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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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别了顾处长，高晓峰就马不停蹄地返回阳城场站。他回到阳城时天已经擦黑了，食堂早就开过了饭，他把吉普车停到车库，到营部报了一个到，就回到了家里，女儿正爬在桌上做作业，妻子坐在女儿旁边一边织毛衣，一边给女儿辅导功课，见高晓峰回来了，先是一惊，接着说：
　　“不对哇老高，今天不是星期六，怎么回来了？！是怎么啦？该不是有什么亊吧？！”
　　“看你说的，一惊—乍的，能有什么事？不过是错过了开饭的时间，懒得找炊事班的麻烦，回来对付一顿……”
　　“啊？！还没吃晚饭呀？”她把毛衣往沙发上一放，撸起袖子就开始和面，只见她三下五除二就把面擀好了，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炸酱面就做好了。
　　高晓峰还真是饿了，见到香喷喷的炸酱面，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妻子叫苏蔓，高挑的个儿，窈窕的身材，鹅蛋脸上长着细长的眉毛，眉毛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配上直而小巧的鼻子和恰到好处的嘴巴，一头乌黑飘逸的披肩长发，算不得特别漂亮，可也十分出众，走在什么地方回头率都十分惊人，她做事干练泼辣，为人温柔醇厚，在老家是十里八乡百里难挑一的好媳妇。她毕业于名牌医科大学，是市里顶尖的妇产科医生。早两年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随军来到了边陲小镇，无怨无悔地在镇卫生院当了一名全科坐诊医生。她坐在他的对面双手托腮，像欣尝艺术品似地看着他，良久，她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们当兵的呀，做什么都那个劲儿，你只管斯文点，饿牢里搭出来似的……”
　　“苏蔓，你说谁是饿牢里搭出来的呢，军人嘛，讲的就是雷厉风行，吃饭当然不能例外，好了，饭我也吃完了，麻烦你清理一下战场，我这就走了”。高晓峰抓起军帽往头上一扣，转身就向外走。
　　“怎么？！这就走？也不跟女儿唠几句？”
　　“来不及了，马上要晚点名了，我作为主官怎么能迟到呢，女儿不是有你吗？我放心”！高晓峰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回到营部，见教导员和几个连长、指导员正围坐在会议桌旁，一个个脸色有些凝重。他把军帽脱下挂在衣帽钩上，随和地说：
　　“伙计们，怎么啦？一个个心思重重的，该不会有什么事吧？要不说出来听听。”
　　二连长秦刚是一个炮筒子，存不住话，他先开了腔：
　　“营长，你说嘛，好好的，航空兵突然就转场走了，什么意思嘛？”
　　“什么意思？这还不是癞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咱阳城场站是什么地方？离台海这么近，敏感着呢，这些年是什么气候你们不会不知道吧，咱们每日备战，叫那边怎么想？好歹也要做做样子人家看吧。早就在传要裁军，不裁阳城才怪呢，飞机转场了，这就是说裁军马上就要开始了……”一连长李小兵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遇事爱问几个为什么，往往发表的见解与众不同。
　　教导员胡家辉出身于报务员，文文静静的，有那么一股子书生气，办事稳重干练，遇事沉得住气，他向大家摆了摆手，办公室立刻静了下来，他岔开了话题，说：
　　“行了，行了，别在这里犯自由主义了，那些都是关系到党和军队的大事，该我们知道的迟早会知道，不该我们知道的别打听，更不要瞎议论，大家都是带兵的，这种气氛一旦蔓延，这队伍怎么带？！各位一定要注意情绪，千万别传染到下面，不然这部队就散了。这样吧，营长刚从军区空军通信处回来，处长一定有指示，还是请营长传达传达处长的指示吧”。
　　高晓峰为难了，自己被顾处长召去这是有目共睹的，不给大家说几句没有道理，说几句吧，又提前泄露了裁军的秘密，即使明天早上就宣布裁军命令，现在透露出来，说大点是泄密，说小点是犯自由主义，他迟疑了片刻，觉得亊到如今泄密也罢，犯自由主义也罢，或许提前让大家知道更有利，不然顾处长为什么提前向我透露呢？看来先给他们吹吹风，对稳定部队说不定有好处，再说明天就要下达命令了，党委这班人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到时候说不定要乱套。他环视了一眼各位说：
　　“看来营党委成员和各连连长、指导员都到齐了，就开个临时党委会扩大会吧。是的，今天一早军区空军通信处的顾处长把我叫去了，处长的确有非常重要的指示，而且是关系到军队现代化、信息化建设的头等大事，也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大事，刚才一连长说的那番话就讲到题目上去了，对，部队要减编，咱们阳城场站首当其冲。处长说了，明天就要下达减编裁员的命令，咱们阳城场站从甲级场站精减为看守场站，从副师级降为副营级，通信营精减为通信班，保留一部电台，一个塔台和一部总机，机场变为军民两用，以民用为主。处长要求我们从全局的高度出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作保证，在部队减编过程中正确对待，正确处理个人与军队现代化、信息化建设的关系，确保部队稳定。同志们，我和你们一样，心中也有不少想法，甚至有些想不通，部队减编是国防建设的需要，是大势所趋，这些我们都知道，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对阳城场站一刀切，阳城场站在空战史上是立过大功的啊！可是，想不通归想不通，命令还得坚决执行，如今既然军委、空军下了决心，我们作为军人，只能是服从，谁叫我们是军人呢？军人的命运总是与国家连在一起的，为了国家，我们可以牺牲生命，命都可以舍弃，还有什么私利不可以舍弃的呢？尽管我们舍不得这身军装，舍不得离开部队，舍不得并肩战斗的战友们，舍不得心爱的装备，但是，我们是受党和军队多年教育和培养的革命军人，个人的事与军队现代化建设比，再大也是小事，我们曾经在党旗下庄严宣过誓，现在是我们兑现誓言的时候了，希望大家不辜负党和首长的信任和重托，为祖国，为人民站好最后一班岗……”
　　谁也没有想到高晓峰会给他们带来这种出人意料消息，减编是意料之中的事，估计也就是多几个转业干部罢了，谁会料到这种外科手术式的精减呢？听了高晓峰的话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会议室里静得令人窒息，各人心思重重，谁也不想打破当下的沉默。时间—分一秒地从人们面前溜过，不知不觉地响起了熄灯号。这时，教导员胡家辉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说：
　　“同志们，我作为党委书记，首先向大家表个态，军队精减是中央军委的英明决策，把有限的军费用在加强军队现代化建设，是强国强军的的需要，落后就要挨打，这是历史证明了的真理，我们作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员，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我军的强大，盼望着武器先进，盼望着人民解放军无敌于天下。可是，我们国家底子簿，人口多，经济还不发达，国家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发展尖端武器，为了把有限的钱用在刀刃上，只能是尽量减少人头经费。对于这次裁军，我胡家辉热烈拥护，坚决执行！在大是大非面前，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亊，对我们个人而言，无非是转移战场，转业到地方还是干革命，说到底无非是一切从头越，我们曾经宣过誓，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一个死都不怕的革命军人，难道还怕从头做起么？！我胡家辉当大家的面表一个态，不管情况怎么变，保证部队稳定是我的职责，站好最后一班岗是我的意愿，一日当兵终生是兵，千变万变，军籍不在军魂在，军人的脊梁不会弯……”
　　接着副营长、副教导员和几个连长、指导员也都表示坚决服从命令，听从组织安排，在整编期间以身作则带好部队，确保平稳过渡。最后分析了一下当前部队的思想动态，部暑下一步的工作就散了会。
　　夜，对于失眠的人来说显得太长、太长。高晓峰失眠了，胡家辉失眠了，通信营的连以上主官全失眠了。精简整编如晴天一声霹雳，震撼了他们的心扉，正当他军旅生涯顺风顺水的时候，突然面临人生的第二次转折，对他们来讲，转业意味着什么都清楚不过了，他虽说在处长那里和营党委会上表态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内心的想法也和大家一样，面临人生的重大转折，谁心里没有想法？高晓峰一个铮铮铁汉，这夜他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心想，自己正营都干了五年多了，又上过战场，在部队升职空间很大，也许过不了一两年就能混个副团、正团的，如今一减编，一切梦想都成了泡影。军人啊，天生就是国家和人民的牺牲品，战场需要你流血，需要你牺牲；救灾需要你流汗，需要你拼命；转业需要你牺牲荣誊、地位，需要你服从安排，需要你打掉牙齿和血吞，唉！军人怎么这么命苦……。如今不是毛主席、周总理老一辈中央领导人在世的时候了，那时军人吃香，转业干部到地方同样会受到重用，正如周总理说的＂流血的比流汗的值钱＂。而现在情况不同了，上战场军人是最可爱的，抢险救灾军人是最可亲的人，复员转业军人是最可嫌的人，回到地方是最可怜的人。哪个单位要你？即使是党委政府下硬指标，用人单位也要推三阻四，团级军官还好点，不管怎么说，中央有规定，好歹还能享受个副县或正县的待遇。营以下的就惨了，打仗抢险是他们冲锋在前，转业就没有人管了，职务没了，待遇没了，三级一降基本归零。我们这代人啊，总是多灾多难，长身体的时候遇到三年自然灾害，米汤都没得喝；长知识的时候碰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高校停招；当兵吧碰到减编，十几年的军旅生涯说结朿就结朿了；转业又来了个新政策，降级使用！真让人想不通，地方的干都是干部，军队的干部就成了孙子，你地方的干部就只能上不能下，部队的干部你想怎么摆就怎么摆，打仗时出生入死，守土卫国风餐露宿沬风浴雨，抗震救灾冲锋在前，转业的时候就成了糯米砣，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还有天理吗？难道国家以后就不要军人拼命了吗？降三级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说在部队奋斗的这十多年就算白干了，回去之后就是大头兵一个，什么都得从头干起，环境是新的，工作是新的，除了老婆孩子谁也不认识，两眼一抺黑，要基础没基础，要关系没关系，要业务没业务，一切从头学起，领导不看好，同事看不起。想不通归想不通，既然中央已经出了政策，你能怎么样？胳膊拧不过大腿，作为一个出了局的军人，也只能信天由命了。他是一个有信仰有追求的人，有生以来就是撞破南墙不回头的性格，他不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和竞业精神，在地方不能成就一番亊业，可地方的水到底有多深？他心里没有底，到时候是什么结局还是个未知数，心中莫名的烦恼，思来想去一夜无眠。
　　按照早先的安排今天早操是全营会操，高晓峰早早地来到了操场。随着早操号声吹响，各连以连行进队列喊着一丶二、三—一四的口号来到了操场，战士们一个个生龙活虎，士气高昂，成鲜明比照的是各连连长、指导员一个个软沓沓的，像霜打过的茄子，高晓峰本想训他们几句，可话刚要出口便硬生生的噎了回去，心想，也罢，人之常情嘛，有谁知道部队马上要撤销，自己要转业还能没事？人家与你不同，谁叫你是主官呢？之所以强打精神，是怕部队散了，没法向上级交账。虽说他竭力强打精神装作和往常一样，尽管他有很强的自我控制能力，可在关键时刻还是掉了链子，本来安排会操的科目是各连派一个班进行班教练，当他下达会操科目时，竟说成了各连派一个班进行单兵教练，话一出口，就知道下达错了命令，事到这个份上也只好将错就错了，整个早操看起来有声有色，在外人看来一切正常，只有高晓峰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
　　吃罢早饭，营部的公示牌上已经写上了：８点场站全体军人大会。高晓峰心里明白，精减整编该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