,就全都是能够催毁他意志的巨大障碍!
“切,这些人都怎么了,就好象不学英语,就不能代表这个人拥有文明和文化一样,那么那些非英语母语的人们就都不文明,就都没文化了,毛线,BT……哼,等有一天,让美国人英国人全把你们抓起来,关到猪笼里,征你人头税,让你当奴隶……”回到自己巢里,被米卡视为站在山脚下的婉如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将单肩书包扔到床上,然后抓起杯,咕咚咕咚喝起水,脑子里回旋出在学校时学过的历史,四大文明,四大发明;可如今那些东东都被抛到了遗忘之角,成为野蛮的象征,成为落后与原始,它们本来的位置让位于光与电,让位于网络与娱乐。
不过,虽然婉如这样谴责米卡,这样鄙视他疯狂学习英语,但她的Q还是取了个连自己都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名字:IF……
喂,IF……
忙什么呢?——什么是IF……
自打婉如有了IF这个Q号,许多网友都疑问她为什么要叫这名字,包括那个叫小米的傻里傻气的大男生;面对这些网友,面对那个辐射着危险射线的电脑屏幕,她却笑而不答,因为她也是顺手拈来的,当初只是觉得这名字没人用,想要特别一点儿罢了。
If you ask him,he will help you……刹那,婉如的脑子里蹦出一串英文,她不由主地向门口扫了眼。大概米卡还在背诵那些蚯蚓般的英语;据说他已经接连考了五次托福了,可都没考过;但他还在坚持,还在继续,就像一只永不放弃的牛虻……
婉如轻轻地摇下头,觉得米卡这人不可思议。她不能理解,真的很不理解,虽然现在是全球化时代,但也不至于大老远儿地跑到别的国家呀。刹那她又回忆起那个谎言,她对邻居们说的那个谎言;她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她在哪儿呢?
唉,也许人生就是一个最大的谎言,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就要不断为生命的谎言而努力圆谎,包括为那虚假的幸福,以及分离崩溃的家,充满药味儿的房间……接着,婉如脑子里浮出那次难得的十年一遇的户外烧烤大餐的情形,浮现出他阳光般的面靥,浮现出那个孩子气的大男生视频里的笑,不禁叹息声,为这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男人而迷惑。想到这里,她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可是她看不到远处的云。城市里到处林立着水泥钢筋的高楼,遮挡住她的视野,也限制住她的想象……
唉……刹那,她又想到了都都;她清楚记得,都都那天拿着部外形奇怪的相机,一直在不停地拍虫儿;可当她向他索要几张,他却一口回绝了,说她看错了,说他那天根本没拿过什么相机,更甭提拍虫儿了;可是他明明拿了个相机,她清楚地记得,那个相机外套是真皮的,裸露出厚实的牛皮的质地。婉如听出都都的弦外之音,他是怕她拿走相机,或者压根儿就瞧不起她……唉,谁让自己是个没家的孩子呢,谁让自己……想到这里,她的胸膛里就泛起汩汩的凄凉,眼圈红了起来……
“欺负我,全都欺负我……”她轻声嘀咕道。
婉如抬起手,轻轻在玻璃上划了道。透明硅质玻璃冷冷地隔在她眼前,让她感到生活的茫然。
她羡慕起一线天的生活;先不说他考上了交通大学,就说他有个肯为他付出的老爸,那就是一种幸福,一种天赐的幸福……有家,有人疼就是一种任什么都不能代替、不能换取的幸福……
“谁?”
谁在敲门……婉如转过头,门嘎然而开,那个老家伙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她眼前。
“我看到你的自行车在外面……”平素并不怎么和婉如说话的闲云一进来就左右扫了眼,她冷漠的面靥生硬地漂起一层笑。
“当然,我回来了,自行车能不在外面吗?!”丢下这句话,婉如白下眼睛,带着抗拒坐下。
婉如一向不喜欢这些老家伙,觉得他们未免太爱管闲事,简直就是事妈儿。她警觉地盯着闲云,紧张起来。每次见到这个老太婆,婉如都会紧张,刺猬般竖起防卫的刺儿。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进屋,闲云的两只眼睛就骨碌碌地直转,四下里扫了扫,似乎这狭窄的屋子里能隐藏什么秘密似地;但什么也没的,闲云在这间巴掌大的屋子里只看到婉如的存在,似乎很失望:“怎么就你自己呀?——我还以为你和你同学一起呢……”
“就我自己……”婉如烦乱地说:“再说,我什么时候领同学回来过?!”
她讨厌这个老太婆,认为她最牛伟与最擅长的地方就是搬弄是非,无中生有,比如今天,明明就是她一个人回家,可到了闲云口中就陡然变了味,似乎她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
闲云没再说什么,冷漠的面靥划过一丝不信任,踅回身走了。
“讨厌……”看到闲云消失,婉如抹撒下眼皮,厌烦地说了句。
婉如住在这间屋子已经七年了;七年,让她从刚上初中,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成为情窦初开的大闺女,七年的时光,让她对这里产生了感情,也让她对这里衍生出厌恶;唉,七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知,她在这七年里,经历了许多,也学会了许多。不过,在这七年的前五年,给她最深印象的是她父亲的病。
昏暗的房间,老叶的脸色更显得蜡黄;因为常年患病,老叶已经神经衰落,怕光,也怕噪音,所以要挡着窗帘;甚至老叶洗脸都需要事先调好水温,否则皮肤上就会起小疙瘩,就会痒得难受。老叶到了临终时,医保卡里的银子早就透支了,口袋里已经没什么钱了,病魔把他的积蓄早就掏光了,甚至婉如的学费都是一些亲朋好友给筹的。也正因为这样小小年龄的婉如才会逐渐落下神经衰弱的毛病;甚至,每次放学,远远看到小院的刹那,她就觉得头疼。只是因为她无处可去,才不得不天天回到这里。
那一阵子,婉如看着屋里空空的四壁,闻着那股难味道,心里就酸酸的,一点儿也不是滋味;因为老叶病的太久,婉如又无暇收拾屋子,以至于屋子里一股奇怪的腐烂味道;婉如在她的日记里写下:‘我的屋子里处处都散发着父亲死亡的气息’……
婉如有时恨自己的父亲,恨他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哦,不,老叶留下了,为她留下了一堆债务,一堆和她年龄不相配的债务;正因为如此,她恨父亲,比恨母亲更厉害,虽然她母亲什么都没给她留下,甚至连母爱都不曾给过她。她觉得,这个社会对她亏欠的太多,小小年龄的她就要独自面对生活,她可是连生存能力都没有的孩子,怎么能还得起那么多债务,总不能让她出卖自己的肉体,和那些男人睡觉吧?——那样,她成了什么人!想到这里,她脑子里就乱糟糟的,一团浆糊似地——唉,这些人,周围这些人,闲云,雪,还有秋荷,哪一个对她怀有善意?——就是那些表面善良的老头子,譬如苏武、月影这些人,也一定另有所图。刹那,她脑子里幻想出苏武色迷迷的眼神,幻想出海棠半笑不笑的面孔。不过,在这个破烂的小院,婉如还是有所依恋,她喜欢听老曹讲述那个古老的家族逸事,她觉得自己颇象那个孤苦无依的林妹妹,独自寄居在繁华的十三家小院——虽然她讨厌这里,可除了这里,她又能到哪里,总不能吃住都到街头吧,尽管她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虽然这间屋子是她老爸留给她唯一值钱的东西,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这只是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据说到了后来,婉如的老爸,老叶弥留之际连这间屋子也抵押出去,而那位债主就是闲云。
“不就是欠你点银子吗,至于这样吗……”婉如皱下眉,自言自语地发泄道:“我又不是没东西还给你……”
银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狗屎社会就把银子看得顶重要,什么都需要银子,吃饭穿衣住房,将来也许连呼吸喘气都需要银子,那个时候空气里没有多少氧气,到处都是牛排泄出来的甲烷,到处都是屁味儿,氨气味儿,以及莫名其妙的臭味……哦,到了那时,穷人还怎么活?哦,那些主掌权势的家伙们还意外发明了交子以便更方便地聚拢与搜刮社会财富……
豁地,婉如回想起自己的老爸临终前的嘱咐,他要她听闲云的话,并且当着闲云的面,握着婉如的手,淌下了泪。婉如回想起来,就觉得丢人,如芒刺在背。她不明白自己的老爸为什么要向那个老太婆托孤,她——闲云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都不是他的情人,凭什么要托付于她?!恍惚间,她似乎触碰到他的隐私,顿时惶惑起来……不过,无论闲云和他有什么关系,婉如厌烦她;当然,她也知道闲云同样厌烦自己;她厌烦这个老太婆狗仔队般老是打听她的事情,尤其是打听她老妈在哪里;她呢却厌烦她又存在,阻碍了这套狭窄住宅的归属。
“老婆,以后要多照顾婉如……”昏暗的光线下,老叶躺在满是消毒水味道在床榻上,抓住前来探视他的闲云的手,喃喃低语;他的嘴唇泛起一层白色的死皮子,脸色焦黄。
坐在床头的婉如努力遏制着自己的悲痛,但还是带着哭腔解释道:“这是闲云姨,不是我妈……”
闲云却大大方方,毫不羞赧,甚至连婉如都不忌讳,应了句:“好的,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女儿的……以后,你女儿就是我女儿……”
“爸,爸,你糊涂了,这不是我妈……”婉如终于哭出了声;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似乎嗅到空气里弥漫的那股死亡的腐臭味儿。哦,不,其实,自打老叶从医院搬回来,这屋子里就满是腐臭味儿……
“老婆,我后悔和你吵架……”老叶的手丝毫不放松,他越抓越紧,就象抓住闲云的手就可以挽留住他的生命一样;但无论是闲云,还是婉如,都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回光返照。
“不用后悔……”闲云也触景生情地啜泣了;她用另一只手擦拭下眼圈,被这生离死别所感动。
“爸,她不是我妈,她是闲云姨……”婉如已经泣不成声。那一刻婉如丝毫没怀疑到闲云会和自己的老爸有什么瓜葛,她只是纳闷,老爸怎么糊涂了,偏要她唤来闲云,偏要称呼闲云为老婆……
“闲云,好好照顾我女儿;记着,我女儿就是你女儿,你就把她当作糖糖的姐姐吧……你就先让婉如住在这里吧,等她长大了,挣到钱,再把房照赎回去……”老叶翻了下眼白,吃力地扭下头,瞟了眼婉如,眼角渗出一滴泪。
“放心吧,老叶,”闲云轻轻地将老叶的手放回被子里,突然说:“我是你老婆,我不是闲云……我是你老婆……”
“不,你是闲云……”老叶焦黄而憔悴的面靥上现出一丝凄惨的笑。
“爸……”
婉如刚喊了声,就看到他的喉咙上下翻动了下,眼睛就缓缓地阖上了……
“我是闲云,老叶,你醒醒……”
“妈……”婉如泪眼汪汪地盯着闲云,喊了声。
“不,我是你闲云姨,不是你妈;”闲云抹下眼睛,脸上仿佛挂了层霜,拒绝道:“你有自己的妈,我不过是你爸,是老叶的一个普通朋友,除此之外,咱俩一点儿其他的关系都没有……哦,不,还有一点关系……”闲云若有所思地盯向老叶那张已经失去生气的脸,缓缓说道:“你爸还欠我钱,就这么点儿关系……”
立刻,婉如迷惑了;她不清楚,刚刚闲云还承认的事情儿,怎么现在就反悔了……既然她承认是自己爸爸的老婆,怎么就不会是自己的妈妈?——刹那,婉如的胸膛里就泛起了一丝反感;这反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而她俩彼此间那点原本就有的好感,随着老叶阖上眼睛的瞬间,就聚然消失了,化为谁也找不到的空气……
闲云也分明感觉到婉如对自己的反感——她也一样反感婉如,觉得这丫头不是善良之辈,一点儿也不听话;更重要的是,她一点儿也不尊敬长辈,看到自己就像仇人似地。偶尔,闲云琢磨,为什么老叶要把婉如托付给自己,而不托付给婉如的亲生妈妈;这个疑团,自打老叶抓住她手的瞬间就浮入她的脑际,并且越来越朦胧,越来越迷惘……
“这个死老头子,太狡猾了……”偶尔,闲云回忆起地段往事,回忆起老叶的托孤,就诅咒起他;可一个死人,拿他有什么办法?想到这里,闲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赶紧四下里扫了眼,生怕那个幽灵返回尘世站到自己身后;于是,她只能将绵绵的恨意嫁接婉如身上。
“啧啧,这孩子,可怜……”因此,闲云有时会当着众人的面追问她:“哎,你妈还在美国吧?”
“在。”婉如听到这个话题头就疼;记得有一次闲云问她的老妈在哪里,她顺口说在美国,从此闲云就记住了。其实她老妈在什么地方,她并不知道,她只是厌倦闲云老是这样问,才这样说的。
“哪有这样当妈的呀,孩子什么样都不管;”闲云满脸堆着笑,眼神不住扫向空荡荡的四壁,发出感慨:“你让你妈给你寄点钱呀,既然她在美国,一定很有钱哪……”
“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怎么让她寄?!”婉如反驳道。
在那一刻,婉如憎恨这个老太婆,感觉到闲云的阴险、敌意与叵测,以及虚情假义;而且她听出闲云的弦外之音,那就是逼债。其实,婉如一直感觉,并不是她亏欠闲云什么,而是她父亲老叶亏欠了闲云;她一个小孩子,又不是她借的钱,凭什么老追着问她要,大不了把房子给她,难道房照不是银子吗?婉如想到这里就愤愤不平;甚至,她想索要回房照,好让自己留下点儿对老爸的怀念。
“连你都不知道你妈在哪儿?!”
闲云异样的眼神扫过来,让婉如浑身不自在。而且婉如明白,闲云的问话后面还有别的含义,那就是催债。
债……不就是欠你点钱吗,至于这样……婉如心想:大不了把房子给你……房子……没有房子就没有栖身之地……婉如并不知道当初自己的老爸到底欠闲云多少银子,但她知道自己的老爸欠了好些人的银子;那些日子常常有人来到她这里坐一坐,看这间房子,就象心事重重的人看荒年里他们的收成;婉如从他们的神情里明显看出某种担心。可是,这间房子她谁都不能给,她要为此战斗,她要保留属于她自己的记忆。人生在世重要的就是不能忘记,那个列宁曾说过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如果她忘记在这家小院经历的是是非非,她就等于背叛她的老爸。这样想着,婉如的眼角不知不觉红了起来。
当初,在她的老家,也就是她老爸的出生地,安徽的一城小乡村——她的老爸就因为没有立锥之地,才被迫离开家……那以后,婉如的老爸就没顺利过,老婆,也就是婉如的老妈不能忍受没完没了颠沛的日子,离开他们;然后就是疾病。不过幸好,老叶将最后一点积蓄买了这间屋子,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根稻草……
“我不用你们——你们也别说我是你们的兄弟,以后,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也别说认识我!”刚离婚不久的老叶铿锵有力地抛出这话,红着眼睛,指着房门,下着逐客令:“你们赶紧走,我不欢迎你们,你们也不要打扰我休息,我女儿要睡了……”
那些人,婉如应该叫他们叔叔伯伯,或者大姑小姑,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地站起身,不约而同地奔出门去。
“好,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以后我们不会认识你的……”婉如的大伯,那个传说中的村干部最后一个离开;临走之前,黯然地抛下一句。
自从那之后,八岁的婉如就开始跟随老爸过起颠沛流离的日子,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就像居无定所的吉普塞人,以至于她到了十六岁才读初中,十九岁才读高中;就在她读高二的时候,老叶不幸病逝了,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这个人世间……
如果手头有银子,婉如一定会把房照赎回来。但她没有银子,她不过是位学生,没有任何生活保障的学生,涉世不深的学生。她渴望自己挣到银子,挣大把大把的银子,赎回房照,也赎回尊严。可是怎么才能挣到银子,她却一愁不展。有时她报纸上那些故事和社会新闻,尤其看到那些老男人、有钱人娶到年轻女人时,她内心满是羡慕,也想嫁个人,嫁个有钱人算了,哪怕那个男人比自己大许多,哪怕那个男人曾经有过老婆,甚至哪怕自己仅仅是个小三儿。可她怕,怕遇到骗子,怕男人们只是游戏,玩过了,就不再认识她,不再理睬她,甚至把她当作礼物送给别的男人;当然,她更怕给别人知道,嘲笑她。
糖糖也放学了。看到那个孩子快乐的模样,婉如的胸头涌起丝丝的嫉妒。婉如记不得自己有没有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她的记忆里,一直都是灰色的,因为生活,老爸老妈总在不断地争吵,以及后来再也见不到老妈,颠沛流离地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等到终于安稳了,老爸却病重,直至去世,她总是在忧虑中度过。
婉如不懂,为什么别的孩子都能得到父母的恩惠与照顾,都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些东西,亲情、物质,或者别的什么;而她却只能得到一堆她这个年龄难以承受的债务……
坐在这房间里婉如倍感无聊与无助。她没有朋友;在学校里,她是独侠客;回到小院她又觉得这些人全都带着异样的目光,也只有和她同病相怜的老曹对她有些善意,这就是她喜欢听老曹讲故事的原因;当然,这里头也有着她对生活的一丝一缕的渴望,她渴望自己能碰到个白马王子,不是骑白马取经的那种王子,而是口袋里有大把银子,又舍得为她花大把银子的王子。但她这个小小的嗜好,有几天,也被迫中断;那几天,就是小辉哥为一线天大办宴席后,老曹嫌小院闹,跟着袭人大妈的哥哥离开小院;那几天,婉如没着没落,老觉得少了什么……所以,她会在那个时间,在原本老曹讲故事的时间去上网……
“你为什么不娶你的林妹妹,却要娶你的薛妹妹?”记得,婉如曾经这样淘气地追问老曹。
“唉……”老曹长叹一声,眼圈一红:“一言难尽……”
“你一定是贪图薛妹妹家有钱……”那个时候,婉如不经意地瞥向我一眼,因为我最先说老曹娶薛妹妹就是为了家族利益:“我觉得你做人有问题!”婉如咄咄逼人道。
哦,当然,当然,谁做人没问题;没有问题才怪了呢,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当一个烟囱工娶了公主,或者一个灰姑娘嫁入豪门,都会有人啧啧赞叹,羡慕这个人有手段。嗯,嗯,婚姻其实并不是我简单大脑所想像的那样美好,因为政治、商业,因为家庭利益,许多婚姻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名存实亡。
老曹并不解释什么,只是无语。
有那么几分钟,婉如和周围的听众都不言语了。面对那个妓女,木匠之子基督曾说过,汝要无错,可以抛石;我们这些凡人,其实就等同于犯人,在这个红尘都有欲望,也都做过错事。只是老曹太辜负林妹妹了,以至于林妹妹最终抱撼而去,以至于他终身都愧对林妹妹……
“不过,要换了我,我也会娶宝钗……”婉如想了想,忽然说道:“但我会继续爱着黛玉,让她当我的二奶;现在男人养一个两个小三儿太正常了……”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雪翻下眼皮,不屑道:“没有哪个女人会真正容忍自己的男人养个小三儿……”
“可是,有时要是能留住自己爱的人,哪怕他再怎样寻花问柳,我也不会在乎……”闲云却若有所思道。
“我找老公,可不想让他有外遇,不想让他有别的女人,哪怕有这样想法也不行;那样的话我还不如随便找个男人呢,”身为业余歌手的柔指说了句脏话,更是不屑道:“那又和妓女有什么区别?!”
婉如却不相信柔指的话,因为某一天,她明明看到柔指的男朋友和位陌生女孩子走在街上,那表情甭提多亲热。
“我要是黛玉,即不会当老曹的二奶,也不会嫁给老曹……”白狐发表自己的意见。
“那你会嫁给谁?!”依兰哈哈笑了声,讥讽道。
“我?!”白狐从鼻子里哼了声:“当然要嫁给有钱人,我可不想一辈子都生活在贫困中。”
是呀,谁不想过上舒适的日子。婉如不自觉地望向白狐,钦佩起她;婉如觉得自己和小院的大多数居民格格不入,除了白狐和老曹。白狐敢做敢说,老曹曾经奢华过。
“你们女人都是这样想的呀,那像我们这样没钱的男人就应该找不到老婆了。”梦远迷茫道。
“谁让你没钱呢,现在这个社会证明的是什么,就是你能不能挣到银子;你连银子都挣不到,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养不起,还有什么可说的?”白狐犀利地驳斥道。
“你这是物质至上……”麦杰插话道。
“物质至上?”白狐不由大笑起来:“你不物质至上,你就别吃别喝别穿别住,也一辈子别旅游,别上网;哦,索性拿根绳把脖儿扎住得了!”
麦杰立刻脸红起来,头缩了缩,不再言语。
白狐却越说越来劲儿:“你们找不到老婆就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俗不俗呀,你们没能耐就说女人闲贫爱富,就说女人要的不是真爱,就说女人只爱钱,怎么着,我们女人就爱钱了能怎么,谁叫你们男人挣不到钱的,谁让你们自己养不住女人的?要爱女人,就得为女人付出!”
白狐,狐女,和依兰三个小女子同居一室,共同分担着房租,所以她仨如同姊妹,只是性格迥异,白狐外露,依兰内敛,狐女直白,而且各有各的生活圈子。
婉如从内心佩服白狐,觉得她敢说敢做,觉得她说的都是现实。婉如回想着,回想起她的妈妈。她的老爸活着时常常指责她的老妈,说那个女人如何如何不好,只爱钱,宁肯去做别人的情妇;可婉如觉得,她的老妈没错,追求美好生活没错,只是不应该扔下她,以至于她现在只能独自一人面对这个现实逐利的社会。
唉,假如现在能知道自己的妈在哪里,婉如一定会不惜一切,都要投奔她去;可惜她连她的消息都不曾有……刹那,她又怀念起那个人;大概只有那个人,那个阳光般的男人才能带给她快乐,带给她慰藉……
梦远红着脸,吱唔地想说什么,却再没说出来。老曹也更加黯然伤神,端起手里的啤酒杯。咕噜咕噜地将剩下的大半杯鲜啤一饮而尽。
“那……”此刻的麦杰站起身,拂了拂臀部莫须有的尘土,慌张说了句:“那你还不如做特殊服务去……”
“说什么呢,这儿还有未成年人呢。”雪扫了眼婉如,抗议道。
“你们就在这儿瞎胡闹吧,都什么跟什么……”说着,闲云微皱起眉头,站起身,离开这块破烂石头。
“什么成年未成年,”白狐无所谓道:“都已经成人了;再说,现在这社会,再未成年,也该接受下教育,让她知道社会是什么……”
是的,其实婉如已经知道社会是什么,世态炎凉,嘴里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可到后来怎么样,还不是因为利益争个头破血流?!想到这里,婉如打了个冷颤,忙下意识地四处张望过去;不知为什么,这一阵儿她老感觉有双看不见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窥视着她。
老曹红着眼睛,提着他的鲜啤杯郁郁郁寡欢地站起身,也离开那块破烂石头。婉如的内心隐隐和他产生共鸣。
婉如明白老曹的感受,那种凄凉的感受,在这个世上孤苦伶仃,即便有个可以睡觉可以休息的地方,灵魂却一直在漂泊……这也是婉如一直乐意听老曹讲述那个豪门逸事的缘故。在她的梦想里,某个远方,或者近在咫尺的地方,也许就有个身价千万的富豪在寻找她;也许她就是他的私生女,寻找了无数日夜的私生女。她不过是落入凡尘的丑小鸭;或者,或者在某个缘份未到的地方,有个真正的王子在等待着她……
婉如心思拨动:假如她也找个有钱又有意的男人做老公,哪怕这个男人可以做她的父辈,那一定会逃离出这个乱七八糟的十三家小院,不再忍受这些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不再听到他们的闲言碎语,更无需每天都流连在网上,寻找着那些可能的潜在的资助者。
窗外,糖糖出现过之后,小院里很长时间都一片寂静,直到那个痞子狐女出现。
狐女明显喝多了,走路一摇一晃,快走到窗前还险些撞倒那辆古董般的凤凰自行车,然后扶着墙根哇哇大吐起来。婉如叹息一声,又感到迷茫……猛地,她又想要上网……某种程度,无论是阳光般的他,还是那张满是迷惑神情的大男孩,都算不上她的男朋友;确切地说,网络才是她的男朋友,才是她的父母家庭,才是能够慰藉她的那双手,才是可以让她安静地躲藏起来的黑暗港湾……
刹那,她又回忆起在网络上看到的那位无名氏的一首打油:
世人都羡仙侣好,惟有网络忘不了!
古今佳话在何方?荒冢草没风寒了。
世人都羡仙侣好,惟有游戏忘不了!
终朝只恨薄情义,及到多时怀疑了。
世人都羡仙侣好,惟有键盘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追来见面隔膜了。
世人都羡仙侣好,惟有虚拟忘不了,
痴情男女眸望穿,一生一世伤心了。
婉如把这首诗给他发过去,他却不知从哪儿找到了注解,又给她回传过来:
虚拟网络,视频语音聊;伤心痛肠,曾为伊人醉。网丝儿粘满思绪,键盘今儿又搁在桌几上。说什么我想你,你爱我,倘使见面又如何?昔时Q聊浓时腻语多,今朝拉黑屏蔽陌路人。海也誓,山也盟,转眼迷茫人离去。正叹他人薄情纸,哪知自己虚年华!情绵绵,保不定日后仍劳燕;爱浓浓,谁承望还是双手空空!因嫌网络虚,致使真情失;昨怜他人痴网恋,今嫌他人劝;乱哄哄长途电话加短信,反认虚拟是现实。唉,甚荒唐,到头来都是场伤逝化为空梦。
她读过这一行行的文字,脑子里不禁浮出那张满是迷惑神情的大男孩的那张脸,胸膛里那颗心砰砰加速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