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01
　　 
　　杨青云面色苍白，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这几天他想了很多，开始他是无所谓，像他们这样的队伍，天不管，地不收，什么事都是自己说了算，犯这点错算什么？顶多挨顿训，关几天只是做个样子，他还是回去当他的团长，沈策算个球！
　　这几天，郑天祥始终没露面，杨青云的心便忐忑起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件事情不是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他是个带兵的人，自然懂得如何带兵，可当时偏偏就忘了这一点。他现在不恨沈策了，如果当初听了沈策的话，也不会犯浑。
　　看来这个团长是当不成了。当不成就当不成吧，一切从头再来，那时，他一定会接受教训。
　　出去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个澡，洗去晦气。团里的那些人一定会给他接风，到时，他会提出让沈策也参加，显示出他的大度。
　　杨青云想了许多，就是没有想到死，他自始至终都想不到郑天祥会枪毙他——郑天祥可是他的表兄。
　　后来，发生了小鬼子挟持他的事，这事没有成功，杨青云在庆幸小鬼子没有得逞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小鬼子这一手无疑是在告诉暂五十师的官兵，他们不会忘记对他们有功的人。这一手够毒的，用杨青云的例子来分化暂五十师的官兵。杨青云的心头升起了寒意，既如此，他就是一个罪人，他就会受到极严厉的处罚。
　　杨青云知道郑天祥会很快来看他了，而且是带着关乎他的命运的决定来看他。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有限，他应该抓紧时间想想后事了。他个人的事没有什么好想的，郑天祥会替他安排好，谁让郑天祥是他表兄呢！他现在要想的是那个蒙脸的胖子是谁，揪出这个内奸是他能为暂五十师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杨青云知道自己并不高尚，可他却在做着高尚的事。他有些糊涂了，人为什么会这样奇怪？
　　郑天祥进来的时候，杨青云还在沉思，像老僧入定那样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毫无感知。郑天祥不知道杨青云在想什么，他放下食盒，将酒瓶重重地放在桌上，让酒瓶发出“咚”的声响，借此引起杨青云的注意。
　　杨青云回过神的时候，表情很是轻松。他看着郑天祥放在桌上的食盒，走过去揭开食盒盖闻了一下说：“真香，我感到肚子饿了。”
　　郑天祥默默地将食盒里的菜一样样摆在桌上，然后拿出两个碗。杨青云抢过酒瓶，在两个碗里倒满了酒，房间里充满了菜和酒的香味，这个冰凉的房间有了温馨。然而，杨青云的心里却是冰凉的，他知道郑天祥不是来放他，而是来给他送行的，虽然他不想相信这是真的。
　　杨青云端起一碗酒仰脖喝了下去，从喉咙到胃里辣出了一道沟。酒是好酒，杨青云却感到了异常地苦涩。
　　他的脸顿时涨红了，眼睛也是红红的，说不清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内心挣扎的结果。
　　“说吧，什么时候送我上路，是明天还是现在？”
　　郑天祥的心里并不比他好受，也仰脖喝了一碗。他这是和杨青云最后在一起喝酒了，他想用酒麻痹自己，一碗酒下去，他反而更加清醒，眼前老是浮现出他和杨青云在一起时的朝朝暮暮。
　　“师长，你怎么不说话？”
　　郑天祥的心被扎了一下，以前，在没有人的时候，杨青云会喊他表哥，今天却称呼他师长，这是拿刀子在捅他啊！
　　“表弟，你别怪表哥心狠，我这次放过你，那置军法于何处？表哥今后也无法再带这支队伍了。”
　　“球，不要拣好听的说，这支队伍是哪来的？是我帮你一起拉起来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军法？我这样做，别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我这是在帮你看住这点家底。”
　　“是我糊涂还是你糊涂？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你是在帮我么？这是害我。”
　　郑天祥激动起来，这么多天的压抑终于爆发了。
　　杨青云不说话了，他不想也不愿想这里面的是非曲直，现在想还有用吗？他大口大口地喝酒，想把自己灌醉。
　　突然杨青云用手盖住了碗暂停喝酒，他在喝醉前有话要说：“表哥，我不怪你，所以在喝醉前我要送一份大礼给你，算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郑天祥放下酒瓶疑惑地看着杨青云，他说的是不是酒话，郑天祥的心动了一下。他意识到杨青云要说的正是他想问的，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杨青云说出的人名让郑天祥吃惊，他怎么也想不到内奸会是此人，但他毫不怀疑杨青云的判断，他说：“表弟，哥谢谢你了。”
　　杨青云并不看他，再也不说一句话，他知道自己可以喝醉了，醉酒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
　　郑天祥不想喝醉还是醉了，他不是醉于酒，而是醉于心，他是被内心的痛苦折磨醉的，以至于后来他想不起来是如何离开禁闭室的，又是如何回到他的卧室。他感到难受，这是他许多次醉酒后最难受的一次。
　　有一个场景他自始至终都忘记不了，那就是杨青云突然将碗砸了，唱起了京剧“我本是卧龙岗上……”未唱完，一头栽在地上人事不醒。
　　他喊来卫兵，吩咐他好好关照杨青云，只要要求不过分，全都可以满足他。卫兵也是老弟兄之一，低声答应了声“是”，扭过头，擦拭着眼睛。
　　然后，他就靠在那一动也不动，他要多陪杨青云一会。
　　 
　　02
　　 
　　第二天，一阵凄厉的集合号声划破了Ｌ城上空。全师官兵除了值班的外，全都集合在操场上，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惴惴不安地站立着，郑天祥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他们知道一定有大事。
　　操场上庄严肃穆，听不到人声，只有战旗的猎猎声响，他们看到杨青云被押了过来，心里立马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集合号响起的那一瞬间，沈策的心就提了起来，但很快就放了下去。这几天，他吃不好、睡不好，最怕听到的是这集合号声，可又希望这集合号声早点吹响；他再也不想提心吊胆过日子了，他希望事情早点结束。
　　该来的总会来，集合号终于响起了，他的心反而坦然了，他的命运很快就会揭晓。
　　他的眼睛瞥向了杨青云。杨青云算条汉子，虽然他的脸色苍白，但依然站得笔直；嘴角上扬，带着嘲讽的微笑；眼睛毫无畏惧地迎向大伙的目光。面对死亡，他豁出去了。
　　郑天祥的表情很凝重，他的身上没有大捷的喜悦，更没有击溃小鬼子的兴奋，只有疲惫，几天之间他苍老了许多。
　　“弟兄们，这次大捷你们都流了血，流了汗，有些兄弟还献出了命，我感谢你们，是你们的不怕牺牲，勇于向前，才洗刷了我们的屈辱，才有了我们扬眉吐气的今天。”
　　郑天祥的话说得很有感情，弟兄们的心都热乎乎的，他们的行为得到肯定是对他们最大的鼓舞，最大的激励，也为他们今后再走向战场提升了勇气。
　　郑天祥的话锋一转：“我们中有些人的作为却令人不齿，这些人被小利蒙蔽了眼睛，胆敢违抗军令，使我们功亏一篑，不能全歼鬼子，留下遗憾。”
　　大家的眼光都投向了杨青云，杨青云羞愧地低下了头。
　　“沈策——”郑天祥厉声喊道。
　　沈策一激灵，站出了队列。他不敢和郑天祥对视，微扬着头，看着远处的山峰，看着山峰上的蓝天，阳光在那里留下绚丽的色彩，给沈策留下了美妙的景象。他奇怪，以前怎么没有好好欣赏这一切？很快，他就会陪同杨青云一道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机会欣赏了。
　　“沈策这个狗日的，身为二团的参谋长，未能劝阻团长推行错误命令，应负有一定的责任；可是事出有因，特别是关键时刻，不避风险，并努力弥补杨青云犯下的错误，身先士卒，挽回了一定的损失。为奖罚分明，将沈策降为上尉，留职察看，既往不咎。”
　　由上尉出任代理团长，中外历史上沈策可能是第一人，有些滑稽，但沈策并没有觉得可笑。他并不看重军衔高低，职位大小也算不了什么？他只要保住了性命，能继续留下来杀鬼子，这就够了。有这样的结果他很满足，这也是郑天祥对他法外开恩了，沈策沉浸在感恩中，至于其他人的处分他都没有听清。
　　“杨青云身为团长，却拿军令当儿戏，以至贻误战机，许多鬼子从他那里溜了，使战斗没有取得预定效果，如不严惩，本师长今后还如何带兵？弟兄们还如何心服？如何肯为杀敌效命？命令，将杨青云拉下去，枪毙。”
　　郑天祥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杨青云一眼，谁都知道他是心有不忍——杨青云不光是他的表弟，还立下过许多汗马功劳。郑天祥有这番表态已经足够了，已经能够服众了，在几个团长的代领下，他们纷纷跪下了，为杨青云求情，希望能让他戴罪立功。
　　郑天祥真想就坡下驴，赦免了杨青云，可他更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一念之仁会打乱他的部署，他踢了张九阳一脚，冷冷地说：“你也想抗命吗？”
　　张九阳只好押着杨青云走向一边。
　　郑天祥回过头，不去看杨青云被押走的方向，他怕多看一眼，会动摇他的决心。
　　只有一个人在那声枪响过后，他的嘴角挂上了冷笑。杨青云死了，带走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几天来他那颗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