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宁折不弯

　　组织上的强硬态度看似无情实为有情，并没有把排长逼入绝路，而是给他出了一道选择题，非此即彼，非正既负，非左即右，决定权完全在排长手上。他只需往某个方向稍稍跨出一步，万事皆休，排长还是排长，先进还是先进，什么事也没发生。从团领导到连队领导，到一排的每个战士都等待着排长跨出这决定性的一步。
　　又到了薛春华老师来信的固定日子。钟毅无端地紧张起来，他不知道正处在风口浪尖的排长如何处理今天的来信。这只曾给他带来过无数幸福和温情的小小信封，此时此刻无异于一个烫手的山芋。是收？还是不收？收了怎么办？似乎都可以成为他对待组织的一种鲜明态度。
　　所有人都能掂量得出这封信的额外分量。当通讯员念到“何秀芳”的名字时，乱纷纷的现场突然出现几秒钟的寂静，十几双眼睛四下搜寻着。只听一声响亮的应答：“在这里！”，就见排长分开人群上前，平静地接过信封，像往常一样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接下来的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排长并没有象往常一样揣起信走开，而是当着众人面嚓地撕开信封，掏出信纸大大方方念出来：“亲爱的阿芳，来信收到……”
　　排长脸上的表情是毅然决然的，也许他眼睛虽然盯着信纸，心中还有另一双无形的眼睛正注视着周围的反映。这一刻，钟毅突然明白一切都结束了，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排长已经用这种反常的方式向外界表明了他坚定的决心，昭示了他的最终选择。
　　排长开始默默做离队准备，把一些认为不再需要的个人物品陆续送给排里的战士。有一天，他拿着一个折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对钟毅说：“这个留给你。”
　　钟毅一眼认出是薛春华老师送他的狗皮褥子，慌忙推辞：“不不，这个我不能要！”
　　“反正我也用不着了，拿着。你别说，这东西垫着感觉真的不一样呢！”排长说着，怜爱地用手轻轻拍了拍包袱。
　　“不行！绝对不行！这是薛老师……”
　　“春华也会同意的。我们两个的事你帮了那么多忙，要走了，也没的东西好谢的，留着这褥子，做个纪念吧”
　　接过排长不由分说塞过来的狗皮褥子，钟毅喉头哽咽。
　　“你真舍得离开部队？”钟毅问。
　　“当然舍不得。我对部队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深。从到部队的第一天起，我就把部队当成家了，我希望在这里一直生活到老。自己的婚姻大事得不到部队批准，我心里的滋味，就像得不到父母的同意一样，真是又难受又矛盾……”说到对部队的留恋，排长很动情。
　　“那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呢？”
　　“我知道你肯定会这样问。”排长叹道：“我也知道肯定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在做傻事。明摆着的厉害关系偏偏看不清，不是脑子缺根弦就是被女色迷了眼。但他们有他们的原则，我有我的原则。我说不出多少高深的道理，我就知道一条，做人要本分，不能对不起人。人家把整个心都给了我，我不能为了自己一点狗屁的前程就辜负人家。”
　　“薛老师这事……太突然了！”
　　“其实，刚认识那会儿，春华就把她的家庭情况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了，她说如果我觉得不合适就分手，她不会怨我。我向她保证过，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抛弃她。现在真的出事了，我一句话安然脱身，好像哪样事都没发生，却让她背上沉重的政治包袱，一辈子翻不了身，这种事情别人做得出，我何秀芳绝对做不出！”说到最后，排长有些慷慨激昂。
　　“薛老师现在知道吗？”
　　“我本来想先不告诉她，这丫头性子烈，指不定做出哪样事来。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并且给我来了这封信……”排长掏出揣在身上的信。钟毅展开信笺，上面是曾经熟悉的笔迹。
　　“亲爱的阿芳，来信收到。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从公社李干事那里听说了部队来函调查我家庭历史的事，已引起人们议论纷纷。大家看我的眼光变得怪异反常，仿佛我是一个婚姻骗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的来信也只字不提。但我相信你不管做什么一定有你的原因，有你难言的苦衷，因为我了解你。我始终坚信我们的爱情是纯真的，我对自己做的一切问心无愧。任别人怎么说，我不在乎。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我听李干事说部队对这类问题处理很严格，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你在部队正承受着怎样的精神压力。好几次做噩梦，都梦见你被部队处理的情景，你失魂落魄的眼神和悲痛欲绝的表情深深刺痛着我的心，每次醒来泪水都湿透了枕巾。我很害怕，害怕真的有这么一天。思前想后，这有一条路：我们分手吧！阿芳。流着泪做出这个痛苦的决定，不是因为我恨你，而是因为我不忍心看到你被毁了在部队的前途，如果有什么不道德的罪责，由我一人来承担吧。不要再回信，忘了我，忘了曾经有一个叫薛春华的姑娘。再见了，阿芳……”
　　渗透在字里行间的悲怆和坚强，看得钟毅鼻酸眼热。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透彻地看懂了这个姑娘的心，虽然他读过她很多封来信，自认为已经很了解她。
　　“你看看，面对这样痴情的姑娘，我如果再做任何一点对不起她的事，我还是个男人吗？不说受良心的谴责，拿我们家乡的一句话：老天爷也会戳脊梁骨！”
　　看着坚毅从容的排长，钟毅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想到古今中外那些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林黛玉和贾宝玉，梁山泊与祝英台，牛郎织女，罗密欧与朱丽叶……演绎出多少催人泪下的伟大爱情。排长的爱情故事不也一样吗？他在支部大会上斩钉截铁的话语，无异于一篇伟大的爱情宣言。虽然普通，平凡，微不足道，但与这些亘古流传的爱情故事一样，同样感天动地！
　　不同的是，古今那些惊世爱情几乎都是以悲剧结局，给人留下无限的伤感和遗憾。而排长与薛老师的爱情故事，虽然也有磨难，有代价，但结局却是幸福的。离开了部队，脱去了政治羁绊，他们将会无忧无虑，如愿以偿厮守终身，尽情享受一对平民夫妻的甜蜜生活。命运似乎早有安排，排长那次对棠梨先苦后甜的经典评价，看似无心，实则有意，正对应了自己的爱情经历。
　　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不是应该祝福排长，祝福他终于找到一个忠贞不渝的伴侣呢？
　　面对排长的冥顽不灵，组织上最终失去了耐心。政治处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处分决定：党内严重警告，提前转业回家。所谓提前转业，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清理出军队，扫地出门。处分之重，不仅宣告了排长在部队的前途彻底完结，就是回到家乡，下半生的命运也将受到严重影响。
　　面对预料中的灭顶之灾，排长并没有如人们想象得那样悔恨交加痛哭流涕，而是表现得异常平静。该来的终于来了，没着没落的心反而踏实了。
　　按照一般规律，已宣布退伍的老兵，在等待离队的日子里，或多或少都会变得比平时更加自由散漫。训练缺席，劳动偷懒，学习打瞌睡，甚至压压床板，闹闹情绪都不足为怪。多年紧张严肃的军营生活结束了，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这样的表现可以理解。领导也睁眼闭眼，不予计较。
　　在大家看来，象排长这样受了处分退伍，一肚子怨气的人，似乎更应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了。排长却出乎人们意料，不仅没有丝毫松懈，无论干什么反而比平时更加严格认真，更加一丝不苟，每天早晨起床，他仍然是第一个精神抖擞地站到院坝中。
　　没几天就要走的人了，有必要这样顶真吗？面对有的人怀疑的眼光，钟毅觉得他们还是不懂得排长。
　　钟毅知道排长是一个把军人名誉看得比生命重要的人，只要他没有离开这个军营一天，他就不会忘了自己军人的身份，哪怕给他的处分如何让他觉得不近情理，如何让他委屈，他都会忍辱负重，绝不会做出破罐子破摔，有损军人形象的事来。
　　办理完转业手续，排长离队的日子渐渐接近，军宣队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郁。虽然条件所限，连里还是临时借用公社食堂，按部队惯例为他操办了一场尽可能丰盛的送别宴，这是所有离队老兵向连队，向战友告别的最后仪式。
　　连首长，各排代表都来参加。当排长出现在送别宴上时，所有人眼前为之一亮，只见他特意穿了一套崭新的军装，刮净了胡子，精神饱满英气逼人，发光的脸庞上不见丝毫忧伤和颓唐。
　　同样的送别宴，以往的说词却难说出口。说什么呢？旅途平安一路顺风？以这种方式离开部队，可能走得春风得意心情愉悦吗？到了地方上继续革命，再立新功？背着沉重的处分，步履维艰，谁都知道前途迷茫，说这话纯是无用的虚词。不要背包袱，正确对待错误，认真改过，还是好同志。更是不合时宜，在排长眼里他本来就没错，何来“正确对待”？大家只能互道珍重，勉强几句惜别的话，说得言不由衷
　　战士们也都体会得到这场告别宴的特殊意义，大家小声交谈，低调喝酒，饭堂里没有了以往那种觥筹交错起坐喧哗的热闹气氛。
　　排长不高兴了，喝道：“又不是办丧事，垂头丧气的干哪样！去，把老子保存的五粮液拿来！”
　　战士们从他的房间里拿来两瓶珍藏着的五粮液。是排长托四川的战友带来，准备留着结婚时候用的。瓶盖一开，酒香四溢。他斟满一杯酒，先走到几位连首长面前，说：“这些年感谢领导的帮助和扶植。如果有做得不对的事得罪过领导，我在这里道歉了，我自罚一杯。”
　　指导员端起酒一时语塞。在他的军旅生涯中，他送别过数不清的战友，从没有送过象排长这样因犯错误被处理回家的干部。这个干部曾经是那样优秀，是他最得力的部下。怜惜，痛惜，恋恋难舍，万般思绪交织在心头。他拍拍排长的肩头，一扬脖子把酒倒下去，所有的话都在酒中了。
　　排长又斟满一杯酒，却走到钟毅面前，说：“小钟，这第二杯酒我必须敬你。我跟春华的恋爱从来没有瞒你，你是从头到尾最了解我们的人。我们婚礼的时候，不管你能不能来，我都给你留着位子，你就是我们的证婚人，同意的话，把这酒喝了！”
　　“好！这个证婚人我一定当！”钟毅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喝得太猛，辣得眼泪直流。
　　接着，排长向在场的每个战士依次敬酒。碰到那平时不善饮酒，稍有推辞的，他便来个霸王硬上弓：“喂！你是军人吗？军人哪有不喝酒的？喝！”这时，再不喝酒的人也义无反顾地喝下去。
　　排长敬完一圈酒走到饭堂中央，举起右手用力往下一挥，如同一声口令，现场顿时静下来。他清了清喉咙说：“酒大家都喝了，这酒有个说法，就算是我跟春华的订婚酒吧。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喝过订婚酒，女方就是男方家的人了，大家今天等于见证了我们的结合。就要分手了，欢迎以后到我们家乡来做客，没得哪样好东西，粗茶淡饭薄酒管够，我们家乡的米酒可是有名得很嘞！春华今天不在现场，在这里我代表她谢谢大家。感谢不能空口说，总得有点表示嘛。我就给大家唱首歌吧，机会难得哦，以后就没得这个耳福啰！”
　　“唱哪样好呢？这样吧，都是军人，我就唱首当兵的歌，连队开饭前天天唱的：我是一个兵。”排长摆好架势，双手握拳，一边有力挥动打拍子，一边唱起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歌声一如既往地荒腔走板，但他唱得很认真，很有激情，几乎是吼出来的，确实唱出了军人的气势。
　　排长粗犷的嗓音在饭堂屋梁间回荡。有些战士和着节拍跟着轻轻哼唱，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变成气势宏伟的大合唱。送别宴达到高潮。
　　雄壮激越的旋律，深情豪迈的歌词，让大家难舍难分的战友情怀瞬间爆发，一个个与排长相拥而泣，揪心的场景感染了所有人，饭堂里哭声一片……
　　这天，从没醉过的排长喝醉了，吐了一身。当钟毅扶着他离开时，看见他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