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棒子老虎鸡

　　李世营被警察局带走了，固永功如丧妣考，他在固庄已经没了退路，走在街上乡人都以异样的眼光看他。带孩子的妇女们看到永功，远远地指着他，给孩子现场教导：“看到了吗？千万不要学那个人，他手脚不干净，偷二先生家的粮食，抽大烟，几十亩好地硬硬抽没了……”风刮过来的时候，永功有时能听清一两句，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回身找那个妇女理论，人家早已领着孩子躲了。为此事，永功暗自发誓，不混出个人样，誓不为人。可想混出个人样，谈何容易！好在他脑子好用，思路渐渐清晰，第一步抱上李世营的大腿，第二步想方设法搞垮二先生，地争回来，油坊也争回来，关键是二先生的名号要争回来，我才是真正的二先生。第三步，拼命向上拉拢，一定让孩子们有个好前程，到那时候，大先生也不在话下。
　　一想起自己的计划，固永功总是信心百倍，有时晚上做梦也能笑醒。现要李世营却被抓了，听说问题很严重，这不等于断了自己的梯子吗？如何搭救李世营，固永功上蹿下跳，比李宏俊还要积极，每天必到三河口，一双旧棉鞋也磨掉了底，自己安慰自己，搭救李世营，凭自己的关系肯定做不到，但是，自己可以帮着拿拿主意，宏佐是个书呆子，啥也不懂，宏佐娘一个女流，除了打麻将，认真四六饼，连个字也不会写，哪里知道世事的凶险。
　　两千银元见了效，李世营出来了，见到永功，不由得大骂：“他妈的，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李世营一脚踢在凳子上，喘着粗气，眼却盯着固永功，似乎永功就是宋东梧。
　　出来了就好，钱算什么东西，有人就有钱，没人钱再多有什么用？固永功一再强调这个论点，好让李世营认识到他固永功的高明。
　　“你说说，宋东梧满口仁义道德，上次敲了我六百，这次是两千，我是刚从洼爬出来，又掉到坑里了。他妈的，就是金山银山也快被他搬空了，眼红我在淮安得了好处，那好处也是白得的，我得一千，也得向上头烧香六百，少了谁的供奉，谁也不答应，本以为回老家日子好过，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李世营这次真觉得疼了，自己的茶馆，生意往好了说，一个月弄百十块钱，一年的辛苦不够这一下子敲竹杠。
　　出来了就好。与李世营的愤怒不同，永功反而冷静下来，县长屡次三番敲竹杠，只能说明李世营不讨县长喜欢。固永功很为李世营惋惜，多好的机会，回来就弄了个乡佐当着，有这个句号，还不千方百计拉拢县长？两口子都是他妈的守财奴，固永功有时打心眼里看不起李世营。这次更不用说了，本来好好的一个民团，硬是让县长掺了沙子，结果才弄了个副大队长。作为一个自封的高参，他觉得有义务帮着李世营梳理一下现在的危局，自己是和李家绑在一起的，李家兴，自己就兴，李家完蛋，自己也要完蛋。想到这，永功突然问：“会操那天，你追上李旅长，他对你还算客气？”
　　“你快别提这事，提起来我就糟心。”李世营想起那天追上李森，被他满脸嫌弃的样子，心里不自在。“追是追上了，他正上了马要离开，我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离开，机会难得，这话是你说的嘛。我凑过去想和他说话，说我是李世营，三河口的乡佐，人家一脸不耐烦，抽了一鞭子就走了，要不是我躲得快，就抽到我脑袋了。”
　　永功眨着眼，摇头晃脑：“我是这样想的，你听，咱们现在日子不好过，最大的祸害是宋县长，好了，宋县长是老虎，咱是鸡，咱得打一个棒子，棒子打虎，老虎就不敢吃鸡了。咱就可以放心吃虫了。”
　　“棒子？老虎——棒子——鸡——”李世营若有所思。
　　“你说李森是这棒子？我也懂这个道理，可问题是咱认得人家，人家不认得咱。你说到这，我就纳闷了，你上次去了烟台，说是他的管家会来信的，来了信，咱的日子就好过了，怎么迟迟没有动静？难道……”有一句话硬让李世营咽了回去，他这些日子在里面蹲着，一直怀疑去烟台送礼的钱可能被永功偷偷吞了，要不然，怎么一点效果没有呢？就是一块石头落到河里，也该有点波纹才是。宏佐的娘先是怀疑，被李世营骂了回去，现在轮着李世营怀疑了。
　　听了这话，固永功也觉得纳闷，天地良心，他确实把礼送到李森的老家了，他对从中揩油的事想都没敢想，李府的管家说得很好，抽机会给李旅长写信，这就奇了怪了。现在李世营提起这事，明显不相信自己了，永功心里一阵发冷，这世道，谁也不相信谁。好在他脸变得快，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说道：“不应该呀，我是亲手把礼交到李府管家手里的，开始我有些顾虑，收民咱的礼，别忘了向老太太提，那岂不白跑一趟。人家倒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帮我写了收讫条，我回来后交给你的那张就是。俗话说，心到神知。是不是嫌咱给的礼太轻，看不上眼？我有一个主意，咱去旅部拜访一下，快过年了，你少备点礼物。我还在寻思，是不是咱该主动上门？人家一个旅长，不能收了一点好处，就主动联系咱，那也太掉价了不是？”
　　李世营觉得有必要去拜访一回，当官的不打送礼的，他还不让进门不成？可有一事为难，送礼就得用钱，钱都在老婆手里，狗日的郭拴子，每天收的钱一分不落交上去，自己想偷拿几块也难。
　　“这还不好办！有一个移花接木的法子，你那茶馆要说人也不少了，郭拴子何不来个明升暗降，账房的位子安一个可靠之人。”固永功早就想到这一步，今天才提出来。
　　移花接木的主意，不是没想过，关键是眼下缺可靠之人，宏佐不愿意干，一个书呆子，宏俊不可信。固永功小眼眨着：“那我就举贤不避亲了，现成一个，文遐如何？他识文断字，脑袋瓜比我还灵便。”
　　奶奶，怎么就没想到文遐呢！李世营直拍大腿：“好，举贤不避亲。”
　　文遐一听这事，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到了三河口，李世营付他一月两块钱，薪水从民团那边出，民团和茶馆两边跑，一边处理茶馆的账目，一边帮着民团写写画画。这都是文遐擅长的，一干就入了门。
　　一个月两块钱的收入，让永功喜出望外，管他从哪里出呢！一个月两块，一年二十四块，能买二亩地了，固永功不禁踌躇满志，买了地种粮食，再买地，再种粮食，二先生不就是这个法子积累下如此大的家业嘛！有了钱，给文遐兄弟三个娶媳妇，永功最不服气二先生的地方是，一天娶了两房儿媳妇，把你能得不轻，整个三河口，整个沂州县，哪有一天娶两房儿媳妇的，你看着吧，我固永功要一天娶三房儿媳妇，非压你一头不可。
　　文遐负责账房，另一个高兴的是李世营的舅子郭拴子，人人称呼经理，走在大街上也倍有面子。姐夫给提高了一块钱的薪水，又从民团那边一个月多领一块，一里一面增加两块钱。最关键的是时间富余了，有工夫去会会三河口说书的那个小喜雀了，自从干了账房，好久没去会她了，长得什么样快忘了。
　　等郭拴子去会说书的，李世营截留了茶馆二十元本金，打发永功买了一箱兰陵酒，一条鲜猪腿，两包松蘑，外加一盒沂州八宝豆豉，差一个下人担着送到旅部来。
　　旅部院子门前的哨兵见是送礼的，也没有为难，点头同意进去。进了院子，旅部办公室前边还有一道岗，两个卫兵拄着枪仰着脸，一个副官走了过来，问道：“你们谁呀？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礼不重，他冰炭把李世营和固永功当成个人物，这年头送礼也有巧，你送古董字画、元宝是一个层次，你送银元是一个层次，你送这个吃的喝的，就太没水平了。副官模样的是按这个标准推断来人的。
　　想起这人有些面熟，李世营忙套近乎：“鄙人三河口乡佐李世营，这位是我的朋友固永功，军爷好面善，是王副官吧？我们求见李旅长。”伸着手想拉拉手，以示近乎，他想起来此人是旅部的副官王长胜，那天在民团会操前见过一面。
　　王长胜手一甩，把李世营的手推到一边：“旅长是谁想见就见的？你们家里没镜子，到沂河里照照，还三河口的乡佐，哟，你吓死我了，多大的官！县长知道不？宋东梧来了，也要看旅长有没有空。”
　　固永功上前一步，朝王副官拱拱手：“王副官，李乡佐与旅长大人有些交情，不瞒你说，我们与旅长的老家有些亲戚，这不，前些日子，我们专门去烟台拜访了老太太，兴许旅长百忙之中能见我们一面，烦请王副官通报一声。”他故意提起去过烟台的事，让对方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副官听听，也让李世营听听，我没有独吞你的厚礼。
　　一提到烟台二字，王副官立马换了一副嘴脸，他知道旅长的脾气，送他一个金元宝，他未必看得上，送他老寡母一盒点心，他会记一辈子。李森从小父亲死得早，寡母抚养他不容易，看尽了白眼，十二岁出来当兵，混到旅长位置，架子大了不少，但是，对老母孝顺一点也没变。这两个去过烟台，不可怠慢。忙笑着一边拉着李世营的手，一边说：“马上，李爷，稍等，我进去禀报。”他健步如飞。固永功吐了口痰，跺一下脚：“你瞅瞅，什么东西！看门狗。”
　　李森年底的主要事务就是收礼，听说有一个叫固永功的，一个叫李世营的来了，李森一拍大腿：“对上了，请。”
　　两人紧张地喘不过气来，这可是头一次到旅部，李森的脾气不好，万一要是发了火，可就麻烦了。固永功心里还好一些，劝慰李世营：“当官的不打送礼人，咱多少也算是送礼的。”
　　见了李森，他的热情大出二人意料：“操，好人，你们两个真是好人。我老家那边来信了，难得你们想得如此周全，想着孝顺我老娘，你们是好人。奶奶，你们真是好人。咱老李是什么人，谁对咱好，咱就对谁好。咱图你金，还是图你银？错！都不是，咱图你的心。你李世营我早就听说了，那天老宋那个王八蛋对你们不如对大先生，我看不惯，所以我要弄点花样给他看看，其实，操，你们弄个民团，和我有半毛钱的关系？！我是看你受气，我不乐意。我这人就是看不惯老宋那样的，使小心眼，有什么事说到明处。还一口一个曾文正公，你以为老子真不知道他是谁？不就是曾屠夫嘛！咱故意臊他。那天，你也是没眼色，会你的操好了，追着我跑了好远，我那鞭子真想抽到你身上，你一个地头蛇，竟然怕了他宋东梧不成？我是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们民团，什么装备，扛根木头棒子，就敢称民团，呸，王副官，去枪械所，给世营弄几条旧枪，先给旧枪，新枪，奶奶，都编号了，不方便，哈哈，你们有了枪，就比烧火棍强。”
　　几块钱的礼物换来几条枪，真让李世营和固永功大出意料。
　　“高兴了是不？以后有你们高兴的，咱老李交定你俩了，世营，民团要弄就弄好，像模像样，别弄得还不如土匪装备整齐。要想方设法弄钱，有了钱，就有人，有了钱就有枪。这年头，有枪就是爷！”
　　又说：“这沂州县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咱，你和老宋不对付，咱也和他不对付，实话给你说，他快滚蛋了。咱老李还要说一句，以后常来，以后，你们就是我人了，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们的事。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李来，对不对？王副官，记着，这两位，你以后也要常走动，地方建立民团，咱驻军要多支持，对不对？以后，王副官就是咱的联络人，有事找他就可以。老宋喜欢题字，老李也给你们三个字，放手干！”
　　王副官头上出了汗，庆幸方才进门时，自己没有太让这两个难堪。
　　千恩万谢出了旅部，李世营大笑：“棒子有了！我们可以吃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