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01
　　 
　　白絮飞是在傍晚时候见到郑天祥的。疲惫的郑天祥脸色是平静的，虽然这一天仗打得很惨烈，灰头土脸的满身污秽，但Ｌ城还在中国人的手里，这让他保持了一个良好的心情，他对白絮飞说：“你去给老子整饭去。这一天下来，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腔了。”
　　这是郑天祥第一次在白絮飞面前称老子。白絮飞有些意外，略愣了一下便去整饭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侯他用托盘端着几个菜，还有一瓶酒。郑天祥的眼睛便亮了，但瞬间又熄灭了眼中的火焰：“又没有值得庆贺的事，要酒干什么？拿走。”
　　“师长，今天是Ｌ城保卫战打响第十七天了，Ｌ城还在我们手里，这是一个奇迹，就算明天守不住，也是值得庆贺，值得骄傲的，所以应该喝点酒。”
　　“你是这样想的？”
　　“是，我是这样想的，Ｌ城的军民也是这样认为的。”
　　“既然这样，那就喝一点解解乏。你去将武参谋长请来，我好久没有和他一起喝酒了。”
　　其实白絮飞还有话要同郑天祥说，见状只好去请武参谋长了。
　　郑天祥和武参谋长并没有喝多少酒，而是说了不少话，说到最后两人竟吵了起来。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争吵，武参谋长初来时郑天祥处处防着他，两人不会争吵；后来郑天祥发现武参谋长这个人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两人有了了解，更不会吵起来。现在不但吵了，而且吵得很凶。
　　这样的局面在郑天祥的意料之中，这也是他早上出发时没有同武参谋长说出他想法的原因，他希望两个人坐下来以交心的方式谈这个问题时武参谋长会理智一点，现在看来让一个人决定是否接受对方的意见不是谈话的环境而是谈话的内容。看着固执己见的武参谋长郑天祥有些恼火，但他很快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老武，我们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暂五十师的未来想想，所以，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意见，带领一、三团先撤到Ｈ山，为暂五十师保留一点血脉。算我求你了怎么样？”
　　武参谋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老郑，我明白你的心意，也赞同你的安排，让一、三团到Ｈ山学学人家共产党的军队和鬼子打游击是正确的决定。只是要走也是你走，这是你的班底，只有你才能更好地带着他们和小鬼子周旋。”
　　“老武，你这个人怎么就这样油盐不进呢？”郑天祥的声调高了起来。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白絮飞说：“两位长官，絮飞有重要情况报告。”
　　郑天祥和武参谋长将注意力集中在白絮飞身上。
　　“钟司令今晚要派人进城来联略，卑职认为来人一定会带来钟司令对Ｌ城保卫战的一些建议，两位长官不妨先听听钟司令的意见后再做定夺。”
　　郑天祥和武参谋长对视一眼后对白絮飞道：“接到人后，不管多晚立即带人来见我。”
　　 
　　02
　　 
　　白絮飞眼看天色不早了，不敢耽搁便匆匆地赶往东门。东门是几个城门里最平静的一个门，Ｌ城保卫战开始的前几天这里也发生过战事，后来小鬼子撤了。在白天的时候偶尔也会有小股鬼子在这里装模作样放几枪，到了晚上便不见了踪影。这里和西门的残酷战事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小鬼子对中国老祖宗的兵法知道的不少，这种围三缺一的把戏在中国人面前玩也太不量力了，白絮飞心里暗暗好笑。这无形中也解决了暂五十师兵力不足的问题。暂五十师在这里留下了不多的兵力，其余的做为预备队调往需要的地方。Ｌ城能守到今天小鬼子也是“帮”了忙的，白絮飞自嘲地想。
　　白絮飞和守卫的张连长联系上后就静静地等待着。他不知道来的会是谁，但他相信来的人他一定认识，一定会带来钟司令的重要指示。在Ｌ城保卫战的关键时刻能够听到老首长的指示有着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他太想知道具体是什么内容了。
　　黑暗里传来夜鸟的啼叫，白絮飞的精神为之一振，在回复了几声啼叫后吩咐张连长打开了城门，一个黑影出现在白絮飞的面前。在微弱的星光下白絮飞还是认出了来人，他兴奋地喊了一声：“高叔叔。”
　　来的人是高忠勇，他也认出了白絮飞，说：“是絮飞啊，我一猜就知道会是你来接我。我们先别忙着叙旧，我还带了队伍过来，他们还在城外等着呢。”
　　等队伍进了城后，白絮飞委托张连长代为安排，他对高忠勇说：“高叔叔，郑师长和武参谋长还在等着你，我们这就走吧。”
　　师指挥部处在一片黑暗里，大部分人都休息了，只有值班的地方和郑天祥的住处还亮着灯。郑天祥和武参谋长没有休息，他们在等着新四军的来人，武参谋长问：“老郑，你是不是和新四军早就有勾结？”
　　“老武，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们是友军，互相通气协同作战是必要的。”郑天祥辩解道。
　　“白絮飞就是新四军的人。”武参谋长逼视着郑天祥的眼睛。
　　郑天祥也直视着他，坦诚地说：“是，他是我和新四军之间的桥梁，没有新四军的配合，我们守不到今天。”
　　武参谋长沉默了，他心里很清楚，相比之下长官部又给了他们什么帮助？再说下去，郑天祥的话就会很难听了。
　　白絮飞和高忠勇走进来时他们正闭着眼假寐，听到脚步声郑天祥睁开眼一下子来了精。，他是认得高忠勇的，当时他曾经想收编这支自卫队马千里没有答应，最后还是让钟司令拣了个便宜。
　　高忠勇向郑天祥和武参谋长敬了个礼，手还未放下，郑天祥就拉着他坐下：“忠勇，这是在休息室不必拘礼，快说说钟司令让你带来了什么话？”
　　高忠勇简短地述说了钟司令的话，然后掏出了钟司令给郑天祥的信：“钟司令对Ｌ城保卫战的看法和建议都写在这封信里了，他还让我带来了毛泽东主席的《论持久战》，他希望郑师长有时间能看一下。”
　　郑天祥看过信后沉思了一会，然后将信递给了武参谋长，自己翻看起《论持久战》，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寂。
　　武参谋长看完信脸上露出了喜色，他和郑天祥的争论总算有了解决的办法。他看了一眼郑天祥，郑天祥却沉浸在书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只能用咳嗽提醒郑天祥。
　　郑天祥合上书赞道：“好书，真是好书，要是早点读到我们的方向早就明确了。”
　　武参谋长说：“你是同意钟司令的建议了？”
　　郑天祥反问：“难道你不同意？”
　　他们一起看向高忠勇：“我们明天傍晚时分撤离，这Ｌ城的千斤重担就交给你了。”
　　高忠勇说：“钟司令说你们只管放心地从东门撤退，遇到鬼子不要和他们纠缠，他们在路上的伏兵就交给新四军了。”
　　白絮飞想小鬼子留下东门不攻原来还有这么一手。
　　 
　　03
　　 
　　 几天下来，马千里的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可他愿意。和士兵们的流血牺牲相比他受的这点苦累算不了什么，明天他还会和他的义勇队去给守城的士兵们搬运弹药运送给养，只要这个城守一天他就会坚持一天。
　　马兰给她的父亲锤罢了腰又揉揉肩，她发觉父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她谈战场上的事。虽然马兰也参加了义勇队，对战场上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可爷俩回到家里还是喜欢聊战场上的事，谈士兵们的勇敢，谈小鬼子的狼狈，谈他们义勇队做了哪些事情。在谈论中他们的疲劳也仿佛不存在了。可今天父亲什么也不谈了，父亲有心思。
　　马兰知道马千里在想什么，轻声问：“爸，你在担心Ｌ城守不住了？”
　　屋外掠过一阵秋风，卷起的沙尘拍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马千里叹息一声，此刻，马千里的心情犹如这季节一般一片苍凉。
　　“破城就在这一两天了。”
　　马兰一时无语，这么多天的辛苦，这么多将士的牺牲都要付之东流了么？难怪父亲情绪低落。她安慰父亲：“爸，不会的，我们有坚固的城墙，有勇敢的官兵，他们不会轻言放弃的。”
　　马兰底气不足，这样苍白的话她自己都不相信，战场上的情形她很清楚，也相信父亲的话是对的，可她就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马千里被马兰的孩子话逗笑了，他说：“失败没什么，我们是虽败犹荣，我们用抵抗证明中国人的血性，证明我们抗战的决心，你郑叔叔的用意就是如此。他在守城的第一天就知道我们守不住，会赔上自己的性命，可他还是守了。”
　　郑天祥如此，马千里当初留下来不走何尝不是如此？马兰理解他们是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中国筑起不倒的万里长城。
　　“兰儿，我希望你和你妈妈明天就走，这样我就心无记挂了。”
　　马兰说：“我不走，妈妈说过她也不走，是死是活我们全家人都在一起。”
　　马千里知道劝说是没有用的，无可奈何地也是骄傲地说：“我们都不走，生生死死都会在一起，让世人瞧瞧，我们马家也是满门英烈！”
　　第二天早上，马千里匆匆吃过早饭对马兰说：“走，上战场去。”
　　马千里这话说得自豪，马兰答应一声，他们正准备出门便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早来敲他的门，但知道一定是熟人，来人一定有急事。马千里吩咐马兰去开门，他听到马兰高兴地喊一声：“高叔叔，怎么是你？”
　　马千里便看到了久别的高忠勇和白絮飞，“忠勇，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是昨天半夜到的，没敢来打搅你休息。怕你出门走了就早早地来堵你，差点就迟了一步。”
　　“忠勇，你来的不是时候，我不能留你叙旧。你知道现在战事正紧，守Ｌ城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们边走边聊好吗？”
　　高忠勇反而坐了下来，马千里不好撵他，就说：“忠勇，有什么话就抓紧说吧。”
　　“大哥，我这么早来堵你，就是想和你说一句话，坚守Ｌ城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了。老祖宗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抗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必须活着才有本钱和小鬼子周旋。我们已经通知了所有义勇队的成员今天就撤出Ｌ城，所以也请你做好撤离的准备。”
　　“你说什么？是谁让你这么做的？”马千里的脸寒了下来，表达出了他的不快。
　　“大哥，是我没有把话说明白，是钟司令派我来的。昨晚我已经见到了郑师长，向他表达了钟司令的意思。郑师长和武参谋长已经接受了钟司令的建议，准备今天就撤离Ｌ城了，他们特地让我来通知你。”
　　马千里没想到一夜之间形势变化这么快，他想起一句话：形势比人强，虽然他有不同的想法，但此刻他又能说什么呢？
　　高忠勇又说：“钟司令还让我带来一句话，希望你回去出任抗敌委员会主任，扯起抗日的大旗。钟司令说他相信你会接受邀请的。”
　　马千里又高兴又惭愧。钟司令这样看得起他，他就不能再推辞了，也不会再推辞了，便爽快地说：“好，我这就和你们一起回去，我接受邀请出任抗敌委员会主任。”
　　 
　　尾声
　　 
　　坚守Ｌ城十八天的暂五十师的官兵疲惫不堪，他们有一大半兄弟永久地留在了这里。他们都不愿意走，他们要留下来为那些死去的弟兄报仇，他们恳求郑天祥能让他们留下来。
　　郑天祥站在高处，脸被夕阳映得通红，他说：“弟兄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我不能答应你们的请求。不是我郑某人怕死，不肯带着你们留下来为Ｌ城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即便去死也要拉小鬼子垫背，我们撤离不是逃跑，我们只有保持力量才能多消灭鬼子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弟兄们，有一天我们会杀回来的！”
　　暂五十师的官兵们垂着泪撤出了阵地，他们在心里重复着郑天祥的话：有一天我们会杀回来的！
　　郑天祥在出发前拉着高忠勇的手说：“兄弟，Ｌ城就交给你了。”
　　高忠勇豪气地说：“请郑师长放心，我们一定坚守到明天早上。”
　　马千里对高忠勇说：“注意安全，给我活着回来。”
　　高忠勇说：“大哥，放心吧，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鬼子的轰炸停止了，新的进攻开始了，高忠勇向他们挥挥手，快速地向城墙上跑去。
　　撤离的队伍向东门走去，马千里回过头看着高忠勇离去的方向，倾听着那边传来的激烈的枪声，他在心里默默地为掩护他们撤离的新四军战士祝福。硝烟弥漫处，马千里看到天边飘着红色的云朵，红色的云朵下面是家乡的那片枫林，经过这秋霜的洗礼，枫叶也该红透了。马千里似乎看到霜叶那深沉、透彻的红就像一大团燃烧的火焰，染红了天际。那里正是他要去的地方，新四军的钟司令正在那里等着他。马千里的心豁然开朗起来，他的脸上挂上了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