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东无战事

　　张彦和袁可立两位巡抚收到耿仲明的捷报后，喜出望外，他们连夜上书，表奏朝廷。天启皇帝得报大喜，一个月后，朝廷封耿仲明为东江镇四品指挥佥事。
　　
　　郓县、巨野的闻香贼军被明军消亡后，河南，安徽地区作乱的白莲教信徒们重新转入地下。八月，保定的张凤翔军，皮岛的耿仲明军，鲁北的杨国盛军，鲁东的杨肇基军，四支军队把徐鸿儒的军队与信徒们包围在邹县与腾县，团团围住，切断其与江苏地区的白莲教信徒的联系。
　　
　　八月，邹县首先光复。保定的中央军冲入邹城，大肆屠杀闻香教信徒。东江明军守住邹县的四个城门，协助中央军肃清叛乱分子。
　　
　　耿仲明，孔有德2人登上邹城城楼，一边俯瞰城内的乱象，一边摇头叹息。闻香教的士兵头上缠着红布条，倘若脱下布条，放下刀，看上去就是普通人。至于老百姓中到底谁是信仰闻香教的乱贼，谁又是无辜的，平乱的保定军士兵全凭直觉，看你长得像就来一刀，即使你不像，但瞧你不顺眼的，也捅一剑，惨！
　　
　　九月，滕县光复。在老将杨肇基的努力下，徐鸿儒的军队内部分化瓦解，部分闻香教部众弃暗投明，打开城门，向杨肇基投降。徐鸿儒最后兵败被俘，他在同年十二月被押往北京城，凌迟处死。
　　
　　至此，山东闻香教叛乱平定。
　　
　　保定军统帅张凤翔，时任保定巡抚，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乃山东聊城人。他在东江明军离开山东前，向耿仲明，孔有德2人伸出了橄榄枝。他对耿、孔2人说，其有能力保举两人到北直隶（天子直辖之地）任职，政治前景比留在皮岛好。
　　
　　人的一辈子很漫长，但重要的人生节点，其实只有几个。面对眼前的机遇，耿仲明拒绝了。耿仲明认为，继续留在东江镇也不错。至于孔有德，他很心动，他只需带上皮岛的侄女孔惠，就可以出发；但是，孔有德不愿意离开奇谋妙算、重情重义的耿仲明，随即拒绝了张凤翔。
　　
　　后来的事实表明，张凤翔并没有在耿、孔二人面前放空炮。天启三年（1623），张凤翔升任兵部左侍郎；又到天启五年（1625），张凤翔任兵部尚书。
　　
　　张凤翔属于“鲁党”。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在天启三年收编了鲁党。
　　
　　袁可立巡抚对耿仲明，孔有德为首的东江明军之表现很是欣赏。临别前，袁可立征得山东巡抚张彦的同意，给耿仲明手下的新军发齐了军服与军靴，总旗以上的军官每人赏赐一套普通的盔甲。另外，袁可立给东江明军发足了回程的军粮。耿仲明千恩万谢地拜别了60岁的上级领导袁可立，然后返程辽东。
　　
　　1622年金秋十月，耿家军从山东登州回到东江镇。
　　
　　同年十一月，耿仲裕与夏艳的婚礼在旅顺堡举行。夏艳是夏六的女儿。夏六，又名耿六，他在年少时逃荒，投奔了耿氏庄园，捡回了一命。为答谢耿家的救命之恩，夏六一直留在耿老爷的身边，并把姓氏改成耿姓。夏氏俩父女从关外的宁远跟随耿家逃亡关内，一路上，对耿家不离不弃，耿老爷非常感动。根据洪武皇帝朱元璋定下的法律，“凡庶人娶亲，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听婚娶。”耿仲明的弟弟耿仲裕18岁，弟媳夏艳16岁。
　　
　　同年十二月，22岁的东江明军千总孔有德在皮岛成婚。
　　
　　孔有德的成亲对象为千总王辅的女儿，王玲。
　　
　　王辅与尤景和的感情最好，俩人年龄差不多，四十好几，同属东江明军的元老。在耿、孔二人出征期间，东江镇总兵毛文龙原本打算，让王辅把其16岁的女儿王玲许配给其义子毛承禄，意图缓和“太子党”与“老百户党”之间的内部矛盾，谁知，毛承禄听后哈哈大笑，脱口一句：
　　
　　“以后生出来的儿子，打仗会像王辅一样临阵脱逃！”
　　
　　毛承禄的亲兵们听后，亦跟着少帅哄堂大笑起来。
　　
　　很快，有好事者跑到尤、王两位千总面前，添油加醋地编排是非。尤景和听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王辅气得脸都绿了。毛文龙本来打算缓和内部矛盾，结果，好心办坏事。
　　
　　一个月后，耿仲明，孔有德2人带着装备精良且穿着全新军服、军靴的援鲁东江明军，回到了皮岛。虎背熊腰、精神抖擞的孔有德，骑着一匹缴获的良马，穿上袁可立派发的新盔甲，有模有样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神采奕奕、意气风发。毛文龙心中约莫耿家军会在这一天凯旋而归，所以在两天前，就已经大张旗鼓让士兵们准备一番，欢迎仪式搞得比过节还隆重。
　　
　　看到毛帅后，年轻的孔有德眉飞色舞地向众人详细地描述了整个战役的经过，当他讲到耿仲明如何运筹帷幄、算无遗漏的时候，兴奋得双眼发光，他对义兄耿仲明的敬佩之情在毛文龙面前充分表露。
　　
　　最后，孔有德肯定了尚氏父子3人的作用，以及耿乐，耿智，耿七、耿金等人的进步。毛文龙对此感到很欣慰。自从朝鲜海峡大败而归，东江镇的士气低落了许多，而这次出彩的救援行动，在关内打响了“毛家军”的名号。耿仲明作为援鲁东江明军的统帅，非常争气。就连一向对耿仲明很不友好的毛承禄听完孔有德的汇报后，都不由为耿仲明的深谋远虑与智勇双存点头称赞。
　　
　　在双岛拜见完父母的耿仲明比孔有德晚了两个时辰回到皮岛。登岛后，孔有德向毛文龙详尽地汇报了他在山东的所见所闻，俩人随后交换了对时局的看法。深夜，耿仲明拜别毛文龙，回到了皮岛的住所，他终于见到正在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李夫人，以及熟睡中的耿继茂。
　　
　　返回皮岛翌日，耿仲明得知了毛承禄嘲笑王辅的事情。
　　
　　经过惨烈的山东平叛战争，22岁的孔有德已有成家的念头，他想早日成家，为孔氏留一血脉。耿仲明建议孔有德迎娶王辅的女儿，俩人一拍即合。随后，耿仲明把其父亲耿老爷请到了皮岛。因孔有德的父亲、兄长都已不在人世了，而孔有德又在耿氏庄园当过亲随，所以，由耿老爷代表孔有德的父辈，向王辅提亲。
　　
　　孔有德于公元1622年十二月正式迎娶王辅的16岁女儿，王玲。凭借与王辅联姻，耿、孔二人进一步巩固了在东江镇的地位。
　　
　　另一方面，在耿仲明，孔有德，尚学礼3人出征期间，东江镇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原来，自从大汗努尔哈赤在三月实行“八王共治”以来，后金政权的注意力从外部战争转向内部矛盾的缓和上。这一伙女真贵族异军突起，已在短短的六年时间里面，打下了一大片土地。西至内蒙古，东至鸭绿江，北至铁岭，南至金州，都是这群新贵族所拥有的土地。
　　
　　马背上打仗，马背下治国。针对在瓜分辽东土地以及汉族人口时所出现的贝勒们之间的尖锐矛盾，努尔哈赤痛心疾首，他不想自己的后辈里面再次出现手足伤残、父子反目的惨剧。努尔哈赤在统一女真部落的战争中，先后把亲弟弟舒尔哈齐、大儿子褚英杀了。天启二年（1622年）十二月，努尔哈赤再一次下谕令，申明纪律：
　　
　　“有人必八家分养之，土地必八家分据之。”
　　
　　迫于年迈大汗之权威，贝勒们的内部矛盾暂时被压制。整整一年的时间，后金政权没有对大明帝国掀起过新的战争，女真新贵们在磨合中“消化内部”。
　　
　　然而，各贝勒私底下的勾心斗角仍然存在。
　　
　　......
　　随着除夕的炮竹噼里啪啦地响起，皮岛的人们告别了天启二年，迎来了天启三年（1623年）。
　　
　　辽阳的努尔哈赤已经64岁了，但他不认为自己已经老得不能征战，他盯上了西面的“蒙古之主”，林丹汗。
　　
　　努尔哈赤与林丹汗的矛盾由来已久。早在公元1619年，在“制东夷在先款西虏”的方针指导下，大明朝廷用重金收买了林丹汗。林丹汗收下了赏银后，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遂写了一封傲慢的国书，恐吓当时已60岁的努尔哈赤。他在信中明确告诉努尔哈赤：“广宁和宁远是我收了‘地主佬’大明皇帝的酬金而看的场子，你这个‘老流氓’不许砸我的场子，否则，蒙古人的刀剑无情。”
　　
　　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听林丹汗的使臣念完国书后，愤怒得当场把桌子掀翻了，砍了林丹汗的使臣。努尔哈赤给林丹汗回了一封信：“你还不够资格跟我打。”
　　
　　林丹汗也砍了努尔哈赤的使臣。
　　
　　此后，双方互有试探性的进攻，一直持续到天启三年的春天。这一年春天，年迈的努尔哈赤决定大举进攻内蒙地区，狠狠收拾林丹汗一顿。
　　
　　当然，大汗没有忘记时常在他背后搞小动作的毛文龙。他一方面让四贝勒皇太极到后方的区域，防范皮岛的明军；另一方面，他派遣大贝勒代善进驻金州卫，伺机而动。
　　
　　王辅对他的新女婿孔有德很满意，皮岛的人们也不觉得年轻的孔有德比不上毛承禄。耿、孔二人不是参加“镇江大捷”的元老，他们是中途“带资进组”，给刚刚成立的东江镇带去了原属于何三宝的八百多旅顺兵、几十艘战船，以及肃清旅顺后金军队而缴获的大量钱粮。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两人成为了毛文龙极为倚重的力量。耿仲明既通过让孔有德与王辅家联姻，与“老百户党”搭上关系；亦通过向毛文龙表奏尚家军在山东的功绩，获得了尚学礼的支持。
　　
　　当后金紧锣密鼓地大规模调动军队的时候，东江镇亦采取了对应措施。平辽将军毛文龙、旅顺指挥使张盘2人料定，努尔哈赤的军队一定会在年内进攻旅顺。张盘对旅顺地区的大明百姓发出警示，号召居民远离后金控制的金州地区，尽量集中在旅顺水师能够随时救援到的沿海地区生活。
　　
　　鉴于山东经历了大地震与闻香教之乱，人口锐减。山东登莱巡抚袁可立在1622年的春天开始，大规模地组织东江镇的十几万辽东难民撤到山东登莱。浩浩荡荡的明军船只满载失去辽东土地的汉人难民，络绎不绝地在海风中通过“登莱海运”，驶至山东。
　　
　　开战前夕，原本近30万人的东江镇，经过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剩下十余万人，他们包括明军将士，将士们的家眷，不愿离开辽东的汉族百姓，东江镇的官吏及其家属，还有一大批能工巧匠。
　　
　　八月，皮岛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李倧，朝鲜绫阳君，是朝鲜李氏王朝的一名年轻皇子。李倧出生于公元1595年，其祖父为李昖（李钧）。李昖（李钧）是一名在《明史》里面多次记载、提及的人物，他是朝鲜李氏王朝第十四任君主。在万历年间，李昖曾联合明朝的军队，在朝鲜境内击退丰臣秀吉派遣的日本侵朝军，平定了“王辰倭乱”。
　　
　　李昖去世后，由在“王辰倭乱”中立有大功的李珲继任君主。李珲是李钧的次子，而且不是嫡子，早年受封为“光海君”。光海君李珲之所以能继承王位，全因为其在平定“王辰倭乱”的卫国战争中为朝鲜作出了很大贡献，深受百姓之爱戴，民望很高。然而，由于万历年间的“争国本”事件，继位的李倧在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才被大明朝廷正式册封为朝鲜国王。
　　
　　来到皮岛的李倧，是朝鲜国王李珲的侄儿。
　　
　　陪同皇子李倧来到皮岛的，是一名五十多岁的朝鲜文臣打扮之朝鲜籍男子，他精通汉语，为李倧与毛文龙2人的交流作翻译。另外，一同来到皮岛的，还有十名持剑保镖。毛文龙估摸，他们是皇子李倧的亲兵。
　　
　　这12个人坐了一艘快船，半夜才登上皮岛求见毛文龙。值夜的毛承禄认真搜过这些人的身，确定他们不是假扮朝鲜人的后金刺客，是真正的朝鲜人。最后，毛承禄满腹疑问地把李倧和老翻译带到毛文龙的住所。
　　
　　这伙人在凌晨时分乘船离去，行色匆匆，看样子是想在天亮前回到朝鲜。他们在皮岛逗留了一个时辰。
　　
　　第二天，毛文龙召集了毛承禄，尤景和，王辅，耿仲明，孔有德、陈良策、陈继盛、陈有时，尚学礼等人，举行了一场临时军事会议。
　　
　　“朝鲜马上要发生政变！大家说说如何是好。”毛文龙在会上说了第一句话。
　　
　　昨夜登岛求见的李倧冒险前来皮岛，不为别的，他暗示毛文龙，朝鲜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会发生重大变故。李倧表示，作为皇子，他是绝对忠于大明的，不会像李珲，实行“中立主义”，既讨好明朝，亦不得罪后金。李倧挑明了毛文龙与李珲之间的矛盾，随后向毛文龙保证，朝鲜若由他执政，他一定会与东江镇坦诚合作，共同抗金。
　　
　　皇子李倧看得很准，毛文龙与当时的朝鲜国王李珲之关系很恶劣。
　　
　　毛文龙与李珲的关系恶劣表现在两件事情上：
　　
　　天启元年，李珲纵容后金军队偷袭毛文龙，李珲命令手下的朝鲜将领之原话：“贼若如壬辰攻城，则不可以干戈从事；而若只逐汉人，则严兵坚守，如唐之郭子仪之待回纥可也。”吃了大亏的毛文龙向天启皇帝告了李珲的状。
　　
　　天启二年，李珲在断了毛岛粮援的同时，向天启皇帝告了毛文龙黑状：“毛将不量事态，横挑强胡，嫁祸于我国者累矣！”
　　
　　在离开皮岛前，李倧恳求毛文龙：未来一个月，无论朝鲜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出兵干预朝鲜内部事务。
　　
　　李倧知道，求人办事情不可能空手而来，他给毛文龙留下了两件宝物：第一件宝物是削铁如泥的“四寅宝剑”；第二件宝物是“高丽美人”。
　　
　　高丽美人以男扮女装的方式，混杂在李倧的保镖小队中。毛承禄在搜她身时，已经觉察异常，而且一眼相中了她。毛文龙深懂成人之美，当晚就把高丽美人送给了尚未娶妻的义子毛文禄。她叫金若琳。
　　
　　“假如李倧政变成功，李珲是万历皇帝正式册封的朝鲜国王，没有朝廷的表态，我们不能支持李倧；假如李倧政变失败，李珲若知道李倧在发动政变前找过我们，他肯定又向皇上告我毛文龙黑状！”
　　
　　“义父，我们应该派兵支持李倧，李珲不止一次对我们的抗金活动进行暗中破坏……”
　　
　　毛承禄已经被新来的高丽美人迷得神魂颠倒。毛文龙确信，高丽美人是“西人党”安插在皮岛的眼线；在皮岛上，肯定还有她的同伙。
　　
　　西人党，产生于公元1575年的“东西分党”，东西分党是发生在朝鲜宣祖时期的一大政治事件。西人党在1608年遭到政治清洗，元气大伤。皆因西人党反对既非嫡子也非长子的“光海君”李珲继位。毛文龙在朝鲜建立了情报网络，他推测，昨晚的“老翻译”应该就是西人党中的金瑬。
　　
　　“毛千总（毛承禄）说的话不负责任！派兵支持李倧推翻我大明天子册封的朝鲜国王，无异于叛乱谋反！就算为了东江镇的利益支持李倧，也绝不能派兵！最多，只能暗中支持。”
　　
　　尤景和的表态得到了大多数在场将领的认可。毛承禄知道，尤景和一直对自己有意见，遂不再出声。
　　
　　“仲明，你怎么看？”毛文龙问。
　　
　　“禀毛帅，对东江镇而言，最坏的后果是朝鲜彻底倒向了金国，对抗大明，夹击东江镇。如今的李珲虽然很可恶，但还不至于与大明为敌。末将认为，东江镇目前应静观朝鲜局势的发展，以不变应万变。如果真要介入朝鲜内政，绝对不能被人逮到证据。”
　　
　　孔有德顺势提出杀掉李倧留下来的高丽美人，以绝后患，这提议惹怒了毛承禄。孔、毛2人争吵起来，王辅随即公开力挺自己的女婿孔有德，而陈继盛、陈有时2人和毛承禄是一伙的，站起来指责孔有德挑事情。
　　
　　眼看会场失控，陈良策、尚学礼2人连忙劝架，毛文龙及时制止了纷争：
　　
　　“杀李倧留下来的美人没有必要……我们就按仲明所说的，‘以不变应万变’，散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