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姐

　　看面相，六姐应该叫六姨。她年纪不是很大，还不到五十岁，一个极普通、极平凡的底层妇女，她和郝梦圆既是合住关系也是雇佣关系。
　　六姐从小家境贫寒，没什么文化，长得不好看，但勤俭朴实，过日子是把好手，为人大度不计较，任劳任怨。
　　六姐的丈夫英年早逝，她一个人拉扯儿子阿荣长大。六姐其貌不扬，但儿子阿荣却长得清秀俊俏，像她爸爸。六姐给她看过荣爸爸的照片，确实很帅，难怪六姐愿意为他守一辈子。六姐为人坦诚，据她说，阿荣爸爸没和六姐结婚之前有过一个品貌相当的般配女友，两人已经谈婚论嫁了，可女友父母嫌他家里穷负担重，不同意。阿荣爸爸是个好面子的人，被女友家人奚落、嘲讽了两次后，承受不住压力，分手了。六姐一直暗恋着阿荣爸爸，见他单身了，便鼓起勇气找人从中撮合。六姐不嫌荣爸爸家里穷负担重，结婚也不要房子家具和彩礼，还自带一笔嫁妆。经过撮合，两人结婚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六姐对郝梦圆说，阿荣爸爸根本没看上自己，和六姐结婚是没办法，长得好看有啥用，家穷，好女人不愿嫁，娶六姐一是想找个免费保姆伺候家里；二是想气气前女友，这是一次酒醉时，阿荣爸爸吐的真言。
　　嫁到夫家后，六姐真的就是一个不要钱的保姆和老妈子，不但要挣钱养家，下班后还要洗衣做饭带孩子，里里外外一把手。阿荣爸爸家务活一样不沾，挣钱不多，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太爷生活，还总是挑三拣四的，不是嫌饭硬了就是袜子没洗干净。除了家里，六姐还要照顾公婆和小叔子、小姑子，一年365天，没白天没黑夜地干干干、忙忙忙、做做做，睡个懒觉午觉、吃上一口头锅的饭菜都是奢侈。机器还有个停歇，肉长的六姐比机器还牛，愣是连轴转了15年，其间除了几次感冒，没生过大病，奇迹！
　　然而，六姐掏心掏肺、扒肠扒肝地付出还是没能换来丈夫的感动与感恩，结婚15年后，丈夫出轨了，对象是前女友。
　　15年前，两人分手后各自结婚，前女友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生了个女孩。15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人重逢并且旧情复燃。六姐说当时的她整天为家、为生活劳碌奔波，没时间去察觉、怀疑。直到那女的老公发现了，闹得沸沸扬扬，六姐才如梦方醒。15年了，他的前女友还是那么漂亮，而与她同龄的六姐看起来好像她的阿姨。
　　离了婚、净身出户的前女友找上门来，面对挑衅和女人高昂的美丽下巴，六姐只闷闷地说了一句：他和我离婚，我就离。女人走后，六姐带着阿荣回了娘家。
　　阿荣爸追来了，对六姐说：他不会和六姐离婚，和前女友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
　　六姐相信了，和他回家了，和外面也断了联系，可那女的不依不饶，三天两头地来闹，不久，荣爸爸出事了，被前女友害死了。六姐忍着恨意和悲痛，去监狱探望，前女友用仇恨的眼神看着她：他说他不会离婚娶我的，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我和我的家人对他当年的伤害，凭什么？你哪点比我强，你连我的脚趾头都不如，他凭什么不和我离婚娶我，你有什么可值得她爱的，你可以不离婚也可以报复我，但你不能侮辱、贬低我。
　　成了寡妇后，娘家人都劝六姐趁着还年轻再走一步吧。六姐说，他不是没有动过心思，可在整理阿荣爸爸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存折，原来阿荣爸爸在结婚后第三年就开始偷藏私房钱了，可小姑子告诉她，这是哥哥特意为嫂子、为阿荣、为这个家存的钱，为的是将来换一套楼房，一家三口也享享清福。本来她也是不知道的，有一次无意中看到了，阿荣爸爸见瞒不过就对小姑子说了，并要她保密，等攒够了给嫂子一个惊喜。
　　“你真的相信了？”郝梦圆打断了六姐的讲述，问她，心想：这女人也太傻、太好糊弄了吧。
　　“我也是不大相信的。”六姐说，“后来我拿着存折去储蓄所试密码，我先输入他的生日，不对；再输入儿子的，不对；最后试着输入我的，对上了，如果他真的藏私房钱，为什么用我的生日密码？他生前确实说过，想换套房子住到楼上去，享清福，我知道了，他心里是有我的，尽管嘴上没说，但不代表心里没有，我的一片苦心，他是知道的。”
　　“可他终究是出轨了呀，这是原则问题，不能原谅！”
　　“他是为了报复，是那女的主动的。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说，我不信，可那女的也这样说，那确实是了。你知道他临死前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给我媳妇带句话，下辈子还是她。”
　　一本存折、一句话，买断了六姐的下半生。阿荣爸爸走后，六姐没有改嫁，一心一意地侍奉公婆，给他们养老送终。欣慰的是，公公婆婆感念六姐多年的付出，留下遗嘱，双方过世后由六姐继承房产，小叔子、小姑子也感恩六姐，不与她争家产。先后送走了公婆后，六姐继承了房产，前些年拆迁，换了一套60平米的两居室，苦了二十多年，终于住上楼房可以享清福了，可惜，一家三口聚不齐了阿荣爸爸没等到。
　　六姐的儿子阿荣没有学习细胞，和其他底层少年一样，念到初中毕业就混社会了。阿荣长得好，虽然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但人不木讷，所以早早结婚了，又早早离婚了。
　　丈夫没了，公婆送走了，小叔子、小姑子成人了，儿子养大了，结过婚有孩子了，所有的使命都完成了，六姐终于可以歇歇了。虽然还要为了生活工作上班，但不用那么辛苦劳累了。之前她一天打四份工，还要操持家务，现在打两份工就可以了，家务阿荣会帮他做一些。现在，她可以没事坐下来看看电视，和老头、老太太们打打扑克、麻将、跳跳广场舞，偶尔可以睡懒觉、午觉了，熬出头了。
　　郝梦圆和六姐之前不认识，横竖几辈没有交集，郝梦圆从省城回来住进茉莉园后急需有人作伴、承担房租，于是让好友罗姿丽在朋友圈发信息，七拐八绕地招来了六姐母子。
　　儿子阿荣结婚离婚后，生活开销增大。阿荣不上进、不挣钱，单凭六姐一人负担不起，母子俩商量把楼房租出去，再租一个面积小、便宜的，挣点差价。偏巧看到了郝梦圆的招租信息，于是找来了。
　　六姐看过后，提出：整个别墅的卫生她来搞，以此抵消房租，她和阿荣只交伙食费。另外，别墅在郊区，平时的生活用度需要到市区采购，阿荣有车，负责来回跑，所以……
　　六姐过日子、持家是一把好手，住进来后，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别墅的院子被她改造成了菜园、果园，每到夏天，绿叶成阴、瓜果飘香。
　　尽管人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五十出头的六姐还不能“隐退”，还得去干活、挣钱，只是不用像年轻时那么拼命了。儿子阿荣不能顶门立户，一年到头还挣不够自己吃饭的钱。六姐老了不想麻烦儿子，趁着现在还干得动，挣一点是一点，好歹把自己的棺材本攒出来，如果能给儿子攒点那就更好了，挣多少攒多少，她也不知道，干活就是了，她干了一辈子活了，勤劳惯了，闲不住。
　　六姐在市区找了两份钟点工，第一份早五点到九点，第二份十点到下午两点，六姐心疼儿子阿荣，每天早晨骑车去上班。电动车是阿荣送给她五十大寿的生日礼物，之前都是骑自行车的，六姐幸福得不要不要的。赶上极端天气，阿荣起早开车送她，六姐欣慰极了，逢人便夸。
　　第一份工作完事后，六姐会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或者去附近的广场坐坐，玩玩运动器械、看看唱歌跳舞。下午回家后，或做做家务，或睡上一觉。或看看电视。六姐说，年轻的时候，停不住地忙忙忙，现在的这点活就是休闲了。她已经做了六年了，每到春节，她有八天的假期，可以不用起早了，可她说，可能是年纪大了，懒觉没之前睡得香了，也睡不着了。
　　六姐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知足了。小时候，邻居家的一个姐姐意外去世了，我能平安活到现在，我知足了；我长得不好看家穷没文化，能嫁给阿荣他爸，我知足了；虽然阿荣爸对我不怎么好，可他给了我一个儿子，我知足了；虽然后来他出轨了，可他没和我离婚，临死之前还惦记着我，我知足了；阿荣虽然没出息，可他健康平安地长大成人了，结了婚生了孩子，不招灾没惹祸，我知足了；我命不好，操劳了大半辈子，可身体健康没病没灾，我知足了；我半辈子没享什么福，可有了自己的房子，住进了大别墅，我知足了，真的，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