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作品名称:那狗的人生之路 作者:胡昌海 发布时间:2021-04-19 11:08:35 字数:5871
一
那狗,是一个人名。
那狗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决定了他自己的人生。直到暮年带着遗憾定格到土地中的那一刻,也许就这样盖棺定论。
二
五月的田明岭,淡阳初夏,湿暖的光滋养着万物。林下树阴成片,簇簇间点缀着片片粼光。润白的槐花儿,紫粉色的梧桐花儿,还有这艳红似火的石榴花儿,都好像是接到通知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在天地之间尽情地挥霍着悠悠的花香。
这一切,都是田大锅的父辈落座到此地后开拓躬耕,到了田大锅手上,田大锅二十六岁那年又花了十五年的心血精心打造而成的。如今已长成的成片花木让田大锅觉得这十多年没有白费,好歹有了秀色可餐的景致。田大锅泡了一壶山茶,右手提一把椅子,左手拿着那根一米多长的旱烟袋,坐在院坝坎上,面朝那颗大约有了五百多年历史的白果树,悠闲地抽着旱烟,叭嗒了几口,仰面对着天空中的白云叹息:这辈子怕是就这样了……
田大锅是田氏落业田明岭的第五辈传人。按说至少应该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可他们这支人偏偏每代都寿命不长,而且属于男性单传的那样,所以一直到田大锅手上才一百四十年多一点。而且他们这支田氏,也不发达。有田产、有房屋,充其量就是不缺吃少穿。和其他支族的田氏旺族比较,他们就差远了。田大锅到了四十一还孑然一身,而他的父亲在两年前就去世了。只身一人的田大锅茫然,凝望天空,祈求上苍:千万不要在他手上断了田氏的香火……
按说:论条件,不至于到现在还是单身的,可偏偏就成了单身;论人品,一米七多的个子,长相虽然一般但算不上很丑,但至少自己还读过私塾、国学,在田明岭算一个“文化人”。
看人娶亲生子,田大锅像是一点也不羡慕,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可遇不可求的事,强求只会带来痛苦,倒不如顺其自然罢。田大锅开始读的私塾,后来父亲说还是上国学有前途,于是又读了几年的国学。只可惜“县试”的时候,考官说:大锅、大锅,就不像是有文化的人,文化人咋能取出这样粗鲁的名字?考官这样想着的时候,所以田大锅就这样连“生员”(清朝科举制度:通过县试录取的为生员,俗称秀才)都没有录上。落得一副怀才不遇的窘样。骨子里的清高也算他孑然单身最主要的一个原因。
继承父辈致力打造田明岭。他想:自古以来,哪个诗人、词人不是身居美景而诗性大发,吟出千古绝唱;哪个词人不是美景激发灵感而出口成章,让后人颂扬?如果自己也能在田园牧歌,也不枉读几年的国学。
田大锅四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结婚。来得突然的幸福,纯属偶然。田明岭虽然人少,就那么十几户人家,一百多口人,而且都是杂姓。名不丁人不旺的田明岭却是过去的“商道”“官道”。有记载曰:“野石革闹,于缘属边隅川黔接壤,南来盐路所行,高山峻岭,崎岖狭窄,举步艰难。曰为民不食少味之餐排难,齐心修施,尽千辛万苦,终替庶民与行人解万千之患冶”。从明朝开始,原本的一条背盐的大路,久而久之就成了行军打仗,传递公文的一条捷径,于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官道”。直到清朝末年,各地军阀纷争,战事频繁,来来往往于官道的行人不乏女性。偶然一天的黄昏,突然一个落单的女子路过田明岭,山高路险,天黑了不敢再往前行的时候,就来到田大锅的家里借宿。女子虽然衣裳褴褛,但眉目倒还清秀。待女子洗漱,吃饱喝足后安顿下来的时候,田大锅却在煤油灯下夜读诗书。单身了四十多年的田大锅在女子洗漱的时候并不为所动。夜深人静之时,孤男寡女之夜,女子心想:这还是一个正人君子。所以在田大锅夜读会神的时候,女子走上前来搭讪:“老板读的是什么书呀,可否请教一下?”
女子不凡的谈吐让田大锅意外,心想,这还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女子?于是故弄玄虚地说:“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哪想到女子却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田大锅又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女子又回答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俩人的一问一答,竟然是如此的默契。原来女子也是上过学的人,而且对《诗经》也是有所了解,算是同道之人。
田大锅忙叫女子坐下,女子在田大锅放着煤油灯的桌子对面坐下,摇曳的灯光映红了女子的脸,红晕的脸上挂着忧伤:原来在这战乱时期,因为军阀割据,中原战事加剧。扰得百姓民不聊生,女子便随着逃难的队伍前往四川,一路风餐露宿,还经常受到战争的的洗礼,一家人在行程中相继逝去,仅剩了女子一人,以至如此。
女子在叙诉间,泪如雨下,田大锅忙拿来手巾,一边劝慰女子,一边帮女子擦拭泪水,女子的遭遇让田大锅同情。
一宿的交谈,田大锅认定这女子一定就是自己爱情的归宿。第三天,当田大锅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女子同意。田大锅的婚姻就这样顺理成章而成。只是女子小田大锅二十一岁,芳龄才二十四岁。
女子名叫卢小倩,就是后来那狗的母亲。
三
田大锅和卢小倩结婚不到七个月,就生下一个儿子。田大锅算算时间不对,倒也没说什么。好歹是田家在他手上终于有了传承的后人令他欣慰。
卢小倩给儿子取名田尧,是想让儿子长大成人后成就大业。可田大锅说:“我们田家世代单传,到我手上四十五才有这么一个儿子,为了让孩子好养,还是取一个畜生名好。”掂来想去,“那狗”就成了田尧的小名。
那狗叫着顺嘴,直到孩子长大,都叫那狗,所以很少人知道那狗还有一个名字叫田尧。
那狗出生以后,田大锅把他当做一个宝。四十五年才有的儿子,是他盼望已久的希望。所以处处护着。可卢小倩却说:“对孩子要严厉,不得看得太娇贵,所谓的‘娇儿不孝,娇狗子上灶’就是说的这。过于娇惯,那是对孩子的纵容,到头来害的还是孩子。”
田大锅说:“这你放心,孩子小的时候,对他多关照一些,是让孩子能体会到从小的爱怜。一旦到了读书的年轮,绝对要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不强求长大成人后出人头地,但至少也不能匪气霸道。让田氏之族遭人唾骂。”
后来的发展,让田大锅的希望成了遗憾。
那狗六岁的时候,战火突然烧到了田明岭。一岭的百姓都跟着遭殃,十几户家庭的房屋一夜之间都被战火摧毁。一百多口子几乎都葬身战争的烟云中,寥寥剩下的没有几个人了。
田大锅一家算是幸运的,但最后还是被破灭了。起因是战斗结束后,一队人马路过他们家的时候,恰逢那狗的母亲卢小倩从屋后的山上躲避了回来,刚好被路过的部队发现,卢小倩躲让不及,被当兵的抓住,带到一个叫高老二的军官面前,被吓得面红耳赤的卢小倩白里透红的脸,显出娇柔的美貌。在山里还能遇见这样绝美的女子,高老二心花怒放,于是在众目睽睽下调戏着她。田大锅也从山上躲避回来,听见屋院坝嬉笑尖叫,伸头一看,是一个军官在调戏自己的夫人,马上跳出来,冲上前要和这位军官拼命,结果被军官抬手一枪毙命。院坝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被躲在草丛中的那狗看得清清楚楚,气愤又害怕的那狗看见母亲被辱、父亲被杀,竟然还不敢哭出声来。躲在草丛中一直等到烧杀的官兵离开后才跑出来。
那狗摸索到父亲身边,看着脑颅上的子弹窟窿还在往外冒血,那狗幼小的心灵从此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失去父母的那狗,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除了到处寻找吃食后,就是每天的东摇西荡。可那狗的一张小嘴甜蜜倒是很让人喜欢。每天在外晃荡后依然回田明岭的住屋歇息睡觉。
终于有一天,那狗在田明岭官道上边一块大石壁上玩耍,突兀的石柱上长着一颗高大的松树,那狗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松树。那狗攀爬松树的情景恰巧被一个大胡子男人撞见,大胡子男人见这个小孩一身匪性,还有一双充斥着仇恨的眼神。于是站在树下向树上的孩子招手:“小子,下来、下来,爬那么高不要命了?”
那狗在树上对着大胡子做了个怪脸,没有一点惧怕。大胡子再次给他招手:“下来,下来爷爷给你好吃的。”听大胡子有好吃的,那狗从树上猴似的跳下来,跑到大胡子面前:“干啥?”
“怎么一个人玩耍?”
“一个人玩耍不好吗?你不是说有吃的给我吗?”
大胡子男人见小孩说话灼灼逼人,又问:“你爹妈呢?”
那狗回答得很干脆:“不在了。”
“怎么就不在了?”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你到底有不有吃的,有,就给我,没有的话,我要走了。”
那狗的性格让大胡子男人喜欢,又说:“跟叔叔混好不?”
那狗斜视着大胡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我要跟着你混?”
“就叫我胡子叔好了,至于我是做什么的,你跟着我就知道了。”
“不行,不行,你不说我就不跟你。”
那狗的倔强更让大胡子喜欢,就说:“什么都干,只要是自己喜欢都成。”
“那杀人干不?”
“杀人?那就要看杀什么人了,该杀的人就杀。”
“那什么是该杀的人呢?”
“当然是坏人呐,你小崽子还挺野的。”大胡子说着摸摸那狗的头颅,随后给了那狗一块饼子。
那狗把饼子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着,然后歪着头颅问大胡子:“那你能帮我杀害我爹妈的坏人不?”
“当然能呀。”
经过询问,大胡子终于知道那狗父母被害的缘由。于是,两人达成了协议,“一定要帮着那狗找到残害自己爹妈的凶手,然后诛之”。
那狗就这样跟着大胡子闯荡了江湖。只是从来不叫大胡子“叔叔”,而叫“胡子哥”。
原来大胡子和那狗的经历差不多,也是因为当地恶霸害死了父母,年轻气盛的他为了父母杀死了恶霸一家四口人后离家出走。官兵到处通缉抓捕,大胡子在老家实在没有了安身之处,于是跑出来,飘荡在江湖……
那狗和大胡子一起顺着官道向四川前行,一路爬坡上岭,攀悬崖下沟壑,风餐露宿。一老一少两个有着同样经历男人有说有笑,完全忘记了各自的仇恨。肚子饿了,就找附近的人家找吃食,实在没有人家的地方,大胡子和那狗到山上抓野兔,打鸟雀。
一路悠哉着,很快半个月过去,大胡子和那狗离开官道来到一处陡峭峡谷。只见峡谷两边遍布的树木阴森森的,逼仄的山,像是要倒塌下来,山雀怪异的叫声让那狗有些害怕,对大胡子说:“胡子哥,好怕的。”
大胡子说:“叫叔叔。”
那狗:“想得美,偏不叫叔叔,叫哥哥就不错了不然,我就叫你大胡子。”
“不叫叔叔的话,我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扔下我了没有人给你做伴,你会害怕和寂寞。到时你可别后悔哟。”
那狗的犟嘴,大胡子内心好笑:这孩子的脑子还蛮灵活的。大胡子望着那狗发笑,说:“你小崽子还真是个人精。好、好,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只要你自己乐意。”
两人正在说话的时候,突然从前面窜出几个人,拿着大刀斧头,冲他们大喊:“前面的人,这是老子们的地盘,想要活命的留下钱财,饶你们不死。”
大胡子心想,这是遇到土匪了。又一想,反正自己要命有一条,不在乎死活。只是那狗年龄小,于是转身问那狗:“崽子,今天遇到土匪了,害怕不?”
那狗毫无惧色,说:“那怕什么,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真不怕?”
“真不怕。”
大胡子心想,这个小崽子还是一条汉子。于是将那狗拉到自己旁边,然后对土匪们说:“爷爷自己都没有钱用,哪还有钱给你们这些龟儿子。不就是要命吗?要命这里有我俩条,只看你们有不有本事来拿。”
为首的土匪说:“你们还真的不怕死?”
大胡子说:“怕死就是你儿子。”
那狗也随声附和着:“就是。”
为首的土匪又说:“给你们明路不走,非要作死,那就不怪我们了。”
大胡子接过话题:“说那多屁话不嫌臭呀,有种放马过来就是,爷爷不耐烦了。”
听了大胡子的话,土匪们飞奔上前,挥动手中的大刀斧头。可是,不几下,都被大胡子打倒在地。土匪们见遇到的是硬茬,纷纷跪地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那狗走上前,朝着为首的土匪就是一脚,然后狠狠地说:“先前的威风去哪了?这下知道求饶了,告诉你,莫说你们才五个人,再来五个人也不是我胡子哥的对手。”
大胡子望着那狗仗着人势的模样心里发笑。土匪们连忙给那狗磕头朝拜:“小爷饶命,小爷饶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们,只要爷爷饶得性命,我们当家的一定会重谢两位爷爷。”
大胡子问:“那你们当家在哪里?”
土匪:“当家的就在前面山上。好汉如果饶我们不死,可随我们一起上山,我们当家的一定会热情招待爷爷们的。”
听土匪这样一说,大胡子心想如果能有个安身之处也好,就不需要这样东奔西跑了。于是说:“饶你们可以,不过我要上山见你们老大一面。”
土匪们连忙说:“只要是爷爷饶了我们的性命,我们立马带两位爷爷上山。”
大胡子说:“哪还啰嗦什么,起来吧。”
土匪带路,大胡子和那狗跟着来到了黔江山。满身狼狈的土匪提前禀报,说在山下遇到一条好汉,要拜见老大。土匪头子看着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土匪,就知道来者不是等闲之辈。于是慌忙走出山寨,迎接大胡子和那狗。
一阵寒暄之后,匪老大安排手下设宴款待大胡子和那狗。
在酒席上,匪老大给大胡子斟了一大碗酒,却没给那狗斟,匪老大的行为立刻引起了那狗的不满,那狗站起来,说:“老大有点欺负人,给胡子哥斟了怎么不给我倒?”
匪老大看一眼那狗,又回头望着大胡子。大胡子对那狗说:“小孩子不能喝酒,好不?”
“不好,我也是男子汉,不喝酒就不是男人。”
匪老大和大胡子都哈哈大笑,齐声说:“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江湖道义,长大了绝对是一条汉子。”
匪老大这才给那狗斟了一小碗酒,然后端起酒碗,说:“兄弟么初来乍到,哥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说完一口喝下了一大半。
大胡子看着匪老大豪爽,也跟着喝去了大半,说:“哪里,哪里哟,不打不相识,承蒙大哥的招待,我大胡子万分的感谢。”
见两位老大都喝了酒,那狗也端起小碗,说:“就是。”而后喝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就呛得直咳嗽。大胡子伸出手在他的背上连连拍打,说:“小崽子,不能喝别喝,好菜好饭的,茆你吃。”
那狗在大胡子的拍打中停止了咳嗽,满脸憋得通红,说:“刚才喝急了,差点呛死了,我再补一口。”说完又喝了一口,咽下喉咙,辛辣的味道让那狗皱了皱眉头,随后夹了一大箸菜,狼吞似的吃着。
匪老大对大胡子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不错,是一个人才。”
大胡子说:“这小崽子和我的命一样苦。六岁就没了爹妈,我路过田明岭的时候才将他收养。但这孩子有胆识,就是太犟,纯粹的一头犟牛。”
匪老大和大胡子继续喝酒说着话,那狗不再掺和,而是低头吃着饭菜。
酒足饭饱过后,匪老大说想让大胡子留在山寨。大胡子嘴里推辞着,其实心里早就想在山寨安札。他想的是,如果轻易地留下来,会让山寨的人看不起,显得自己没有价值,所以故意推却,说要下山的话。
大胡子说:“承蒙大哥瞧得起我们,兄弟感动不已,只是小弟是犯错之身,就怕连累着大哥。”
匪老大说:“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如果能让人安生生活,谁愿意过这荒郊野外的生活?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这样。兄弟只管留在山寨,我们共同带着这些难兄难弟共同谋生。”
匪老大说到这里,大胡子见好就收,马上改口说:“只要大哥不嫌弃,我们愿意为大哥效力。”
山寨喜获一员悍将,匪老大十分高兴。自此大胡子坐上了山寨的第二把交椅。
都是穷苦出生,匪老大和大胡子约定:不欺强凌弱,典型的杀富济贫。这算是山寨的规矩,也正是大胡子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