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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军魂永铸      作者:舜卿      发布时间:2021-04-28 09:01:10      字数:6026

  四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日高晓峰一家三口回到了阔别十四年的远山市。他是农村人,苏蔓又是外地人,城里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乍一回来,一家三口没有了安身之处。他想,既然组织上把自己安排在公安局,想必公安局会给自己安排一个住处的,就打算先在招待所住下再到公安局报到。他带着老婆孩子来到市委招待所,到服务台办理住宿登记,当他拿出转业证时,服务员连忙说没有房间。其实房间有的是,只是不给转业干部住,因为转业干部好进不好出,如果单位没有安排住房,一住一、两年,甚至三、四年的有的是,并且住宿费还是个牛肉筋,转业干部让他们找单位,单位又不理睬,这样的事例太多了,招待所领导不得已作了相关规定,规定谁接待谁负责,于是,服务员只好推说没房间,既不担风险又没得罪客人。高晓峰是一个初涉社会的转业军人,哪知道那么多弯弯绕呢,人家说没有房间,总不能逼着公鸡下蛋吧,他礼貌地说了声:“添麻烦了”。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他来到大街上,经打听,前方不远有一新开张的"远山饭店"。他来到了"远山饭店",只见一栋九层楼的建筑耸立立在新建成的体育路上,应该说是远山市地标性建筑,像是一只五彩缤纷的凤凰鹤立鸡群,为远山市增添了不少风采。"远山饭店"是商业性宾馆,住宿起步价是五元,在月工资不到六十元的那个时代,算是高消费了,高晓峰以为最多住个三、五天,就算再贵也能住得起,便毫不犹豫地登记了住宿。
  他把苏蔓和孩子安顿好后,就到转业干部安置办公室和公安局报到。
  远山市是一个县级市,人口也只有六十余万,但地理条件优越,铁路公路和长江黄金水道贯穿全境,距三个省会城市都不超过一百六十公里,素有南北通渠之称。南靠群山,北临长江,丘陵与平原平分秋色,盛产粮、棉、茶叶和淡水鱼,矿产丰富,市场繁荣,历来被人们称为小香港。市公安局坐落在风景如画的金鸡山南麓,背靠青山怀抱青菱湖,新建成的体育大道从青菱湖和公安局之间穿过向西延伸。临街面是公安局的大门,大门与办公大楼之间有一条长三十米的连接道,办公楼不算气派但很适用,左侧是食堂,右侧是车库。办公楼背后是四排八栋崭新的宿舍楼,除最后一排两栋是三层楼房外,其他三排六栋全是带后院的红砖红瓦平房,从建筑规模看,少说也能居住一百二十户。宿舍后方是看守所和拘留所,整个布局紧凑合理。
  高晓峰拿着市转业军人安置办公室和人亊局的介绍信来到了公安局政治处,接待他的政治处主任自我介绍说他叫邵伟中,是一九七五年转业的军转干部,说看过高晓峰的档案,知道他是上过战场,并且当了六年通信营长,要是在一九七五年最少能安排个副局长,而现在只能委屈他到派出所去干个民警,而这个民警也是踢了好一阵皮球才定下来的。他接受了高晓峰的介绍信,接着又给他开了一张到车站公社派出所上班的介绍信。
  最后对高晓峰说:“老高啊!咱们和尚不亲帽儿亲,一笔难写两个转字,谁叫我们都是老转呢?对你的安排我十分同情,但爱莫能助,一是因自己官卑职小说话没人听,二是大气候,中央一说降职使用,地方上的人就误认为是林彪、‘四人帮’线上的人,那还不给你来个一撸到底?公安局能够接受你就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说老实话,老转真的是不容易,特别是公安局,专业性很强,你从部队转过来,隔行如隔山,什么治安管理,侦查破案,都有专门学问,别看你跟人家一样同是一个民警,可民警也分三、六、九等,有靠山,有根基的是上等,他们走路扬着头,说话有份量,不出力又讨好的事基本上是他们的,中层干部的大门时刻的他们敞着;有专业技能的是实干派,当头儿的少不了他们,凡有难事、烦事都是他们上,有时候他们在头几面前也能歪一下板,搞点讨价还价,头儿们也拿他们没办法,离了他们就办不成事,也只好顺着毛摸;像我们这些军转干部,要业务没有业务,要靠山没在靠山,群众基础又为零,只能干些出力不讨好的事,少数凭本事也能出人头地,大多数被磨掉了棱角一事无成。别说没有安排职务,就是安排了相应的职务,局里的老人也都不会卖你的账,下面的人会给你出难题,看你的笑话,上面的人不信任你,稍为重要一点的事,不会交给你去办,让你尽干些出力不讨好的事。好在你分配在派出所,天高皇帝远,只要你与所里的同事处好关系,日子还是好过的……”
  高晓峰听了邵伟中推心置腹那番话,心里热呼呼的,觉得地方也不是人们说的那么可怕,好人终归是大多数,特别早年转业的老兵都是良师益友,多请教他们就没有爬不过的坡,闯不过的坎。他面对眼前的良师益友感慨地说:“邵主任,您就是我的良师,您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您的忠言我一定铭记在心,三人同行必有吾师,我相信只要虚心好学,与所有的同事和领导交朋友,老转终有一天会外行变内行,生手变能手,为人民军队增光。邵主任,谢谢您!”
  “谢什么,无非说了几句真话而已,谁叫我们的名字叫老转呢?这样吧,你先到派出所去上班,今后只要我能帮到的,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邵主任,怎么说呢?如今就有一事请你帮忙……”
  “啊?!只要我能帮到的,一定尽力。”
  “邵主任,不知局里对我的住房有什么安排……”
  “啊,住房,那可是件大事,按局里分工不该我管,不过,我可以带你到行财股去问问。走,我带你到行财股去找何股长。”邵伟中是个热心快肠的人,边说边拉着高晓峰到了三楼的行财股办公室。股长何家明正在,邵伟中人还没进门声音早进了门:“何股长,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何家明站起身来说:“我说呢,一大早喜鹊就在窗前叫,原来有贵客临门,邵主任难得光临寒室,快,你请坐,什么了不起的事要你亲自来?打个电话算得数。”
  “说大事的确是件大事,喏,这位是刚到局里报到的军转干部高晓峰,人家来局里工作,总得给人家安排个住处吧,就为这,特来拜访你何股长。”
  “啊,转业干部的住房问题,的确是件大亊,家不安下来何谈工作?不过,这事太大,我可作不了主。早些时局党委对军转干部的安置和住房问题开了个专题会,你我都是参加了的,具体安排你是知道的,军转干部除安排在机关的科、所、队长外,是一律不分配住房的,你老兄不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吗”。何家明显得很无奈地说。
  “老何,你说的没错,可是,高晓峰同志的情况特殊,你是知道的,车站公社派出所是一个新建所,连办公用房都是借信用社的老房临时凑合,哪来的住房?再说,高晓峰的爱人安排在城区,即使车站派出所有住房,高晓峰同志也不可能把家安在远离市区的车站公社,像他这种特殊情况,你看是不是可以考虑照顾一下”。
  “老邵啊,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我一个股级小屁点儿芝麻官,说到底就是一个办亊员,哪里轮得上我们说句话?是的,我跟你一样明白,老高同志的情况的确特殊,将人心比己心,人家一个营长还上过战场,不说是国家的功臣,少说也跟局长一样的级别吧?你局长—住就是四室两厅一百多平方米,他这一转业,一降到底成了一个普通民警,住房问题也没着落,虎落平阳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很同情他,我也想帮他,可惜爱莫能助啊,你也知道,如今的一把手最恨‘四人帮’了,只要他意想中你是那条线上的人,别说住房,不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才怪呢……”。何家明显得有些激动。
  “老何,我知道你很为难,谁叫你管后勤这摊子呢?不找你找谁?再难你也得想想办法,在后勤这摊子,分管局长还是听你的的,到时候美言几句或许有点希望……”
  “唉!真把你没办法,我看这样吧,让老高先把家具放到大会议室,住房嘛,我尽力而为,能不能帮到忙,我真没半点把握,再说,分管局长也作不了—把手的主,我看不光我要反映情况,你也不能闲着,你们政治处是局里的核心之一,你们在一把手那儿说话比我管用……”。
  “算了吧,你老何管钱管物,哪个头儿会轻易得罪你?好吧,你我一起努力,谋亊在人,成事在天,也只好这样了。邵伟中叹了口气,对高晓峰说:“老高啊,对不起,我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那就先把行李和家具放到大会议室吧,住房问题我和老何会尽力的,不过希望值不是太高,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你自己得多想办法,调动你的一切关系,多一个关系多一条路,工夫下足了迟早是能解决的……”
  高晓峰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五味陈杂,既憋屈难受又有一丝丝欣慰。明明局里有那么多新房空着,就是不给他住,心里能不憋屈吗?在人生的重大转之际,他没有丝毫奢求,唯一的希望是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偏偏这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也希望渺茫,军转干部也是人啊!为什么这么不受人待见呢?连地、富、反、坏‘四类分子’都给摘帽了,都有人关怀,难道军转干部连‘四类分子’都不如吗?如今的军转干部就是一个在茫茫人海中被人遗弃的没娘的孤儿,像一叶孤舟在一望无边的大海中任凭狂风暴雨无情地摧残而求天不应,求地无门。找军转办吧,人家说是公安局的事,找公安局又见不到领导,见个局长比在部队见一个军长还难,接待你的解决不了问题,能解决问题的你又见不到,像个皮球,你踢过去我踢过来,互相推委,面对眼前的处境,他欲哭无泪。稍微有的一丝欣慰是基层干部群众还是很有同情心的,即使不能帮你解决问题,就凭他们的情意,心里还是有一丝甜意。
  他闷闷不乐地回到了饭店,一进房间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仰头靠在沙发背上,双目紧闭,一声不吭。
  苏蔓一见高晓峰那股丧气相,就知道住房的事没门,想找几句话安慰一下他,搜肠刮肚地搜罗了半天,硬是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实在话,她一个医学院的本科生,墨水喝的也够多的了,合适的话不是没有而是太违心,一个家庭主妇,她明白住宅对他这个三口之家有多重要,光从经济的角度来讲,就让人承受不了。住房解决不了,就得在饭店住下去,一天五元钱不是个小数目,一天的住宿费就占了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加上三口人吃在饭店,少说也得五元钱,一个月工资仅能维持五天,一个月就得花掉六个月的工资,要是三个月解决不了问题,千把多元的转业费就打了水漂,她一家紧衣缩食,这十来年也就节余了不到三千元,做家具就花掉了—千多元,转业回来给亲朋买馈赠品又花销了大几百,真正剩余的也就一千五、六百元,眼下这道坎也许还没过去就回到了解放前。她想想都窝火,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不该随军,好歹老家那个小城还有间单身宿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变成没娘的孤儿。本想劝慰一下丈夫,没想到满眶的泪水不由人控制夺眶而出了。
  本来埋头于小人书中的高小雨,也许是被大人们的沉默而感染,瞪着两只忽闪着大眼,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忽然看到了妈妈两腮的泪水,连忙丢下小人书,凑到妈妈跟前,一边用一双稚嫩的小手擦拭着妈妈两腮的眼泪,—边说:“妈妈,你不是说好孩子不哭吗?妈妈乖,不哭……”
  高晓峰听说苏蔓哭了,心忽然一阵刺痛,心爱的女人是因他而流泪,因他而悲伤啊,她那么开朗,那么坚强,那么自信,今天居然破天荒地淌下了热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伤心处啊,是啊,人只有在前途渺茫时最脆弱,眼下居无定所,事业渺茫,怎能不让人心酸呢?何况她是一女人?他明白,这个时候自己不能消沉,男人是家国之栋梁,什么时候都要能为妻儿撑起一片天,哪怕是在灭顶之灾面前,男人都要有勇气呵护女人和孩子,目前是困难重重,但绝非无路可走,前面虽有雾霭,但阳光才是永衡,尽管自己也是百般无奈,毕竟是一家之主,再难也要让妻子有信心有盼头,于是,他将妻子揽入怀中,深情地说:
  “蔓,别伤心,有我在呢,这么多年你是知道的,你丈夫是个在困难面前示弱的懦夫吗?我向你保证,要不了多久,我一定给你一个温暖的家。不错,当下的确困难重重,可我们军转干部就是一个过了河的卒子,只能向前冲,没有退路,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孙子兵法中不是有一条置之死地而后生吗?人没有了退路,求生的欲望会更强烈,激发出来的勇气会更惊人,我们现在遇到的困难毕竟还不是死地,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故先苦其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想,也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故先考其意志呢,蔓,不就是点困难吗?就这么点困难,能吓倒连死都不怕的军人吗?你丈夫是军人,不是懦夫,再难也要挺起胸膛向前冲,只要我们抗过了这一波,前面就一定是光明,过了这道坎,前面未必不是坦途。”
  苏蔓止住了哭泣,苦笑着对高晓峰说:
  “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你就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乐天派,都什么地步了?还那么乐观?还天降大任于斯人呢,都从营长降到了小兵了,将来有什么发展我不敢预测,当前的处境我是看到了的。当然,人是要有点精神的,精神不垮日后才有希望,这个道理我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嫁了军人,就要准备当寡妇,你也不要宽慰我,再难我也会与你一起去面对,去克服,去承担,好歹每个月还有几十元的工资,再不中也不可能回到解放前,粗茶淡饭还是有吃的,即使喝粥也有你陪着,我怕什么。”
  高晓峰接过话茬说:
  “不怕就好,是嘛,既来者则安之,螺丝拉屎总有个出路,我就不信解决不了一个住房的同题,城里那么多人没有公房,也没看到有几个露宿街头,到时候大不了去租间房子。为这事把人急出过好歹来划不着,我看明天你我都到单位报到,窝在这里也不是个事,高小雨上幼儿园的事,我刚回来之前已经到交通幼儿园给报了名,接送看来得全靠你了……。”
  “谁叫我嫁了军人呢,既然嫁了军人思想上老早就作了准备,原本就没只望靠你,这些年没靠过你,孩子不是也长这么大了吗?如今都上大班了,无非是起早点少歇点,军嫂就这个命……苏蔓叹了口气说”。
  说起家庭和孩子高晓峰就深感内疚,这些年来全靠苏蔓一个人支撑,自己完全成了局外人,欠苏蔓太多,本想转业后加倍偿还,没想到还是外甥打火笼一—照舅(旧),他不禁一阵心酸,抚摸着她的头发,心疼地说:“蔓,亲爱的,你对我,对这家,奉献得太多太多,人们说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在我看来你应该拥有军功章的全部,没有你的奉献,就没有我的成就,就没有这个温暖的家,这些年你殚心竭力地为这个家操劳,才三十四岁,头发就染上了些许白霜,这一切的一切,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啊!我要是说日后怎么、怎么偿还,也许是—句兑不了现的空话,我这个人也许就是为事业而生,一工作起来就忘掉了一切,甚至生命,我这个秉性你是知道的,我想,对你的唯一报答,是在工作上多出成绩,在家庭相濡以沬……”
  “行了行了,别那么婆婆妈妈的多愁善感,家庭嘛,历来是男主外女主内,谈不上哪个贡献大,哪个贡献小,爱情本身就是奉献,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然走到一起来了,就别分彼此,我看还是书归正传吧,晚上把该料理的料理料理,明天各奔前程吧”。苏蔓说完就去整理她往日的医案和书籍去了”。
  高晓峰没有太多东西整理,草草地收拾了一下部队训练班的几本笔记和几本有关公安业务的教材以及《犯罪心理学》,把军用挂包装得鼓鼓囊囊的,再叠了—床军用棉被,打完背包,还在背包带中间插上了一双崭新的解放鞋。
  整晚他俩失眠了,怕影响对方睡眠,尽管睡不着,都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地装睡,一夜比一年还长,一个姿式躺得太久实在难受,就小心翼翼地翻动一下,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麻麻亮,高晓峰实在受不了这份煎熬,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刚到卫生间准备洗漱,苏蔓也下了床,这时他俩才知道原来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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