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次日，日薄西山之时，苏彦便出了王府侧门。
　　当苏彦出现在豪逸居门前时，杨修文已迎了出来，似乎他早就在门里候着了。
　　“大公子，请随老夫来。”杨修文抱拳说道。
　　苏彦点点头，一摆手：“请。”
　　于是，杨修文便引着苏彦直入豪逸居后座，然后从后面的一座木梯上了三楼，来到一个静室之中。
　　“大公子，请上坐。”
　　苏彦缓步到茶榻上坐下。
　　杨修文又说道：“大公子，请稍坐片刻，老夫去请少主出来与大公子相见。”
　　苏彦微微吃了一惊：“少主？你们若虚谷的少主？”
　　“正是，老夫正要告知大公子，我家少主确实已然来了京城。此次会面，也是少主之请。少主渴盼与大公子相见，特让老夫帮忙安排。”
　　苏彦冷冷一笑：“那就劳烦杨先生了。”原来，那所谓的少主真的来了京城，只不知那日去王府惊扰素素的是否正是彼人？稍后便可知分晓了。
　　杨修文略一点头，便出去了。半盏茶不到，只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随后一个白衣少年大步走了进来，一见苏彦，马上拱手躬身行礼，大声说道：“小弟阎瑾拜见哥哥。”说罢，便抬起头来，热切地看着苏彦，一脸的期待。
　　苏彦却是呆住了，但见来人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天真爽朗，那稚气的小脸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为何如此熟悉？难道以前见过？他惊疑地看着少年，这位难道就是杨修文所说的“少主”？但是，此人贵为若虚谷少主，为何却对自己如此尊敬？
　　阎瑾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回应，不禁颇有些失落，他又低声唤了一句：“哥哥？阎肃哥哥？”然后慢慢地走过去。
　　阎肃哥哥？苏彦一惊，定了定神，问道：“你是谁？”
　　“我是阎瑾呀，我是阎家的小弟阎瑾呀。”
　　“阎……谨？”苏彦疑惑地沉吟着。
　　“对呀，我就是阎瑾，是‘玉瑾’的‘瑾’。”
　　“阎瑾？”苏彦定定地看着他：难道，这若虚谷真的与阎家有什么瓜葛？
　　阎瑾高兴地连连点头，太好了，大哥哥肯认他了。
　　苏彦平静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阎瑾一怔：“啊？我，我当然是阎家的孩子呀！”大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呀？
　　苏彦耐心地说：“你父亲是谁？”
　　“我父亲？哥哥，小弟的父亲大人自然是阎则明阎大人呀。”
　　苏彦的脸色一变，喝道：“混账！休得胡言乱语！”
　　阎瑾被吓了一跳，愣了半晌，委屈地说：“哥哥，父亲大人岂可乱认的？我确实是阎则明大人的亲生儿子呀。”
　　苏彦喝道：“混小子，你如今才几岁？我家大人早就故去了，怎么可能生出你这么一个儿子？”但是，他却暗暗心惊，眼前这小子的模样确实与父亲大人阎则明极为相似，难道，阅风楼的那封密函竟是真的？阎则明真的还在人世而且隐藏在若虚谷？为什么？
　　阎瑾委屈地看着他，说道：“哥，父亲大人好好的呢，您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我爹真的是阎则明呀。”
　　苏彦仍是冷冷地瞪着他：“小子，你凭什么让本公子相信你？”
　　阎瑾更委屈了，眼眶都红了：“哥哥，他们都说小弟长得和爹爹十分相似，认识的人一看就知道我是他的亲儿子。姐姐不认我倒也罢了，她那时候年纪还小，一时记不清爹爹的模样也是有的。可是，哥哥您应该认出来了，对不对？为何您也不认我？”
　　“什么姐姐？你去见过素素了？”
　　“是呀，我那天去王府里找姐姐，但是她不肯认我。”阎瑾难过地低下了头。
　　苏彦心里一沉：“你都与她说什么了？”
　　“我自然是与姐姐说，我是她的亲弟弟阎瑾呀。可是，她就是不肯相信我。”阎瑾难过得快要哭了，亲姐姐居然不肯认他这个唯一的亲弟弟，实在太令人伤心了！
　　苏彦静静地看着他，那天，素素根本没有提过，白衣少年曾自认是她的亲弟弟，她为何不说？难道是因为她并不真正信任苏彦？还是说，她根本不肯相信白衣少年所说的话？又或者，她相信白衣少年的话，但是，她拒绝接受！
　　阎瑾自顾自地伤感了一会儿，平伏了一下心情，说道：“哥，小弟也知道这样的一席话确实很难取信于人，所以，我本打算把信物拿给姐姐看的，可是，可是，我一不小心，却把那件信物弄丢了。如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小弟才求杨叔叔请哥哥您过来，与哥哥商量，请哥哥帮忙寻找那件信物的。”
　　“什么信物？”苏彦瞪着他，莫非是那只绣鞋？如果是这个臭小子，那么就能说得通了。阎则明藏着宝贝女儿的小小绣鞋就很合情合理了。
　　“哥哥，小弟悄悄告诉你。”阎瑾上前两步，坐在苏彦身旁，低声说道，“是姐姐小时候的一只绣鞋。”
　　果然如此！苏彦瞪着阎瑾，不言语。
　　阎瑾急忙说道：“哥，我也知道，我不该偷偷把它带出去的，但是，我只是想让姐姐认我这个弟弟，只要姐姐看到它，就自然相信我并没有说假话骗她，我真是她的亲弟弟！可是，那天，我实在是着慌了些，结果，结果就不小心给弄丢了，如今都过了好几天了，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到它。哥哥，你可一定要帮帮小弟呀！否则，让爹爹知道我把他最宝贝的物件弄丢了，他这次一定会把我往死里打呀！”他又急得快哭了。
　　苏彦看着他那副慌张委屈的模样，完全是一个在寻求哥哥救护的小弟弟的样子，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明白了，这少年果然是阎家的小公子。
　　“哥，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你帮我在王府里找一找吧，也许真的还在那里的某个角落里呢。”阎瑾恳求道。
　　苏彦摇摇头：“不用找了。”
　　“什么？你还没开始找呢，为什么就不用找了？”
　　“因为已经被人找到了。”
　　阎瑾大喜：“真的？真的？太好了，如今在哪里？”
　　“在王上手里。”
　　“什么？”阎瑾却又呆了。那岂不是真的要不回来了？
　　“另一只在哪里？”
　　“在谷里呢，我只带了一只出来。”
　　“那就好。”说完，苏彦便站了起来，准备走了。
　　阎瑾一愣：“哥，你要去哪里？”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本公子先走了。”
　　“可是，我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事？”
　　“我……”
　　正在这时，门外又出现了两个人。
　　“大公子，请稍安，老夫还有话说。”说话的正是杨修文，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头发已半白的老头。
　　“何事？”
　　“大公子，请坐下，我们慢慢细说。”
　　苏彦略一思索，便仍是坐回原位。杨修文上前为他倒了一盏热茶：“大公子，请用茶。”苏彦只是点了点头。白长老却已在另一边坐下了，就着手里的烟管，默默地吸了两口烟。
　　“大公子，这位也是若虚谷的长老。”杨修文在白长老身旁坐下。
　　白长老说道：“老夫姓白，在谷中长老排行第三位。”
　　苏彦仍是点了点头，抱拳拱了拱手。
　　“大公子，想必，如今心里定是疑团满腹了？”杨修文说道。
　　苏彦淡淡地说道：“‘若虚谷’，人如其名，若太实在了反而不真了。”
　　杨修文苦笑道：“大公子，老夫并非故意隐瞒谷主之事，只是，老夫一直以为，谷主是希望能亲口把一切告知大公子和大小姐的，若由我等代言，恐有不妥，而且，老夫也并不是完全知晓全部实情的，若有遗漏之处，恐怕大公子会有所误会。所以才一直不与大公子明言，还请大公子原谅。”
　　苏彦淡淡一笑：“老先生不必如此，说与不说，本就是老先生的事，本公子无法勉强。”
　　“大公子，如今少主既已说出真相，老夫愿意把所知道的事情说与公子，公子若仍有疑惑之处，请容日后谷主再为公子解惑。”
　　“无妨。”苏彦仍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淡淡道，“反正如今，本公子年已老大，可护家中母亲在青州安养晚年，妹妹们也平安长大了，而素素妹妹也即将登上楚国王后之位，光宗耀祖，其子贵为王嫡长子，前途更是不可限量。”言下之意就是，如今那所谓的若虚谷谷主是谁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根本无需依靠他什么。
　　杨修文与白长老对望一眼，苦笑着，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大公子容老夫慢慢道来。”
　　苏彦一摆手：“请便。”
　　“此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有一天，小姐带了一位身负重伤的人回到谷中，并日夜守护在旁，为他医治。但是小姐从来也不说是如何遇到此人的。那人的伤十分严重，一直昏迷不醒，什么医治的方法都用过了，谷里的药也都几乎给他用了个遍。三个月后，那人终于醒了，但仍是动不了，小姐一直都在旁服侍他。然后，过了很久，大概半年的光景，那人才可以下床。又休养了一年，那人才算把伤养好了。那人本想离开，但是小姐不许他走，因为他的武功还没有恢复，如果出谷，会有危险。所以，那人又留在谷中静修。为了让他恢复功力，小姐把谷中的秘传之术都教与了他。后来，他们就成亲了。后来，就有了这孩子。”杨修文停了下来，怜惜地看着阎瑾。
　　苏彦心想，原来当年养父的失踪是因为受了重伤，被别人救到了若虚谷了。但是，父亲大人啊，您早有妻室，也明知家中弱妻幼女需要您的爱护，就算您感激若虚谷的小姐救了您，要以身相许，也不该把弱妻幼女置之不理啊！您就算要停妻再娶也该有个正当的说法呀，怎么能够诈死逃遁呢？这种抛妻弃女的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杨修文注意到苏彦的脸上微微露出的不屑之意，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婚后，谷主就想带小姐回青州看望家人，只是小姐身子不好，又怀了身孕，路途遥远，实在不便远行。于是，谷主便留在谷中照顾小姐。当小姐把孩子生下来后，谷主就派人先回青州看看，准备找机会带小姐和孩子一起回青州见大夫人还有本家兄弟。但是，派去青州的人回来报告说，家里似乎发生了大变故，大公子被征入军中，大小姐却不见影踪了。家里只有大夫人和二小姐。”说到这里，杨修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现在，当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苏彦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这么多年以来，每当想到娇弱的妹妹为了他而被迫在军中苦熬，其间不知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曾有过多少次九死一生，苏彦就痛苦不已，无法原谅自己！
　　杨修文沉默了一会儿，又慢慢说道：“谷主马上派了好几名兄弟去细查。其实，谷主是想自己赶回青州询问大夫人的，但是，谷主知道青州的家中和朝廷都以为他已身故，担心他突然出现会给家人引起什么祸端，而且，小姐产后身体更差了，孩子又小，都需要谷主的照顾。谷里的兄弟费尽心思才查到大公子的下落，却始终不知道大小姐去了哪里。那时候，这孩子已经三岁了。”当然，他们现在都知道，那时候他们以为的“大公子”其实就是他们以为失踪了的大小姐。
　　本来一直默默呆在旁边的阎瑾，这时忍不住开口说道：“我记得，那时候，爹爹好象有好长一段日子不在家里。”
　　杨修文点了点头，说道：“是的，谷主等不下去了，便亲自出谷，准备到徐州军中找大公子问个明白。那时候，是白三哥陪谷主一起去的。”说着，他看了看身旁的白长老。
　　白长老悠悠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呼了出来，说道：“是的，那时确是老夫陪谷主，还有那名打探到消息的弟子一起。我们当时计划找机会与大公子暗中碰面，只不过，当我们看到那位大公子的真面目的时候，谷主却被吓坏了。”他停了下来，只是默默吸烟。大概当时谷主那崩溃的模样实在令人同情吧！如果一位父亲突然发现自己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宝贝女儿竟然莫名其妙地被人以兄长的身份扔在大军之中成了一名将士，又会有谁能处之泰然？
　　沉默了一会儿，白长老说道：“谷主当时就想把大小姐带走，但是，老夫劝阻了他。因为，没有查明真相之前，我们是不能轻举妄动的，否则，可能青州的阎家就会受到牵连了！”
　　杨修文接着说道：“后来，我们仔细调查，发现大公子的事情只怕是有人在暗中操纵的，但是因为无法查到大公子的真正下落，所以，我们只能暂时把大小姐的事放在首要。谷主派了叶一凡到永州，让他暗中保护大小姐。当时，大小姐已在上官将军的保护之下，上官将军对大小姐的情意，我们是知道的，谷主就想着，如果把大小姐许配给上官将军，那么大小姐的终身就可以让人放心了。谷主本已准备好找上官将军商量此事的，不料，上官家却给上官将军订了一门亲事，我们都以为上官将军一定会反对并且会退掉这门亲事的。但是，上官将军却没有退亲，这让谷主很恼火，认为上官将军对大小姐没有诚意。然后，我们就计划着找机会把大小姐接出来。那时候，刚好南疆的一个寨子与西鲁国勾结，想暗中生事。被我们知道了，便想将计就计，在混乱之中把大小姐带走，那么大小姐就可以与永州军顺利脱离了，而朝廷也不能追究阎家之责。”
　　苏彦忍不住脱口道：“这是个好办法。为何没有实行？”
　　杨修文却苦笑了：“是的，我们也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可惜，大小姐太聪明了！”
　　苏彦一愣，他们被素素识破了？
　　白长老说道：“大小姐就是因为那次参与平定叛乱有功而被提升为参将的，然后，不到一年，上官将军就被调离永州，却来了一位太子殿下。”
　　杨修文摇头叹息道：“大概，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吧。”
　　后来事情的发展，他们都知道了。一时之间，大家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