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01
　　  
　　安倍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接受龟田的训斥。龟田的训斥只是在他的耳边刮过一阵风，他无须认真听也知道龟田在说什么，无外乎都是说他无能之类的陈词滥调；安倍的思想还停留在Ｌ城。这次他本来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拿下Ｌ城，可怎么就失败了呢？他的脸火烧火燎地痛，血顺着嘴角流下来，那是刚才龟田抽的。龟田真够狠的，下手忒重，要不是手疼了，龟田还不会住手。
　　这是意料中的事，接受体罚和责骂是每个下级军官必备的功课。挨罚的时候，安倍只是机械地胸脯一挺，嘴里“哈依”着，他不认为这是什么羞辱，就像老子打儿子一样是天经地义的。
　　真正让安倍感到羞辱的是这一仗败得窝囊，败得没有价值，这一仗会成为“经典战例”，在同僚中成为笑柄。
　　龟田什么脏话、粗话都骂了，骂够了，气吼吼地在那喘着粗气。两人都没说话，屋内突然静了下来，四周的空气变得沉重，从四面八方向安倍压过来让安倍感到窒息。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龟田突然吼了起来。
　　“没有好解释的，这完全是我的错。”
　　“好，你知道就好。”龟田拿过一柄短剑重重地放在桌上。
　　安倍的心凉了。他走到桌前拿起了短剑，抽出一点，短剑立刻散发出寒光，说明其锋利无比。这柄短剑是龟田的心爱之物，不知道饮了多少人的血，今天它又要用安倍的血止渴。
　　安倍将短剑放到桌上，两脚合拢，向龟田行了个弯腰礼，然后解开上衣的纽扣，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衣。
　　龟田自始至终都是面向墙站着，没有看安倍。
　　Ｌ城的得失，龟田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要他需要，他随时可以夺过来；打一次败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世上本就没有常胜将军。可这一仗不该败，也不能败——这一败，将他精心策划的聚歼中国军队的计划彻底打乱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大日本皇军不得不为安倍的愚蠢付出代价。
　　他必须让安倍先付出代价。
　　安倍解开衬衣的纽扣，露出了古铜色的胸膛，拿起短剑，席地坐了下来。短剑出鞘，安倍用雪白的毛巾仔细地擦拭着短剑——剖腹是件神圣的事。
　　这样的下场是安倍没有想到的。从踏入军队那一刻起他想的一直都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是作为一个帝国军人的荣耀。可现在他却要带着耻辱去死，这让他很不甘心，他希望龟田能给他一次机会。他偷偷地瞥了一眼龟田，可龟田给他的是一个背影，丝毫没有宽宥他的意思。龟田显然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安倍绝望了，他举起了短剑刺向自己的胸膛。
　　“你想干什么？你这个懦夫。”
　　龟田大声喝止了他，好险，再迟个几秒钟，安倍就会丧命在这柄短剑下了。
　　“站起来，像个帝国的军人。”
　　 “哈依。”安倍知道他逃离了鬼门关。
　　“回去好好整顿队伍，将Ｌ城夺回来，若再失败，就不要回来了。”
　　 
　　2
　　 
　　能够逃过一劫是值得庆幸的，可安倍一点喜悦的心情都没有。别人看不见，他看得到，那柄死亡之剑始终悬在他的头上，半分钟都不曾离开过，安倍倍感压力。
　　别人救不了他，也不会救他，他只有自己救自己。他打开Ｌ城的地图，这个不大的南方小城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这张地图应该是准确的，那是战前高桥带人去绘制的，那时的中国人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有些人竟为人生地不熟的他们充当起了向导，他们才会有了如此精确的地图。眼下，这张地图在安倍的眼睛里却失去了价值——这张图缺少了安倍最需要的关于郑天祥的军事部署。安倍的眼睛失去了光泽，这两次失利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几乎丧失了夺取Ｌ城的信心。
　　第一次进攻Ｌ城时安倍没有包袱，他的压力也就没有这么大。那次，他做了充分的准备，计划也很周密，付出了血的代价后他失败了。第二次他做了充分准备，在冯园的帮助下他拿到了Ｌ城的军事布防图，这一次他是势在必得的，没想到等待他的是同样的失败命运，这个他曾经看不起的对手太强大了。
　　这一次，安倍没有了退路，为了逃避他面临的最严厉的惩罚，他必须做好更周全的准备。安倍派出了他的情报人员去收集Ｌ城的情报，这回没有潜伏人员冯园的帮助，没有高桥为他分忧，安倍感到困难重重。
　　很快，各种消息都汇拢过来，安倍派出去的人事无巨细，都摸得一清二楚，就连枪毙杨青云这样看似无关紧要的过时消息都没有落下，但这些消息对安倍的用处不大，他所关心的Ｌ城的布防却一点也没有搞到，安倍很失望。
　　安倍仔细梳理这些情报，想从中找出有用的东西，有两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自然是杨青云。在这件事中他增加了对郑天祥的尊重，能够果断地撇下同杨青云的关系杀了他，这样的事在中国的军队里还不多见；他们一般会采用什么将功折罪、戴罪立功为其亲信开脱。郑天祥没有这样做，说明这个人的正气，会治军，不能小觑。
　　另一个人就是张九阳，在这一次战斗中这个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他，让安倍吃够了苦头，跌尽了面子，至今还处在尴尬地步的安倍全拜张九阳所赐。安倍指示，多收集这个人的材料，越详细越好。
　　部下没想到安倍会这样说，他们面面相觑，这种舍大求小的指示分明是在打他们的脸。他们在安倍发作之前纷纷表态，一定想尽办法钻进Ｌ城的大街小巷搞清楚郑天祥的兵力部署，安倍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安倍想要是高桥在会为他分担一些，可惜高桥已经玉碎了。安倍这时已经忘记对高桥作战不力的怨气，他原谅高桥了。
　　 
　　 
　　03
　　 
　　安倍再次见到高桥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家伙不是死了吗？他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呢？高桥身上的衣服肮脏破烂，左臂草草包扎的地方有着黑褐色的血的瘢迹。可以看出，他是历尽了艰辛才回到这里。安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欣慰，他注视着疲惫不堪的高桥，心里的因高桥没能很好的完成任务而产生的愤怒渐渐被欣慰取代。他是一个现实的人，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不适合翻旧账。安倍平息了一下情绪对高桥说：“回来就好，先去洗洗，休息一下，我还有任务要交给你。”
　　高桥再次出现在安倍面前时精神多了，他虽然很疲惫但并没有去休息，而是简单地洗洗，换身干净衣服，再将伤口包扎一下就匆匆赶来了。他知道安倍有重要任务要交给他，安倍并不希望他休息。
　　安倍很满意高桥的表现，虽然他现在并不想惩戒高桥，但在言语上他还是想敲打一下，这样才能让高桥更好地为他效命。安倍板起了脸：“高桥，你知罪吗？”
　　高桥很清楚安倍的心里想什么，也知道安倍不会把他怎么样，他还是诚惶诚恐地说：“大佐，卑职这次作战不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愿意接受大佐阁下的任何惩罚。”
　　安倍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房间里静了下来，安倍似在考虑如何惩戒高桥。
　　高桥说：“请大佐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戴罪立功。”
　　“好吧，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允许你将功折罪。你即刻潜进Ｌ城，三天之类摸清Ｌ城的兵力部署，否则，我会送你上军事法庭的。”
　　高桥相信安倍在上军事法庭时一定会拉上他作为垫背的。他当然不能给安倍这个机会，化解这一危机的唯一做法就是想办法弄到城防图帮安倍渡过难关，帮安倍就是帮他自己。
　　高桥再次进入Ｌ城时他没有再住进旅馆。他已经被张九阳熟知，旅馆容易暴露身份太不安全了且不利于行动；高桥选中了一所偏僻的住宅。这里处于小城一隅，平时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房主人为了躲避战火举家逃难去了。高桥认为这是一处绝佳的场所。
　　高桥将他带来的人安顿好了后，就给他们派了任务，将他们撒了出去。高桥不能不抓紧时间，因为安倍给他的三天时间只剩两天了。
　　高桥并没有闲着，他苦思冥想了一会，没有想出好的办法，他只能冒着被认出的危险走向了大街。也许是郑天祥两次都重创了安倍，人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丝毫看不出战争的迹象。高桥混迹于人群中，为他的安全提供了保障。
　　从对面走过来的白絮飞和高桥错肩而过，高桥吓出了一身冷汗。白絮飞不认识他，他认得白絮飞，如果对面走过来的是张九阳，他就不会有这么幸运了。高桥不由得提高了警惕——此时此地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他不能在什么行动都没有开始前就被他的敌人觉察出行踪。高桥将他的黑色礼帽向下拉拉盖住了他的半边脸。
　　前面有许多人围在一起很是热闹，高桥看到了新娘子马兰在为抗日募捐。刚才白絮飞显然为募捐的事也在这里出现过，高桥的心里有着愤怒的感觉。
　　马兰捧着募捐箱在高桥面前停下来。高桥投进去一张大钞，马兰连声道谢，号召人们向这位先生学习。高桥不想被人认出来，他挤出了人群。
　　一个计划在高桥的心里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