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六十九、七十
作品名称:垅上行 作者:润柳 发布时间:2021-05-05 20:52:09 字数:3827
六十九
河子公社的各个村子到处呈现出一片热火朝天的样子,村旁的高炉还在冒着烟,周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田野里的庄稼却由于干旱,低头弯腰,垂头丧气,长得很不景气,只是枯黄的在那里肃立着,与村落里红旗翻飞、人欢马叫的情景有着极大的反差。
在河子村中部有一个较大的院落,院落周围用带有装饰图案的青砖围墙包围着,墙上隔一段距离用红色白边的黑体美术字写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人民公社好”以及“速度是总路线的灵魂”等字样的榜书标语。
在院落南面有一个四垛型门口,中间是两扇开合的用铁管焊就的大门,关在一起,中间便形成一个红红的五星。左边是一个供行人出进的小铁门,右边的垛口,由于没有太多用场,便用砖从地面一直垛到上边,只在最底下留下一个四方的巴掌见方的出水口。
四个垛上插着四面鲜艳的红旗,大门的左侧挂着一个木质牌子,白底黑字写着“上方县河子人民公社”,门口两侧的排水沟旁有两棵高大的柳树,时值秋季,叶子已经几近掉光,只有那长长的枝条在随风摆动着,发出一阵阵的声音,周围笼罩着一种静谧和神秘的气氛。
此时院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原来,公社里的大部分干部都下乡督促、落实各类任务及指标去了,只有院落西边的书记办公室似乎有人影晃动。
办公室有两间屋子大,屋子的东北角和西北角窗子下面各摆放着两个硕大的办公桌,屋子南面的窗户下面是一排长长的木椅。大屋的西面是一个面积小一些的套间休息室。在木椅和办公桌中间的空地上,有一个人在手插裤兜来回慢慢地踱着步,眼睛向上瞅着挂在墙上的“马恩列斯毛”像,一副悠然自得、踌躇满志的样子。
此人正是大院的“主人”——公社书记刘行贵。他趁着这份难得的清静,来回转悠着,回忆起这几天来所发生的一切,品味着“胜利”后的喜悦;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桌上那不知翻看了多少遍的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的红头文件。看到那红红的文件标头以及标头下行那双杆簇拥着的小红五星时,他忍不住又停下脚步,重又坐到桌前,抓起这份文件,很惬意又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关于对以栗达观为首的党内一部分人的右倾机会主义的批判……”
凭着敏锐的政治嗅觉,他感觉县委主要领导还在犹豫,还在举棋不定,还下不了决心。于是在县委召开的“碰头会”后,自己找准时机,单独上门“游说”,就栗达观呈送的名为《对当前经济工作的一些建议和意见》材料,进行了“有理有据”的解说,结合平时打听来的各方面有关栗达观的背景情况,对严书记展开“攻势”。终于使这个没有主见、只会按上边意思办事的县委“一把手”认同了自己的意见,对栗达观及相关人员开始了所谓的批判。
想着这些,刘行贵内心深处有一种征服和满足感,觉得自己把握时机、抓住机会,终于战胜了强有力的和带来巨大风险的对手,扫清了前进道路上的又一个障碍。说到这里,有必要特别交待一下这个刘行贵了,尽管这些他一直讳莫如深,对任何人也绝口不提。
上方镇解放之时,权维明趁混乱之机,和卫兵驾车出逃,慌不择路,一路狂奔到一个解放军设置的路卡前。一个设卡,一个通关,权维明一行人只好弃车逃到附近的一个山丘上,想着怎样才能通过哨卡,亡命天涯。
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高招,他接过卫兵递过来的望远镜,向哨卡仔细观察着,臆想有什么奇迹出现。当他把镜头对准领头的解放军军官时,仔细看去,他心头不禁一阵窃喜。原来是他,这下可有主意了。
在这里奉命拦截设卡的解放军干部正是刘行贵。为什么权维明窃喜呢,原来,刘行贵和权维明还有一层亲戚关系——权维明是刘行贵的远房表叔。
本来不是一个阵营,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但权维明是中统特务,对这些信息都有所掌握,他的各处的党羽也通过其它途径了解过刘行贵,以及通过自己早年和刘行贵的亲戚交往,他对刘行贵秉性还是了解的。
知道此人权利欲强、贪财好色,甚至一度还想对其进行策反。还没到实施环节,自己的阵营就土崩瓦解了。今儿也是赶巧了,亡命之时碰上他了。事已至此,冒险试一试吧。
想到这,他从逃跑时带走的金银首饰中掏出两根金条,揣在兜里;同时,把手枪也别在腰间。对卫兵嘱咐了几句,让卫兵等人把车备好,原地不动,自己一个人走了过去……
结局可想而知,贪财的刘行贵在借一步说话的隐秘地方接受了权维明的两根金条,在众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放走了这个和自己有亲戚关系的中统特务。
当然,随着时光的推移,后来,刘行贵复员来到这里后,也知道了栗达观的故事,以及和权维明的恩怨。打压栗达观还有这样一个重要因素在里边——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栗达观知道是自己放走了他的杀子仇人。
想到这些,刘行贵不禁阴险地笑了,随手拿起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支,含在嘴上,没有点燃,只是深深吸了一口,随后惬意地喷吐着那并不存在的烟雾,脑子又转到自己找到林玉芳的一幕上来。
想着想着,他的脸不禁有些发热,只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他妈的,真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转而一想,林玉芳经过自己的甜言蜜语的“劝慰”,被自己高超的演技征服,答应来公社上班。想到这里,他不禁十分得意,一种猛兽征服羔羊的快感油然而生,嘴里禁不住哼唱起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唱着唱着,一个更大的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又在脑子里形成。
七十
在上方县城中心街的西北部,坐落着一栋有着三层结构的老式青砖建筑,上部尖状的样式也依稀可见当年作为天主教堂时的影子。整个建筑坐东朝西,门口是三个拱形门,中间的两扇大铁门开敞着,左边铁门的右部中心和右边铁门的左部中心各有一个白底红漆的倒“T”;门关在一起正好是一个大大的红“十”字,和前面介绍的河子公社的红五星门有异曲同工之妙。门口右侧门垛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白底红字写着“上方县人民医院”。
这就是刚搬迁过来不久的县医院,原来的旧地址由于年久失修和街道改造已经被拆掉,终于最后选择了这所已经废弃不用的,但结构还算完整的以前的教堂作为新址。
此时正是上午,门口进出的人不算很多,显得有些冷清。从大门走进去,一楼楼梯的南侧,却有些喧哗。两扇木质的装有大玻璃的门,两扇玻璃上都写着“急诊室”几个字,门不时被几个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推拉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门旁立着三五个人,焦急地向里探视着,一切的气氛显得紧张而又凝重。终于,隔着这两扇安在走廊中的玻璃门,看到里边挂着“抢救室”门牌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个躺在医院专用四轮椅上的人被几个医务人员推着从里面走出来,其中一个护士的手中高举着一个输液瓶,瓶里的药液正一滴滴向下滴着。门口的几个人见状,急忙迎了上去,帮助医务人员把人推进住院部的病床上。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向这几个人中的其中一个人交待了几句什么,医务人员便先后走出了房间。
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一个六旬老者,双鬓已经斑白,额头被岁月刻上了深深的皱纹。老者仍闭着眼睛,处在昏睡状态。一个与老者年纪相仿的妇人,伏在床头上低声抽泣着。
过了一会儿,不知是由于妇人的抽泣还是药液的作用,病床上的老者终于慢慢睁开了双眼。身旁的几个人见状,忙迎过来,俯下身子,两个四十来岁的一男一女一齐开口叫道:“爸,你终于醒了!”低泣的妇人见老者醒来,忙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急切而又欣喜地问道:“达观,没事吧,好些了吧!”
躺在病床上的人正是栗达观,此刻他艰难地往上抬了抬头,站在旁边的儿子栗顾田和儿媳钱贵珍忙把枕头往上移了移,使栗达观能够斜靠在床头。
老人缓了缓,用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看眼前红肿着仍带着泪痕的老妇人说道:“啊,静云,我这是在哪?你们怎么都在?”伏在床边的栗达观的妻子苏静云不再抽泣,而是欣喜地说道:“达观,你可醒了!这是医院,是县医院!”栗达观似乎明白了什么,艰难地点了点头。
原来,栗达观接到县委发来的文件,并被告知停职反省,接受进一步审查。这个正直、善良的六旬老人虽然经历过许多的风雨和沧桑,但对很快面临的一切,还是有些难以承受。
想到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工作被一下子否定,想不到自己亲自向县里呈送的材料却被当做处理自己“错误”的证据。想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看着县委的红头文件,老人的心理防线瞬间被彻底摧毁,已经很是脆弱的神经再也经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由于气愤和焦虑,他只感到血往上涌,一阵昏厥,视线模糊,变得人事不省,手中的文件也撒了一地。
得着消息赶来的家人急忙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老人送往县医院。老人是心脏病突发,经过医院的奋力抢救,总算度过危险期,平复下来。当下,苏静云和儿子栗顾田以及儿媳钱贵珍谢过帮忙的乡亲,送走他们后,急忙张罗着买一些补品,因为栗达观从昨晚发病到现在还水米未进。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可能是听了帮忙后回去的几位乡亲的述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乡亲们提着虽说简单却极有诚意的营养品来看栗达观。
浓浓的乡情打动了老人,送走一波波的人们,栗达观眼睛湿润,他们前来探望自己,是冒着很大的政治风险的,因为现在自己是“危险的机会主义分子”。但从他们热切的话语、诚挚的目光里却看不出任何的顾虑与畏惧,病房里洋溢着春天般的温暖。
这时,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拎着一个装满瓶瓶罐罐营养品的网兜,向这边走过来。她不时向匆匆走过的医务人员打听着什么,脸上透着一种急切和不安。
几经打听,她终于来到了栗达观的病房门前,抬起一只手,正准备叩击房门,但听到里面的说话声,不禁又有些迟疑起来,抬起的手不自觉地又放了下来。她略略思索了片刻,终于向下了决心似的回转身,向这边走来的一个护士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网兜交给护士,急急地向走廊出口走去,匆忙的脚步声在略显寂静的走廊里留下了一阵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