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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

作品名称:大山里的孤儿      作者:岁月无言      发布时间:2021-04-30 18:55:07      字数:4885

  (一)
  在王玉芝的房子后面,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梨树现在已成为小飞虫的乐园。人们老远就能听见它们欢快的“嘤嘤”声。
  对于刘永福父子来说熬过那个艰难的寒冬可真是不容易。这也多亏了王玉芝的帮助。有一次,她听说二队有个妇女生了孩子,由于孩子刚刚出生吃的还少,而那个女人奶水又足,她就舍着脸去抱着孩子去吃人家的奶水。还有的女人由于是第一次生孩子,奶头嵌在乳房里,她就抱着孩子去给吸出来,实际上这等于让孩子吃了一回奶。偏偏那一年队里出生的孩子很多,这就给刘永福的儿子增加了很多吃奶的机会。如今孩子能吃一些辅食了,如小米稀粥、鸡蛋糕之类的东西了。就更饿不着了。
  夏天开始了,天气骤然暴热起来,硕大的太阳悬在天空,像一团火球烘烤着大地。梨树的阴影还是个椭圆形,人们已经感到太阳的威力了。这是农忙时节,队里的一切劳动力都动员起来了,即使像王玉芝那样的病秧子也不能例外。大一点儿的孩子,在母亲的带领下也来到地里薅苗。在灼热的阳光下,一个个佝偻着瘦小的身躯没精打采地顺着地垄向前缓慢地爬着。
  终于盼到歇歇儿(休息)了,梨树的下面马上就集聚起一群妇女和孩子,他们都是薅苗的。也有一些老爷们儿,他们是耪地的。现在,对于那些劳作的孩子来说,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呀!他们终于可以休息了,自由了。他们活动活动酸痛的腰、麻木的腿很快就能恢复活泼的天性。由于劳动的地点离家很近,所以在家里看小孩子的稍大一点儿孩子,或抱着或领着他们的小弟弟小妹妹来到了地里找他们的母亲喂奶。小红也抱着孩子趔趔趄趄地来了,王玉芝见了忙前去接应,说:“哎哟,我的小祖奶奶哟,你摔了他。”别的女人都夸奖孩子长得胖、俊,说王玉芝把孩子饲候的干净。好像那孩子不是地主分子刘永福的,而是周吉桐的儿子似的。当然人们说得是实话,孩子的确是很胖很健康。人们都争着抱孩子逗他乐。队长的老婆闫玉花高兴地说:“来!让我抱抱胖小子。”别人忙把孩子递给她,她像对待一个懂事的孩子似说:“饿了吧,来,吃两口吧。”说着解开衣襟露出两个硕大的乳房,孩子一点儿也不认生人,两只小手立刻抱着乳房吃了起来。“哄”地一声人们全被孩子那“有奶就认娘”的天真可爱逗乐了。吃完了一个,闫玉花忙掩上衣襟,说:“不给吃喽!这个给我儿子留着喽!”孩子没吃够立刻急了,大伙又是一阵大笑。闫玉花忙把孩子递给秀兰,对孩子说:“别急,今儿个管你够。”然后指着周围的女人说:“这不多呢嘛!够你吃的。”
  刘永福就站在不远处,见这么多的人都疼爱他的儿子,这让他感动不已。特别是闫玉花也给他儿子喂奶,他竟感动的热泪盈眶。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这种亲情这种爱溶化了,自己已不复存在了一样。人是多么的脆弱呀!苦难中的人是多么的容易知足呀!那么多年积郁在他胸中的怨恨,如同太阳下面的冰雪一样一下子就溶化了。人世间是多么的温暖呀!人们之间斗争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和没有必要啊。
  闫玉花抬头看见了刘永福,就大大咧咧地说:“都说没妈的孩子可怜,我看这孩子一点儿也不苦,养的白白胖胖的能算苦吗?”她的话让人们想起了死去的于淑兰,于是那种欢快的气氛受到了一些影响,对于不幸的人,人们总是要有些怜悯和尊重的。闫玉花见此忙转移话题,用愉快的语气问:“成天胖小子胖小子地叫也不成啊,也得给孩子起个名儿呀,叫啥呢?”
  “叫得-----”刘永福猛然醒过来立刻打住了。难道他敢在大庭广众面前告诉人们他的儿子叫“得山”?意思是要得到贫下中农的山、或者霸占贫下中农的山?如果让别有用心的人给解释成“要夺取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那他还能活吗?“得山”,他只是以前在心里念叨过,他还从来没有大声地叫过。对于给孩子像模像样地起名字的事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白天他把孩子交给王玉芝照看,自己去生产队里干活,心里想的更多的是怎样防备队长和其他的什么人的刁难。夜里他又要偷牛奶喂孩子。他已经被生活压得透不气来了,哪里还有心思去给孩子想一个吉利的名字呢。听见别人总是叫孩子“胖小子”他很高兴,因为这是对王玉芝郭秀兰杨桂花最好的褒赞。她们听了会感到高兴和自豪的。他自己听了更是高兴。因为他的儿子是那样的健康和与众不同。他觉得他的儿子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队长夫人问他儿子的名字,他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因为这关系他们父子俩的命运啊!他似乎觉得他内心的秘密正在被人们窥知,他的狼子野心就要大白于天下:他要反攻倒算,要夺回他失去的往日的天堂。“得山”这两个字似乎穷尽了一切罪恶的含义,包含了所有的对社会主义的恶毒的攻击。由于突然给他带来的紧张,他往日的沉着和机智全部消失了,“我还没有给孩子起名字,你给起个吧”这样简单的撒谎他也办不到,他结结巴巴显得十分的狼狈,“叫叫……得得得……三,得三。”
  他总算闯过去了,有惊无险。儿子的名字叫“得三”,意思是:他得到过三个儿子,老大、老二和老三,老三因此叫“得三”。也可以解释成:他得到了第三个儿子“得三”。“得三”这两个字只能这样解释,没有别的意思。它只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的名字,一个代号而已。
  太阳依然悬在天空,人们依然嘻嘻哈哈开着玩笑,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得三”。给孩子起名字是件十分平常的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名字让刘永福引起怎样的惊慌失措呀!大概也没有人意识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的名字会威胁到一个国家的安宁与秩序,会关系到一个家的存亡与兴衰。
  “胖小子叫‘得三’哎!‘得三’,‘小得三’”,小红感到很新奇,她兴奋地叫着。
  或许有些人觉得“得三”这个名字不好听,或许人们根本就不以为然,总之人们在树荫下说着笑着,谈论一些家务事。闫玉花站起来逗了逗得三,说:“走喽——,我要去奶我的小立立喽!”
  (二)
  在大庙公社营盘大队第一生产队,得三成了那里的宠儿。成了一个享有特权的小精灵。他经常吃众多女人的奶水,无论大人和小孩都争着逗他哄他。他经常吃鸡蛋糕,偶尔还能吃上白面条。王玉芝把他打扮的很漂亮。夜晚,他就住在王玉芝的家里,就像小红曾经成为刘永福家的一员一样,他成了王玉芝家的一员。人们似乎忘记了他是一个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的后代,一个牛鬼蛇神的儿子,一个小地主儿,总之人们都很疼爱他。就在小得三最最得意的时候,他的老爹刘永福正在倒着大霉,因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其实,刘永福并不算倒了大霉,因为他的身心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戕害。相反,他还从中得到一些近乎病态的乐趣。他对于自己的遭遇并不感痛苦和惊讶,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竟然有那么多的国家高官与他们这些牛鬼蛇神为伍做伴。
  营盘大队的第一场批斗会是从一队开始的。全大队的牛鬼蛇神二、三十个人都集中起来了。这些人刘永福全认识,当然他们也认识刘永福。他们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向人民群众低头认罪。人高马大的刘永福站在中间,他的身旁站着国家主席“刘少奇”。当然不是真的刘少奇本人,而是一个用高粱秸扎成的类似于稻草人一样的东西,然后外面糊上一层纸,再糊上一顶尖尖的纸帽子给它戴上,就当作“刘少奇”了。为了让“刘少奇”能稳稳地站着,不得不给它整出三条腿来。人们喊着口号: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每当这时,刘永福就想:“瞧,我能和国家主席刘少奇平起平坐,你们有这个资格吗?”
  喊完口号,接下来由大队里的有文化的人念批判文章,这些文章都是从报纸上抄下来的。大意如下:
  当前全国形势一派大好,我们大队也和全国形势一样一派大好……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狼子野心不死,妄图篡党夺权复辟资本主义,让我们贫下中农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妄图使历史的车轮倒转,但只能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身碎骨……我们要把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批深批透批倒批臭,叫他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文章一念完,又是一阵口号,接下来由贫下中农代表忆苦思甜,深揭猛批刘少奇。
  有个老贫农一上来,站在刘少奇面前,就像教训一个小孩子似的语重心长地说:“我说刘少奇呀,你怎么这么糊涂呢?好好的国家主席不当干嘛要搞资本主义呢?当国家主席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多好呀!你看一看你今天的下场。”也有一些老贫农忆苦思甜闹出了笑话,也不知是故意地表达他们的不满,还是由于他们的认识水平不高、思想觉悟过低之故,总之他们讲得正好相反。他们说过去给地主扛长活成天吃粘糕吃豆腐还吃猪肉炖粉条,随便吃。遇到这种情况,干部们赶紧把他们轰下去,不过也不整治他们,只是把他们看作是思想觉悟低的原因。再接下来就是演些文艺节目,经常演的是:三句半(四老汉批判刘少奇)和小品(夫妻双双学毛选)
  三句半一共有甲乙丙丁四个人,他们大都是年轻人,头上围着白毛巾扮成老年人的样子,每人手里拿着一面锣:
  ……
  甲:房前房后种瓜种豆。“当”打一下锣。
  乙:种瓜得瓜,“当”
  丙:种豆得豆,“当”
  丁:放屁。“当”
  ……
  这个节目的主题思想是:在房前屋后种一些瓜果蔬菜是在大搞资本主义,是万万要不得的,是应该受到严厉处罚的。这也就是所谓的:宁要社会主义草,也不要资本主义苗。
  小品(夫妻双双学毛选)是由男女两个人演。他们扮演一对老夫妻,从生产队干活回家,立刻捧起了红宝书(毛泽东选集)学了起来。
  ……
  妻:老头子
  夫:哎——,老婆子
  妻:哎——
  夫妻合唱:咱们俩个学毛选呀,学完一篇又一篇。
  ……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这么多的牛鬼蛇神集中在一起,各色人等一应俱全。男的女的、高的矮的、俊的丑的、脸上长麻子的,头上是秃子的。他们齐刷刷地站成一排低头认罪,下面的群众就对他们品头论足。刘永福在心里满不在乎,他想自己一不偷二不抢三没搞破鞋,所以并不觉得自己怎么丢人现眼,也不觉得寒碜。可大多数的牛鬼蛇神却都垂头丧气的。
  在一队开完了批斗会就去二队,扛“刘少奇”的殊荣全都落在刘永福的身上。他有时想:自己应该背着刘主席,一来他不敢,二来给“刘少奇”整出三条腿来实在是不得劲,于是他只好扛着“刘少奇”。虽然不沉但却要非常小心,免得把“刘少奇”碰破了。到了晚上,一天的批判会结束了。丁书记说:“大队部不是大工贼刘少奇呆的地方,他正好是和你们牛鬼蛇神一伙的,你就把他扛回去吧。”于是刘永福就把“刘少奇”扛回家里。他胡乱做口饭吃了,便自找乐子,说:“刘主席光临寒舍,实乃我刘家三生有幸啊!想当年大跃进成食堂弄得贫下中农,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些四类分子三餐难继,靠瓜菜过活,多亏了您老人家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才解我们危难于水火,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您的救命之恩,我们永生难忘。别看他们在批判会上大放厥词,可心里都对您感恩不尽,在背地里都说‘要不是您散了食堂,我们的小命早没了’。大伙批判您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呀!唉——,真是委屈您老人家了。现在天也不早了,您老儿受了一天的罪也该好好休息了。”于是他把家里最干净的褥子铺在炕上,把“刘少奇”放上去又给枕上枕头,说:“家里条件有限您老就将就将就吧。”说完自己也不脱衣服就躺下,然后又慌忙地坐起来,说:“我一介草民竟敢和您老人家同榻共眠,实乃大不敬也,您老人家可要多担待些呀!”说完又躺下盖上被子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刘永福又扛上“刘少奇”到其他的生产队接受批判,情况也没有多大的改变。到了晚上还是他把“刘少奇”扛回家里,吃完饭他又胡乱念叨起来,说:“刘主席呀,您说咱们俩这么有缘,莫非咱们俩是本家。您看咱们俩儿都姓刘,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人。您说我这儿也没个家谱,搞不清咱们俩儿的辈份,不过从年纪上看,您肯定是我的长辈,就按爷爷辈称呼您吧。现在天也不早了,爷爷!咱爷俩儿就睡觉吧。”
  总之,在大队组织的批斗会上,刘永福和其他的牛鬼蛇神并没有受到多大的苦楚,相反刘永福从中还找了一些乐子。不过在公社组织的批判会上,可就不那么轻松了,各大队都把本大队的重点的牛鬼蛇神选出几个,交到公社去批判。在营盘大队,刘永福是首当其冲。在公社组织的第一场批斗会上,所有的牛鬼蛇神都给挂了秤砣。
  再狂热的革命运动,也经不起岁月的侵蚀。特别是在这样的一个偏僻、寂静的愚昧山谷中。做“三首先”渐渐地冷却了,批判会也渐渐的稀少了。刘永福还是从前的刘永福,对自己所受的虐待不怎么在意。不像一些国家干部从高处跌下来,不死即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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