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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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一年春节刚过，地处海西前沿的空军阳城场站就喧腾起来了，停机坪上一字儿排开的歼六战机，黎明时分就开始了各种测试，轰鸣的发动机声震得耳膜生痛，机尾喷出的红红烈焰映红了机场的天空。通信营长高晓峰和往常一样，指挥着塔台和对空台与战机进行地面无线电调试，当一切确信正常后，他来到了指挥所，检查了情报线路的通话质量后又来到了短波台，查看了密码密钥和备用电源，最后还检查了信号枪、信号弹和望远镜，一切检查完毕并确信一切良好后，他向担任指挥长的军长助理作了汇报，并在指挥所日志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走出指挥所，东方远在地平线的天际出现了一丝魚白，他眺望着远方，只见魚白一点点扩大，不一会儿就泛起了淡淡的胭红，遥远的海平面上似乎燃起了一团火焰，渐渐地把那胭红的云朵烧成了火红，一轮红日慢慢地从海水里钻了出来，遥远的东方胭红变成火红，整个大海也被染成了血色，天地间像一座被拉开了幕布的舞台，转瞬间就豁然开朗，天已经大亮了，战备调试也全部结束了，机场指挥所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这时，油料助理、军械助理、作战参谋、气象预报员、调度主任和标图员都已陆续到位，高晓峰是今天机场指挥所的通信总值班员，他知道紧张的战斗又即将开始，他要利用这个难得的间隙解决战士们的肚子问题，否则一旦进入情况，想喝口水都难。他走进指挥所拿起电话，正准备拨打营部食堂，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这声音他太熟悉了，那不是炊事班的送饭车到了吗？他放下电话手机向休息室走去，忽然见营部书记员匆匆向他跑来。
　　“报告营长，军区空军通信兵处顾处长来电话，要你立即赶到军区空军通信处，他有急事找你。”
　　“啊？！有急事？他没说是什么事吗？”
　　“看样子是很急，他没说，我也不敢问……”
　　高晓峰心想，通常情况下前指通信处是直接上级，有什么任务也是由前指通信处或场站司令部下达，军区空军通信处长亲自召见，那可是越级啊，没有特别的大亊一般是不可能的，高晓峰担任通信营长八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是什么事非要老处长亲自过问呢？他暗想，也许是军营中流传裁军的消息变成了现实，心中顿时像悬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是喜是忧难以预料。对于普通人来讲，遇到这种事只怕会绞尽脑汁找领导说情，争取一个留下来的指标，而他高晓峰很自信，他相信他这样的人材军区空军没几个，像他那样的岗位练兵全能冠军又上过战场立过功的，军区首长不可能轻易放他走。再说，如果是大气候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作为军人，从穿上军装那一刻起，就把这一百多斤交给了国防亊业，生命都不在乎，还在乎宠辱利害么？他迅速调整了心态，转身走进指挥所，拿起电话拨通了副营长，让他立即赶到指挥所顶替他值班。他在电话里向副营长交待完注意事项，便到休息室抓了两个馒头，急匆匆地上了吉普车，一打码达，车子随即发动，他轰了两脚油门，一松手刹，吉普车呼地一下便蹭上了公路，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驾驶着北京牌吉普车向军区空军疾速驶去。
　　高晓峰一米七八的个头，魁梧而挺拔，看上去很是伟岸，古铜色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而睿智的大眼，两道剑眉浓黑而有威严，额头几条过早爬上的皱纹刀砍斧削一般，显得与年龄有些不相称，曾经惹人羡慕的一头黑发，这两年也不知不觉的退出了二线，鬓角微微出现了些许花白。身着一套洗得有点发白的旧军装，领章显然也退了一些色，但那挺直的身板和铿锵有力的步伐，每時每刻都显得活力四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给人留下了干练、朴实和坚毅的标准军人形象。他一九六八年应征入伍，当过架线员、电缆员和载波员，多次立功授奖，入伍不满三年便破格提拔为载波技师，不久又升任有线连连长，一九七五年部队简编，他所在的通信营精减为通信连，他被任命为通信连长。一九七六年为执行七七一三任务，阳城场站再次扩编，由于他工作成绩优异，被提拔为通信营营长。有线出身的他自感当营长吃力，特别是对报务一窍不通，在训练中有个别报务员也欺他不懂业务，常常发些五点五划，再不就是在训练中相互骂架，什么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爸爸之类，更加促使他刻苦自学，在教导员胡家辉的帮助下，硬是用三个月的时间学会了收发报，虽说收发只能每分钟七十个小码，但发报点划均匀有力，抄报抗干扰能力强，赢得了无线连报务员的一致好评。多少年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晚上加斑加点啃理论，白天下到台站与战士一起练技能，上任营长不到一年，全营三十六种专业他都达到了独立操作的水平，在一九七八年的岗位练兵大竞赛中，一举夺得军区空军通信营长、参谋本职技能第—名，精通通信兵技朮达三十多种，是军区空军通信兵中的全能冠军，他所领导的通信营在军区空军通信兵岗位练兵竞赛中夺得总分第一名，为此，军区空军为他所在的通信营记了集体三等功，为他提前晋升工资一级。按军区空军通信系统的话说，他是近几年来涌现出来的一颗璀璨的新星。
　　从阳城到省城是一条闻名全国的石沙公路，它之所以闻名，不仅是它长而且是一条维护得最好的全天候公路，相比时髦的油渣路，跑起车来舒适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遇到情况紧急制动时，摩擦力远远大于其他路面，安全系数也相对比较高，惟一的不足是尘土太大。北京吉普在道路上疾驰，屁股后紧接着就飞起了一条黄色的巨龙。他全神贯注地驾驶着吉普车向省城飞驰，突然一阵狂风迎面袭来，像一条黄色的巨龙凶猛地扑向车头，档风玻璃霎时模糊了，前面什么也看不清，他打开雨刮器，雨刮器刚摆动了几下，就发出了无奈的呻吟，风越刮越大，扬沙和灰尘遮天蔽日。他只好靠边把车停下，下车一看，原来是一股穾如其来的龙卷风。龙卷风是沿海常见的灾害之一，它来得穾然破坏力很大，有时甚至能把小轿车卷上天去，所经之处不是房倒屋塌便是树折石飞，所幸的是今天的风力不算很大，一股旋风过后便恢复了平静。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待风完全平静后，抖了抖浑身的沙尘，擦拭干净了挡风玻璃和车身又继续赶路。
　　十点刚过，他就来到了军区空军司令部，他急匆匆地来到军区空军通信处顾处长办公室。
　　“报告！高晓峰奉命前来报到”。
　　“来，快进来，我正等着你呢。”顾长春边说边站起身来。
　　高晓峰快步来到顾长春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首长，您叫我来一定是有重要任务‥‥‥”
　　“啊？！没有任务就不能叫你来？”顾长春笑着说。
　　“没任务？不、不可能，老首长—定是在卖关子”。
　　“卖关子？哪有那么多关子。我看你是想任务想入了魔。你呀，就是一个工作狂，一天到晚尽想着工作、战备，一分钟都闲不下来，小高呀，不是我批评你，人和机器一样，都是需要修整的，有张有弛才能保证最佳状态，何况人是血肉之躯呢？即使是钢铁也会磨损啊，哪经得住你那么玩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都垮了，你还能干什么？我是过来人，体会比你深，想当初也跟你一样，浑身上下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现在不行了，常常是心有意而力不足，三天两头病，不能为革命作贡献不说，反而要花费国家的大量医疗资源，你想，是不是得不偿失？我认为今后你还是悠着点，注意劳逸结合的好。至于今天嘛，就是找你聊聊”。
　　“聊聊？我看没那么轻松，要是随便聊聊，什么时候不行？您至于下命令吗？老首长，您就别故作轻松了，有什么事您尽管说，请您相信我高晓峰，再大的事，我高晓峰也能承受”。
　　顾长春点了点头说：“人家说猴精，我看你比猴还精，看来我也不必去拐什么弯子了。你说得对，今天叫你来的确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谈‥‥‥”
　　高晓峰见老处长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明白了一大半，首长说的重要事情肯定是与自己有关的大事，最近有消息说部队要减编，第三批转业干部很快就要确定，我们场站地处海峡最前沿，鉴于台海关系日益变暖，军事对立日益缓和，昔日最重要的军事基地如今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小道消息说咱们场站将由甲级场站精减为看守场站，到时候通信营就变成了通信班，难道这些传言真的变成了现实？唉！变就变吧！我想，像我这样业务尖子，部队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的，何况在战场上还负过伤，立有战功呢？不妨我把姿态放高点，便故作轻松地对顾长春说：“首长，您说吧，我有思想准备，大不了就是减编转业，作为军人，随时准备为国家牺牲生命，死都不怕，转业不就是换个岗位吗？没什么”。
　　顾长春沉思了片刻，接着又猛吸了几口烟，心想：小高呀小高，你可是我的心病啊，像你这样的通信全才，又上过战场，并且还负过伤，立有战功，我顾长春也爱才爱英雄，你小高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块好钢，就是难得的人才，让你走，别说我不忍心，就是狠下心来让你走了，难免人们会觉得部队不尽人情，刚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身上的硝烟味还没退去，伤疤还没痊愈，颅脑内还留有弹片，军功章还没戴热，就一脚给蹬到地方去了。不让你走吧，大气候能有什么办法？我正在进退两难呢，有你这态度，事就好办多了。他说：
　　“小高呀，有思想准备就好，你也知道，部队要简编的消息已经传了很久了，现在终于成为现实了，明天军区空军就要宣布裁简部队和第三批转业干部的命令了，今天就是提前给你打个招呼，至于你是去是留，军区空军还没最后决定，不管怎么说，有思想准备比没准备好。唉！你们阳城场站哪，历来就是一个多事的场站，一提起阳城场站就叫人揪心，自从一九五八年空军入闽以来，不下十次更叠，从甲级场站到丙级场站，又从丙级场站到乙级场站，再从乙级场站到甲级扬站，这次又难逃精简的命运，而且是一撸到底，从甲级场站直接裁至看守场站，从上千人的部队裁减到不到一百人。阳城场站也曾风光过啊，空军入闽那阵子，可热闹了，指挥所就设在那里，上百架战鹰进驻，昼夜不停地空中绞杀，硬是打得美、蒋的飞机不敢越雷地半步。后来随着形势的好转，阳城场站也从一线变成了二、三线，几经沉浮，几经变迁，埋没了不少人材啊！那个地方实在是离敌占岛太近，飞机向南起飞刚三转弯，还没来得及拉起来，就到了敌占岛上空，要不是考虑到我航空兵作战半径太小，一般是不进驻航空兵的。那个地方就是一个晴雨表，台海形势一紧张，航空兵就进驻，台海形势一缓和，航空兵就转场走了，场站也随着水涨而船高或水跌而挌浅。近年来台海形势日趋缓和，只要裁军，阳城就首当其冲。根据目前的形势，裁军是必然的，今天，是你们场站的航空兵转场的最后时限，现在可能早已完成了转场任务了吧。马上阳城机场就会变成军民两用，场站只负责看守和迫降。看守场站不配备通信分队，最多只配一个通信班，保证有线能通和迫降任务就行了，通信营撤销了，你们这批干部自然是转业的转业，调走的调走了。唉！就这么让你走了，我实在是舍不得，你高晓峰是我们军区空军惟一参加过中越自卫反击作战，并且立有战功的干部，又是最近几年涌现出来的通信指挥人材，我这个老兵高兴啊！我在通信战线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像你这样的兵还真见得不多，军区二十几个通信营，近三十年来少说也出了两百个通信营长，能有几个是对所有业务都精通的？！好不容昜出了你这么一个，就这么让你走了，我实在是舍不得，可是，你这个级别的干部，任免权在前指，我这里充其量只是备个案，现在前指决定了，碰到大气候，我又不好反对。今天找你来就是聊聊，就是征求你的意见‥‥‥”
　　高晓峰没想到部队真的让他转业，刚才的话说得太满了，就算老处长有心从中帮忙，现在再想向老处长求个情，也没有回旋余地了。心想，既然把话说出去了，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覆水难收啊，如今就算打肿脸充胖子，也要继续充下去，好汉装到底，虽说心中难受，表面还得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接过处长的话把儿说：“处长，您的意思我懂，说内心话，我也想留在部队发展，我这个人心直口快又疾恶如仇，在部队混还免强，地方是肯定吃不开的，这些年来我也想改，可生成的眉毛长成的像，尽管平时也尽了力去克制，可一到了关键时刻总是老憋不住，炮筒子老擦枪走火，部队的首长和战友们都了解我，有时过了点，他们也带得过去。听说地方当官的架子大，大多数都是老虎屁股模不得，只听得好话，像我这样的脾气肯定是很难混下去的。可是，老首长，军队裁简是军队现代化、信息化建设的需要，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把有限的军费用到人头上不合算，未来战争不是比谁的兵多，而是看谁掌握了战争主动权，谁掌握了先法制人的尖端武器，也许你还没见到一个敌人，国就亡了。因此研制尖端武器和部队信息化是当今强军的关键，把有限的军费用在刀刃上，加速我军信息化现代化建设，是广大指战员的强军梦，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意愿，我作为一个受党和部队培养多年的军人，大事面前不能糊涂，紧跟党中央的战略部署是一个共产党员的义务和责任，我不能因为个人的喜好而影响全党全军的大局。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侵害他人的利益，去损害他人的前途。部队精减我一九七五年经历过，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不走，人家就得走，我如果通过关系留下来了，势必要挤走其他的同志，我不想因为我的自私而影响其他的同志。地方的生活是很陌生，我的性格也不太适应地方，但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这还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呢，我还年轻，应该在风雨中去摔打摔打，即使摔得鼻青脸肿，只要我军人之魂还在，就会有希望。您不是常教导我们：‘跌跟斗没什么可怕，怕就怕没有爬起来的勇气，只要你能站起来，并且善于吸取教训，成功就离你不远了’吗？我们新时代的军人同革命年代的军人一样，同样有着一腔热血，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难倒我们呢，请老首长放心，小高是不会给人民军队抹黑的”。
　　“唉！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对你高晓峰我是一百个、一千个放心，好钢用在什么地方都出色，是金子即使埋没了一千年也会闪光。像你这样优秀的人材，不管是在部队还是地方，都会是栋梁之材，无非是多经历一些磨砺罢了，这也就应验了百炼成钢那句名言。部队精减马上开始，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和干部转业每年都是在三月份进行，今年的幅度会特别大，像你们阳城场站，兵龄达到两年的全部都得走，干部百分之九十以上转业，整个场站到时候只有一个警通场务连，编制六十人，通信营精减为通信班，机关也只剩下二十几人，全部人员也就是八十来人，副师精减为副营，到时候部队思想肯定比较乱，越是情况复杂越能考验人，你作为营队的主官，自己除了大事面前不糊涂外，还要做好一班人的思想工作，做好部队的稳定工作，确保老兵走好，平稳过渡”。
　　“老首长，您放心，我小高以党性担保，有我高晓峰在，通信营就绝不会出一丁点儿屁漏，到时候一定让老兵走得愉快，干部走留安心，设备器材完好无损。”
　　顾长春心中像打翻了酱醋瓶，五味陈杂，不是个滋味。话谈到这个地步，真的超出了自己的预料，原本以为高晓峰会一时转不过弯来，思想工作难做，没想到根本就不要做工作，难题没费吹灰之力就这么轻易解决了。难题是解决了，可心中还是很惋惜，这么优秀的人才就这么给转业了。但有什么办法呢，部队精减是党中央的战略部署，从战略的高度看，是势在必行的措施，自己作为军队的中高级干部，是心知肚明的，一部分干部要转移战场是必然的，不管你有多舍不得，走的还是得走，偏偏他所在的部队又是减编的重点部队。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几下高晓峰的肩膀，无可奈何地说：
　　“小高，你这个人哇！什么都好，就是死要面子不认输，这点不好，人总是要变通的，撞倒南墙不转弯是要吃亏的，我知道其实你内心是想留在部队继续发展的，当着我的面你无论如何是不会说出来的，你就是个这么人。也罢，大势所趋，趁着年轻走吧，不过我得提醒你，要作好思想准备哟，这次转业干部安置可不同以往，过去转业干部回到地方基本上是平级安排，最次也能保证级别待遇不变，这次转业干部人数多，地方安排有困难，中央出了政策，团以上干部保留待遇，营以下的干部降级使用，各个地方的情形又不一样，据说最多的可能会降三级，级别待遇也归了零，回去后基本上要从头干起了……，唉！军人就是这个命！国家利益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好了，就谈到这里吧！日后有用得着老朽的，带个口信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