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姚专政也有流泪的时候

　　姚专政对学校的突然造访，让全校师生倍感意外。原以为姚主任日理万机，心中只有公社的大事，无瑕顾及学校这点鸡毛蒜皮的琐事。没想到公社的一把手这么体恤下情，竟能亲临学校视察，着实有点受宠若惊。学校的临时领导，老教师边陪同姚专政视察，边抓住机会大叹苦经，巴望公社领导能帮助解决学校面临的实际困难。至少能拨点款项修葺一下教室，要能帮助补充一些师资力量就更好。姚专政对学校的窘迫状况深表同情，但仅限于同情，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表态。只答应把问题带回去，在公社领导干部会上讨论，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
　　例行完公事，姚专政提出想跟钟毅单独谈谈。钟毅纳闷，跟自己有什么好谈的？还要单独谈？在学校办公室里，姚专政亲手搬把椅子给钟毅，还替他倒了杯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这学校的主人，钟毅成了客人。钟毅心想，眼前的姚专政怎么与以往那个居高临下，习惯颐指气使的姚专政不一样了？
　　“小钟同志……”姚专政态度亲切：“复课闹革命。学校工作千头万绪，你作为军代表身上的担子不轻啊！听老师们反映，你在学校表现非常出色，给学校带来部队的好思想，好作风，深受师生们的爱戴。”
　　“我只是尽了一份力，大量的工作还是其他老师做的”钟毅说着客套话，跟他虚与委蛇。
　　“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不光你，军宣队哪个都不差，个个都是毛泽东思想武装的革命战士。你们到滂水镇这几个月，公社方方面面的工作都有很大起色，这一切离不开军宣队的支持指导。我和革委会的几个领导商量过了，准备以地方政府的名义，请求部队领导给你们每个人都记上一功！”
　　钟毅听得很别扭，这些话应该到军宣队向领导说，跟他一个普通战士大唱赞歌既不合适也没意义。越发觉得今天姚专政到学校来得蹊跷，恐怕不是为了来说这番奉承话的。“姚主任难得来，还是对我们的工作做点指示吧。”钟毅说。
　　“没得哪样指示，我就是想跟你交交心……”说到这儿，姚专政变得伤感起来：“哎！小钟同志，你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呐，出身贫寒，人生坎坷。年少时经常饿着肚子下地干活，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吃顿饱饭。因为穷，走到哪儿都遭人冷眼，受人欺负。这一路走过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感谢革命，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姚专政能有今天，真心要感谢运动！我发过誓，为保卫革命路线，不怕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姚专政话锋一转：“现在有些人对我心怀叵测，四下散布我的谣言，你可能也听说了，说我如何卑鄙，如何阴险，说我造造反，喊喊口号，当上革委会主任凭的是运气好，是个什么暴发户等等，真象他们想得那么简单？真要那么简单，他们为哪样不造反啊？他们只看到风光的一面，有谁知道其中要冒多少风险？别的不说，单是占领县委大楼那次，我们赤手空拳，面对的是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三千多被吓得缩头缩脑，没得人敢出头。只有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领头往前冲，被公安局抓去，关在小黑屋里，要不是上头领导发话，差点就被判刑枪毙了！我能有现在的地位，那是拿命换来的！我容易吗……”姚专政声音哽咽，挤出两滴眼泪。
　　太少见了，钟毅没想到姚专政也会有落泪的时候。看来是真的触到了伤心处。
　　姚专政继续说：“小钟同志啊，整个军宣队，我最看好你，有文化有头脑，将来肯定大有出息。除了何排长，我们相处的时间是最多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最了解，对吧？在这关键个时刻，你可得为我说几句公道话哦！”
　　兜了半天直到这时钟毅才明白姚专政的良苦用心，看来他今天唱的这一出，视察学校不过是序曲，最后这几句话才是主调。
　　这一切源于最近滂水镇不平静的政治局势。
　　先是县革委会的张副主任来考察干部，足足呆了一个星期。对公社的主要干部以及各部门的领导逐个进行考察，又是个别谈话又是开座谈会。时间之久，涉及面之广都足以证明上级对这次考察的高度重视。
　　接下来，县革委会又给公社派来一名副主任。此人是原六甲公社党委书记，被批判斗争，打倒过。但认罪态度好，积极支持革命行动，属于“可以改造好的”。这次被解放任用，安排到滂水镇来。
　　清理阶级队伍已发展到关键阶段。前面的大批判都是务虚，现在要务实，也即从组织上巩固大批判的成果，确保建立起真正的无产阶级政权。这时候的干部调动，传递着某种强烈信号。来的虽然是个被打倒过的老干部，但资历摆在那儿，无论工作经验还是工作能力肯定都远远强于姚专政。一连串的举措预示了某种变革，会有什么样的发展呢？公社的干部群体被激发出充分的想象力，比较普遍的观点是：姚专政的地位将被取代，调来的老干部会接任公社的一把手。毕竟他姚专政只是个暴发户，从来没有哪怕是生产队一级的领导经历。一夜间三级跳，一跃而为统管一方百姓吃喝拉撒睡的父母官，幅度太大。在实际工作中已暴露出天生的短板，明摆着很难胜任，适当调整势在必行。
　　类似问题估计带有普遍性。所以中央提出各级领导班子必须坚持“老中青”三结合的原则，要充分发挥老干部的作用。近期从中央到地方领导班子中频频出现已消失多年的老干部身影，就是这一原则的具体体现。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鉴于姚专政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贡献和在县城造反派中的影响，他的帅位暂时还不会动摇，调来的老干部只是来掺沙子的。姚专政主政公社两年，刻意打造了一个围绕自己的独立王国，有点尾大不掉的趋势。历朝历代的当权者都不会容许自己的治下出现铁板一块，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区域。可以肯定，下一步将会有各部门的干部陆续调动重组，滂水镇姚氏一统天下的时代将彻底结束。
　　以上两种推测无论哪种成真，都将引发滂水镇政治格局的强烈地震。对未来有人欢喜有人忧，各股政治势力提前展开角逐，明显分成“倒姚派”和“保姚派”两拨人。
　　“倒姚派”大部分是以前公社管委会的干部，长期从事政府工作，以正统派自居，对造反起家的姚专政之流从骨子里就蔑视。对他们“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的蛮横作派更是心怀不满，只是摄于姚专政的淫威，敢怒不敢言。一旦有拨云见日的机会，长期的积怨便喷薄而出。
　　姚专政的新账老账被一件件扒出来，其中最具杀伤力的是两件。一件是曾使他臭名远扬的与供销社女售货员苟合的风流韵事。破坏军婚，破坏军民关系，作风败坏，道德沦丧，随便哪一条都令人不齿，哪里是一个领导干部应有的品德？还有一件就更严重了，有人揭发说曾看见姚专政失手打碎了办公桌上的毛主席石膏像，竟随便把碎片当垃圾扫到垃圾桶里倒掉，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极为不敬。对比半年前县里一桩现行反革命案，也是一个政府的工作人员在办公室聊天时，别人问他“贼”字怎么写，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贼”字。没想到报纸的反面正好是一幅毛主席的大照片。结果以污蔑伟大领袖罪，被判刑三年。姚专政的所作所为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保姚派”的成员基本是跟他一起冲锋陷阵，造过反的小兄弟，或者受过他的恩惠，与他命运相连的既得利益者。与“倒姚派”重事实讲危害，以理服人的“文斗”不同，他们保姚专政凭的是一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江湖义气，靠的是“武斗”。不讲策略，无需理由，谁反对姚专政就对谁群起而攻之，常常把办公室里的争论演变成大骂出口，大打出手的全武行。甚至不惜采用流氓手段。有一个“倒姚派”的积极分子晚上回家，在一条冷僻的巷子里，黑暗中窜出几条蒙面大汉，把他逼到墙角，做出杀人劫财的凶相。威胁他管好自己的舌头，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少开口，否则下次小心挨闷棍。这人已经快五十岁年纪，哪受得起这般惊吓，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治安办把此事列为治安案件，查了半天毫无结果，不了了之。都知道是谁人所为，心照不宣罢了。
　　滂水镇的政治舞台热闹非凡，你方唱罢我登场，互不相让，找军宣队反映情况的人明显增多。他们知道，军宣队虽然只是小小的排级单位，但却是代表上级来指导运动的，军宣队的意见举足轻重，对上级的决策将产生倾向性的影响。指导员关照，军宣队不属于那一派，对来反映情况的人千万不要表态，只需如实记录下他们反映的情况。
　　钟毅心想，怪不得姓姚的今天这么谦恭。哼！想让我为你歌功颂德，做梦吧！嘴上模棱两可地答道：“好吧，如果向我了解情况，我会如实反映。”
　　姚专政听到他的允诺，心情大好。临走，又讨好地说：“最近怎么不见你来找阿娟呀？这样吧，我派阿娟来给你们当个校外辅导员，怎么样？你们俩不是一直配合得很好吗？阿娟姑娘现在可不简单，是县里重点考察的年青干部，思想觉悟可高呢。”
　　不管姚专政最后的提议出于什么目的，钟毅听着都很入耳，而且充满期待。自从发现鲁晓军与李慧娟秘密的夜晚之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李慧娟的面了，即使有机会也故意避开。
　　最初的悲愤象塞在胸中的气球，憋得难受，被时间之手戳破个洞，慢慢瘪塌下来。平静之后的思考更加理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说李慧娟是你的女朋友，你向谁证明过？你对李慧娟有过明白无误的表白吗？就连唯一的“情诗”不还在你的日记本里睡大觉吗？凭什么断定她一定懂得你的心思？既然都没有，那么你在她心目中就还是普通朋友，处得融洽点罢了。既是普通朋友，谁规定只能有你一个？能跟你做朋友为什么就不能跟鲁晓军做朋友呢？这么看来鲁晓军与她相约，一点问题也没有。如果有错，错的不是李慧娟，也不是鲁晓军，而是你钟毅。错就错在你畏畏缩缩，犹豫不决，没有明确你跟李慧娟的恋爱关系。也许明确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分析来分析去，最后的结果是他从内心完全原谅了李慧娟和鲁晓军。
　　他企盼着李慧建早日走马上任，自己又能和她天天在一起了，跟当初在广播室讨论稿件一样。他憧憬着与李慧娟在一起的感觉，两人一起说笑，一起争论，心心相印，那时光将是多么美妙无比！命运波折的“情诗”终于有了可以重见天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