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重温校园风华

　　上级要求复课闹革命，镇小学开学上课，需要一名军代表。钟毅自告奋勇，其实是想让受伤的心在一个远离纷争的环境得到安抚。指导员也觉得他合适，便把他派过去，于是钟毅在学校里做了孩子王。
　　到学校第一天，与同学们见面。钟毅恍惚又回到学生时代，坐在课堂里听老师讲课的情景历历在目。不过这次自己是作为教育者站到讲台上，想到若干年前孙老师就曾经站在同一个讲台上，满腔热忱地向学生们传授文化知识，耳边仿佛响起孙老师娓娓动听的声音，不禁思绪万千。简短的就职演说集中于一个中心思想：鼓励同学们努力学习，长大了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如果孙老师在，这肯定也是他想对同学们说的话。
　　滂水镇小学的校舍原先是一座废弃的小庙。相传由一位因为战乱从河南云游到此的和尚募捐修建，供附近村民敬香礼佛，偶尔帮村里的亡灵做点法事。由于香火惨淡，无以谋生，和尚在寺庙后山开垦了一片荒地，自给自足。老和尚园寂后，小庙日益败落，几近坍塌。直到解放初，政府大力发展教育事业，将其改建为滂水镇小学。最兴旺时有四，五个班学生，教职员工十几人。校长是省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对教育事业一腔热忱，主动要求分配到山村任教，一呆十几年，为滂水镇小学的建设发展付出巨大心血。为了解决学校经费不足的难题，他带领学校师生在后山那片荒地上种植了一百多棵黄麻梨树。数年后，这批果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每年能收获五，六千斤汁多味甜，皮薄肉嫩的优质黄麻梨，能给学校换取一笔不菲的收入。这笔钱全部用于对贫困家庭学生的救助，不仅免去他们的学杂费，还给某些冬天穿不起鞋，光脚上学的学生购置过棉鞋。
　　革命中，大批所谓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镇小学也不能幸免，老校长作为学校领导，被作为斗争的主要对象，这片果林竟成了他用资产阶级发财致富思想腐蚀学生的罪证，无辜的果树被赋予资本主义的属性。老校长在无情的批斗中含冤去世，这片果林也被收为集体财产，收获的果实也随之一变而为社会主义的财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今天，当人们随心所意地享用这笔财富时，不知会不会有人记起老校长的恩德。
　　狂热的造反派在打碎旧的修正主义教育体制时，顺带着把“修正主义的校舍”也一同砸烂。再复课时校内杂草丛生，屋漏墙裂，麻雀在梁上做了窝，教室内灰尘满地，桌椅损毁严重。钟毅带着学生们打扫清理了三天，才勉强弄出个学校样儿。
　　与物质的破坏相比，更困难的是师资力量的流失。学校停课后，原先的老师四分五裂，有的回了原籍，有的远调它乡，有的早已离开教育界。为了复课，好不容易找回一名四十多岁的老教师，算是学校的中坚力量。又新招了一名民办教师，比钟毅大不了多少，也是前的中学生。随调到滂水镇新华书店的丈夫一起来的，年青有文化但没有任何教学经验。鉴于师资力量的现状，无法开更多的班，只能先开一个班，课程从一年级开始。入学的学生三十多人，年龄参差不齐，小的六，七岁，大的八，九岁，最大的一个孩子已经十一岁。
　　重返教育岗位的老教师最有教学经验，负责语文算术，兼学校临时领导。新来的女老师喜欢蹦蹦唱唱，专教音乐体育。钟毅负责军训，作风管理和政治教育。搞军训钟毅不怵，虽然自己也是半瓶子醋，训训学生还绰绰有余。政治教育心里一点没底，这是学校临时领导，那位老教师托付给他的附加任务。老教师说，解放军政治觉悟高，政治上最强，搞政治教育非他莫属。话说到这份上，钟毅也不好推辞了。但政治教育怎么搞？连本教材都没有，老教材不能用了，新教材还没出来。老教师给他出点子，小孩子都有英雄情结，解放军在他们眼中本来就是英雄，给他们讲讲战斗故事，英雄事迹，他们准喜欢。
　　钟毅自己没有战斗故事，但不妨碍他讲别人的战斗故事。尤其他们五连，那可是一支有光荣历史的模范连队。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大大小小不知参加过多少战役，战功卓著，战斗故事有的是。他托连队通讯员从荣誉室取来大量资料，充分调动自己的语文功底，认真挑选编排，整理成一个个荡气回肠的战斗故事。在课堂上绘声绘色地把这些故事渲染得惊心动魄，孩子们听得入迷，瞪着天真的大眼睛，把钟毅也融入故事中的英雄人物里，对他充满崇拜之意。在享受满足感之余，钟毅发现自己原来很有当老师的天赋。
　　钟毅沉浸在与孩子们相处的愉快氛围中，忘却了此前的种种不顺和伤感，心灵的创伤慢慢愈合。他喜欢上了在学校的工作，除了晚上回军宣队睡个觉，几乎一整天都泡在学校里。课后常与学生们一起爬山，一起玩耍，仿佛一下子年青回去十岁。
　　当然，任何学校都少不了个别调皮捣蛋的学生。班上有一个叫彭二宝的学生就很让钟毅头痛，不仅自己上课坐不住，还喜欢招惹招惹这个，欺负欺负那个，弄得别人也没法认真听课。有一次，钟毅给学生们讲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中于庆阳烈士的英雄事迹。于庆阳烈士在战斗中头部被子弹贯穿，生命垂危。但他凭着惊人的毅力一跃而起，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敌人继续冲去，洒下一路鲜血，直至牺牲在冲锋的路上。被中央军委授予“生命不息，冲锋不止”战斗英雄称号。
　　于庆阳烈士的事迹首先感动了钟毅，同样作为一名军人，他由衷敬佩他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铁血精神。讲述时特别动情，讲到高潮处眼里闪动着泪光。孩子们也被英雄壮举深深打动，课堂里静悄悄的。
　　一声女孩子的尖叫惊跑了肃穆的气氛，课堂秩序大乱，桌椅呯嘭乱响，学生们纷纷离开座位，又喊又叫。钟毅赶紧下去查看，一个叫姚文丽的女孩子哭哭啼啼告状，说她正听课，感觉书包里有东西蠕动，伸手一摸，摸到一只冰冷冷的动物，吓得她把书包丢到地上。从书包里爬出一只相貌丑陋，背上长满毒包的癞蛤蟆。女孩子都吓得四下逃散，男孩子来了兴趣，把癞蛤蟆当皮球踢来踢去。
　　钟毅制止了课堂上的混乱，见被踢到墙角的癞蛤蟆还蹲在那儿，身体膨胀成一只圆球，肚皮一鼓一鼓，瞪着一双愤怒的绿豆眼看着捉弄它的众人。钟毅用铁锨把癞蛤蟆铲起来抛到窗外的草丛里。故事是没法再讲下去了，他很生气，追问是谁干的恶作剧。女生一致指向彭二宝。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扬着一副桀骜不驯的面孔说：“好玩！”，问他知不知道这是破坏课堂纪律的行为，他转脸看着窗外，不说一句话。
　　课后，其他两个老师告诉钟毅，这个彭二宝出了名地不服管，怎么批评也没用。钟毅心里就憋了一股气，不相信整治不了他。
　　下午军训课，按部队队列训练那一套，稍息立正，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正步走。刚练了一会儿，彭二宝又开始捣蛋了，别人向左转他偏向右转，别人已经立定了他还往前冲，把前面一个同学推的趔趔趄趄差点跌倒。别人指责他，他仗着力气大，摆出以武压人的架势，要跟人打架。钟毅忍无可忍，激愤中忘了自己的身份，变回到争强好胜的学生。挑战道：“想比试？跟我来，敢不敢？”
　　彭二宝脖子一梗：“比就比！”钟毅本意只想吓唬他一下，想着他面对高出自己两个头的大人肯定退缩。没想到这孩子就有这么股倔劲，真的要跟他比，闹得钟毅反倒没退路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心想给他点教训也好。
　　学生们围成一圈，把钟毅和彭二宝围在中间，兴致勃勃看军代表如何收拾彭二宝。在大家眼里这完全是一场不对等的比武，就彭二宝那两下子，恐吓同学可以，哪里是解放军的对手？钟毅也认定以自己的身高力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扳倒，点到为止。一上手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彭二宝虽说只有八岁多，个头也不算高，可力气惊人。钟毅抓住他的胳膊左右摇，想让他失去重心，趁势把他按到地上。摇了几下竟摇不动，当然这也归咎于钟毅本身手无缚鸡之力，反被他拽得有点脚步踉跄。心里一着急，使出部队军事擒拿拳中的狠招，一个扫堂腿往他的支撑脚踢去。对方到底还是孩子，被这一脚踢得腾空而起，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一骨碌爬起来，不屈不挠地还要跟钟毅缠斗下去，被闻讯赶来的老师拉开了。
　　冷静下来，钟毅很为刚才的冲动和失态后悔。第二天，彭二宝走路一瘸一拐，被踢的右脚明显带着伤。钟毅更耽心，要是学生的家长找到学校来理论，该如何解释？堂堂一个军代表，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还失手踢伤了人家，说出大天来也理亏。碰上刁蛮点的家长，再告到军宣队去，军宣队的名声也要因此受损。
　　惶惶不安过了两天，什么也没发生。彭二宝没事人一样，照常跛着脚跟同学追逐打闹，也没有家长到学校来兴师问罪。估计要不就是他没有对家里说实情，要不就是家里对他爬高上低，磕磕碰碰早已习惯，没当回事。钟毅总算松了口气。
　　钟毅想到孙老师，如果孙老师面对彭二宝，他会怎么做呢？可以肯定，孙老师绝不会象他一样意气用事，会用宽容和大度理解他们，感化他们，与他们做朋友。用渊博的知识和风趣的比喻教育他们，启发他们，让他们成为自觉自律的好学生。钟毅没有见过孙老师在学校的风采，但他能想象得出孙老师的言谈举止。与孙老师相处的日子，他的性格品德，思维眼界都潜移默化地感染了他。
　　从这次以后，每当来到学校，特别是面对学生的时候，钟毅就下意识地把自己幻化为孙老师，想象着孙老师的所作所为。渐渐找到与同学们和睦相处的感觉，忘掉军代表的身份，只当自己也是个学生，想他们所想，急他们所急，与他们有了共同语言。同学们知道他曾经是省城重点中学的学生，对他也是刮目相看，簇拥在他周围，无形中增加了他说话的权威性。在学校的工作越来越顺手，心情舒畅，干什么都有劲儿。
　　鲁晓军从军区理论学习班归来了，没有人们预料中的春风得意，身价提高的傲慢。好像就是普通的探了一次亲，与一般探亲归来的战士热情地把家乡的土特产拿出来给大家分享一样，他带回来的是一大包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这可是稀罕物，听说就是在上海也需凭票供应，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大多数人都第一次吃到这种奶香味浓郁的著名软糖，啧啧称奇，说吃在嘴里象喝了一杯牛奶。他单独给了钟毅一小包，说是专门给老同学准备的。钟毅心知他是在弥补抢了培训名额的内疚，没有推辞，收下了。
　　他在整理旅行包时，钟毅发现他还带了其它吃的，有两筒麦乳精，几盒午餐肉罐头，都是价格不菲的奢侈品。还有一个纸包，从散开一角露出的部分看，好像一块天蓝色的织物。没等钟毅细看，他抓起来顺手塞到被褥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