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4）

　　（三）
　　星移斗转，得三到了上学的年龄了。该给孩子起个大名了。叫什么呢？刘永福还费了一番心思。叫刘四清（纪念四清运动）、刘文革（纪念文化大革命）、刘卫东（保卫毛泽东）？他觉得像他们这种成份不好的人实在是不配，闹不好会招来麻烦的。而且，在“文革”中他受了那么多的苦楚，叫“文革”会让他伤心的。叫一些富贵吉祥的名字，又怕说他是要复辟资本主义，这也是大逆不道的。后来他灵机一动，心想，既然“得山”没叫成，就叫“刘山”吧。这正好是一个中性词，不左不右。而且俗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然“刘山”这两个字中间没有“得”字，但也暗含了这个意思。想到这些，刘永福还有些得意。名字的问题解决了，可学校却不要，说没有地方。事实上的确如此。学校坐落在营盘村，解放前，是一户地主的房子，住地主一家子人当然宽敞，可要装下营盘大队所有的学龄儿童，可就人满为患了。大队解决的办法就是让牛鬼蛇神的孩子靠边站。王玉芝很着急，去大队找丁书记说情也白搭，因为学校的确是装不下了。
　　但刘永福对此事并不着急，因为孩子在学校学不到文化知识。据说有个念高中的孩子给他父亲写了封书信，内容的大意本应是这样的：妈妈上调了。姐姐转正了。粮食够吃了。结果他写成了：妈妈上吊了。姐姐专政了。粮食狗吃了。他父亲接到信后竟吓得魂飞天外，不知家里出了什么祸事。以为妈妈上吊自杀。姐姐被无产阶级专政。家里没有人啦粮食自然被狗给吃了。害得他父亲连夜赶回家里，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
　　刘永福想：“现在的学校，就教出这样的学生！连一封书信也写不了！还不如我在家里教呐！”又想：“别看目前情况下，文化人总是挨整，学生也不好好地念书，而且还说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但这种情况不会久长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趁着全社会都不重视教育的我却极其重视。这样别人家的孩子就学不到文化。只要我的孩子有文化，说不定哪一天会成为人上人的。”
　　这样一想，刘永福就拼命地教孩子文化知识，包括识字、算术、珠算、一些简单的几何知识等。他恨不得将平生所学全让小刘山学会。他发现孩子挺聪明，这让他心里感到很欣慰。实际上，小刘山在家里学到的知识要比其他的孩子在学校学到的要多很多；而且刘永福作为教师也要比学校里的那些教师渊博许多许多。第二年，有王玉芝的说情学校总算接纳了刘山。其实，刘山上学只不过是去应个景，学校里教的那些东西他早就会了。
　　学校位于营盘村，距一队大约有三里路。除学校外，这里还有大队部、药社、商店及一个铁匠铺，可以说是营盘大队的政治、经济中心。学校共有三间教室，采用复式班教学。一、三年级教室在西厢房，二、四年级教室在东厢房，正房包括五年级教室和办公室。可能是受电影《地道战》和《地雷战》的影响，学生们每天在学校都要挖地道、凿石雷。
　　每天早上，学生要从上学的路上找一块石头扛到学校（一、二年级的小学生除外），一下课就叮叮当当地凿石雷。所谓的石雷不过是在石头上凿一个小坑，如果真的爆发战争，真不知这种东西在战场会派上什么用场。至于地道那更是一个庞大的工程，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完成？他们在教室的屋地上挖了一个深坑后就只好作罢，也难怪学校容纳量有限，原来教室里的空间被地道挤占了。而且还造成了不安全的隐患，学生不小心很可能掉进坑里摔坏。
　　看到高年级的学生叮叮当当地凿石雷，小刘山很是羡慕。也引起了他的无限遐想：“等到自己能凿石雷了，就凿很多很多，然后就去炸美国鬼子！”
　　开学几天后，刘永福检查小刘山的功课，小刘山就大声背诵课文：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共产党万岁；第三课，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第四课，教肓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第五课，------
　　恰巧此时，一个邻居家的孩子也在场，刘永福就考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也能背的滚瓜烂熟。可是把课文中的个别字单独拿出来，那个孩子就不认识了。可刘山却认识。刘永福见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孩子强许多，很高兴。
　　（四）
　　在队里，尽管小刘山的成份不好，而且父亲又有历史问题，可是却很少受到歧视。因为小孩子们一玩起来就忘记了阶级阵线，不至于出现小贫下中农与小地主富农的阶级对抗。至于大人嘛，他们都大仁大义的很少和小地主小富农们一般见识。这主要得益于刘永福的勤快，又会手艺。一队的社员，谁家的活儿刘永福没有无偿地干过呐？
　　在学校，小刘山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一开始，别的孩子不知道他是刘永福的儿子，他们之间还能其乐融融相安无事。后来知道他是刘永福的儿子了，就开始羞辱他。孩子们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模仿刘永福挨批判时的情景。一个孩子高喊一声：“把地主分子刘永福押上会场！”有两个孩子就把一个假扮刘永福的孩子押上来，开始批判。
　　“刘永福！你帮助国民党打中国人民解放军，该死不该死？”
　　假扮刘永福的那个孩子就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刘永福！你帮助蒋介石祸害老百姓，何其毒也！”
　　“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
　　其实孩子们也不知道“何其毒也”是什么意思。不过大人们都这样说，他们很快就学会了。刘山气哭了。第二天就不念了。王玉芝得知此事后，就去学校交涉，说：“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不能拿人家孩子闹着玩！”。在营盘大队，王玉芝和公社张书记的关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所以，她的话是很有分量的。老师就把那四名学生叫到办公室，送给每人一个脑蹦儿。
　　学校的课业负担出奇的轻松。孩子们根本就不会因课业负担过重而产生厌学现像，因为孩子们根本就没有学习，他们虽然也上课，但大多情况下是背一背毛主席语录。最让刘山觉得带劲儿的，就是每天早晨同学们齐声背诵毛主席语录或高唱革命歌曲。上一年级时，他只用了几天时间，就能把学生们经常背诵的毛主席语录学会。现在他在二年级了，做这些事他已经得心应手了。上课的钟声一响，同学们就涌进了教室，然后全体起立，班长大声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预备——齐。”同学们就齐声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经常背诵的还有：《我们的教育方针》、《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等。背诵完了毛主席语录再唱革命歌曲，经常唱歌曲有：《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高年级还会唱《国际歌》，当然小刘山最想唱的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心最红》。因为这首歌只有他们小孩子会唱，大人们不会，这让他觉得挺得意。每当早晨刚上课时，各个教室就传出孩子们高亢整齐的背诵语录和高唱革命歌曲的声音，虽然稚嫩却也铿锵有力。这时，刘山的身心就完全沉浸在那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他想，要是他爸爸、姑姑或他老奶奶在一旁看着他们该有多好呀，他们一定会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们。这是刘山在学校获得的唯一的乐趣。
　　
　　学校一共有四位教师。校点儿负责人，姓孟，教全校的阶级斗争教育课。他总是把“万人坑里把命抛”的“抛”字读成“撇”，这给小刘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一年级，教小刘山的老师姓安。这位安老师也大仁大义的，从被歧视那些成分不好的孩子。而且还“处罚”了羞辱小刘山的那四个孩子。在学生面前主持了正义。刘山升入二年级，教他的老师姓白。这位白老师可不咋地。不但教学水平极地，还心胸狭隘。有一天，他教孩子们学一篇新课文，他领读：“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古木发了芽，开天辟地头一回，聋哑孩子说了话……”小刘山一听就发现老师读错了。把“万年的枯木发了芽”读成了“万年的古木发了芽”。就想：“要是我告诉老师他读错了，老师一定会表扬我。说‘刘山这么小就认识这么多字，多了不起呀！比我都强！’”于是他就激动地站起来，得意洋洋地说：“老师！错了！那个字不念‘古’，念‘枯’。”
　　白老师听了刘山的话后，先是一愣，然后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接着就勃然大怒：“谁让你说话哩？”他一连凶狠地质问刘山三次，吓得刘山连大气都有不敢喘，可他还是觉得不解气，就怒气冲冲地走下讲台，来到了刘山的跟前，怒视着刘山。由于过分的生气，他的腮帮子都抖动起来，脸色更是阴沉的可怕，他突然用手里的书狠狠地抽了刘山几下子，“让你乱说！”他警告说。“你他妈地主羔子！不许乱说乱动！”
　　小刘山挨了打并没有哭。可是当老师叫他“地主羔子”时，他哭了。他恨但又不知道恨谁。他怨但又无可奈何。他面前的世界是那样的冰冷残酷，无助的他感到是无尽的凄凉和凄惨。
　　经过这次惊吓，刘山再也不敢乱说了。当那位“白字先生”白老师又一次把“红彤彤”读成“红丹丹”时，小刘山也跟着把“红彤彤”读成“红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