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宁远之舅

　　“爹爹，爷爷叫您吃饭。”
　　
　　“爹爹知道了。”耿仲明轻轻地拍了拍耿继茂的小脑袋。
　　
　　浑河之战后，耿仲明的大哥耿仲寿下落不明。为了帮助耿老爹料理耿氏庄园，耿仲明一家三口从盖州卫城搬到郊外的耿氏庄园。
　　
　　当时，盖州卫的乡绅们普遍寄望于广宁城的明军主力尽快发起反攻，收复辽阳与沈阳。对于盖州汉人百姓而言，投降金人只是权宜之计。
　　
　　国难当头，忧国忧民的耿老爹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对于曾在李如松手下当差的抗倭英雄而言，投降金人是耻辱。耿氏庄园位于盖州卫城的郊外，没有城墙的保护，所幸耿仲明之母何夫人持家有度，早年积攒了充足的钱粮。从努尔哈赤离开盖州的第二天开始，为了保护耿氏庄园免受盗贼与流氓的骚扰，耿仲明与同父同母的17岁弟弟耿仲裕一同协助父亲耿老爹，招募强壮的战争难民进入庄园，充实耿氏庄园的防御能力。
　　
　　当时，努尔哈赤为首的女真族新贵们虽然打下了一大片土地，但未能在短时间内建立有效的统治。其中，作为大汗在战场上的得力助手三贝勒莽古尔泰，不会说一句汉语，他对手下控制的汉人之管理简单粗暴，造成汉人死亡率畸高，逃亡现象严重；至于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其手下汉人的死亡率不高，但逃亡的现象也很严重；皇太极是“四大贝勒”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对手下汉人的管理最具人性化，但汉人的逃亡现象也时有发生。
　　
　　流氓乱窜，民不聊生。很多具有抢劫能力的汉人在无序的逃难中变成了盗贼，庞大的盗贼群体成为了辽南地区的第一大治安问题。忙于在广宁前线与明军对峙的努尔哈赤，时不时地委派手下的将领们，带领少量的骑兵回到后方，以“打猎”为名,围剿大大小小的盗贼团伙，但收效不大。
　　
　　天启元年（1621）年农历七月，明金双方在广宁一线的军事对峙中，出现了有利于大明帝国的转机。
　　
　　林丹汗，出生于1592年，孛儿只斤氏，蒙古帝国的第35任大汗。林丹汗在13岁时继承汗位，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达延汗的七世孙。在明金军队于广宁一线对峙时，29岁的林丹汗为首之三万蒙古骑兵，盘踞于察汉浩特城（白城）一带虎视眈眈。
　　
　　早在1619年，努尔哈赤为首的后金军队在萨尔浒大战打败明军后，老谋深算的万历皇帝就意识到，努尔哈赤是比丰臣秀吉还要凶悍的敌人。1619年秋，明政府与林丹汗结盟，明政府以每年4万两白银的代价，把林丹汗拉拢到了自己的阵营，共同对付后金。
　　
　　天启元年七月上旬，林丹汗应辽东巡抚王化贞之请，大举进攻后金控制的沈阳。在王化贞请求林丹汗偷袭沈阳前，他派出了以毛文龙为首的200名勇士深入辽南，相机行事。努尔哈赤把注意力集中在沈阳，他在派遣三贝勒莽古尔泰急赴沈阳救援之时，没有想到明军已经从海路绕到其后方镇江堡，给他捅刀。
　　
　　仙人岛，又称兔儿岛，为盖州沿海地区西南角的陆连岛，位于辽东湾。在“镇江大捷”打响的前夜，一支来自宁远的明军小型船队出现在仙人岛，这是接应毛文龙的另一支海上援军。这支水师的主帅远比毛文龙谨慎，他委派手下的十名哨兵占据岛上的最高点烽火台后，偃旗息鼓，躲在海上，畏金兵如虎。
　　
　　七月十五日清晨，一支不明身份的小型武装在晨雾中接近了仙人岛。烽火台上的明军发现内陆有一支小部队靠近，以为是金兵，被吓得连爬带滚地逃往近海的明军船只。
　　
　　“我乃盖州衙门主薄耿二！奉盖州乡绅之命，前来迎接明军！”
　　
　　旭日初升，海雾弥漫，已经有船上的明军弓箭手拈弓搭箭，对准了追赶哨兵的耿仲明。此时，一名船上的军官大喊：
　　
　　“耿二！是我！”
　　
　　海面上的弓箭手遂放下弓弦。
　　
　　耿仲明遇到的不是别人，而是耿仲明的亲舅舅，何三宝。
　　
　　何三宝，耿仲明的母亲何夫人之弟弟，宁远人，出生于1596年，只比耿仲明年长三岁。何三宝的父亲为世袭军户，生育二女一男，耿仲明的母亲为何家最大的孩子。何三宝在家中排第三，其父亲晚年得子，如获至宝，故取名三宝。何三宝在两年前通过了武举考试，初任百户官，曾以后勤部队普通军官的身份参加过浑河之战。浑河之战后，辽军招募一大批新兵弥补损失的兵力，因中层军官不足，何三宝被破格提拔为宁远水师的副千户。此次，年轻的何三宝属主动请缨，他作为副手，跟随一名陆姓的指挥佥事出海辽南，奉巡抚王化贞之命，接应下落不明的毛文龙船队。
　　
　　耿仲明把手下的二十名衙役留在了岸上的烽火台，他们21人已经赶了一个晚上的路。在船队到达仙人岛的当天，已经有渔民向盖州卫的范忠通风报信。因献钟有功，范忠被大汗努尔哈赤亲自任命为盖州的总管。得知仙人岛有明军船队出没，耿仲明自告奋勇，不顾危险，于天黑时分率领20名强壮的带刀衙役赶往仙人岛，于第二天清晨赶到。
　　
　　何三宝把外甥耿仲明介绍给了陆姓的明军指挥佥事，双方交换了宝贵的情报。耿仲明极力鼓舞陆姓指挥佥事带领手下的200人进占盖州卫城，招募义勇，据城而守，与北面的林丹汗南北呼应，支援广宁前线的抗金。然而，陆佥事贪生怕死，借口王化贞交代他的任务是接应毛文龙船队、探明辽南的情况，其他方面并没有授权，明确拒绝了耿仲明的提议。
　　
　　“舅舅，你们的船队总共有多少条船？能够载多少人？”
　　
　　……
　　
　　正午的海风吹起了朵朵浪花，七月的仙人岛沙白如银、景色醉人。得知同父异母的哥哥耿忠寿还在世上，耿仲明心里稍安，他告别何三宝后，带着二十名带刀衙役往盖州卫城赶路。21人在天黑后回到了盖州，耿仲明向范忠述职。
　　
　　翌日深夜，耿氏庄园的一百人低调地离开了盖州卫，他们向15公里外的辽东湾海岸线行进。何三宝的船队在约定的地点等着他们。
　　
　　除了少数人不愿离开盖州外，大部分人都愿意跟随耿仲明离去。逃离盖州的那天夜里，作为耿氏庄园的主人，耿老爹一方面给不愿离去的人派发遣散费，另一方面，他把几个行动不便且服务耿家多年的老仆人召集起来，说：
　　
　　“各位服务耿家多年，辛苦啦！你们可以住进仲明原来在城里的房子，住在城里比呆在庄园安全。这是钥匙。”
　　
　　上船的地点定在西崴子烽火台所在的海岸。西崴子烽火台，始建于明朝永乐十六年，其遗址位于今天仍存。大明朝廷为了防范倭寇侵略，在盖州境内构筑了十余座烽火台，“遇倭寇，昼施烟，夜燃火。”西崴子烽火台就是其中的一座。
　　
　　耿仲明的家里总共有10人逃亡。辈分最高的王氏老太太，耿老爹，耿仲明的母亲何夫人，耿仲寿的妻子妍夫人，耿仲明，耿仲明的妻子李夫人，耿仲裕，耿仲寿的大儿子耿继宗，耿仲寿的小儿子耿继福，最后是耿继茂。
　　
　　陪同耿家10人逃亡的家丁以及家丁的亲眷总共有30人，他们当中，超过一半人是姓耿的。姓耿的人，或多或少与耿老爹存在血亲关系。
　　
　　剩下的60人都不是姓耿的，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是打光棍的战争难民，被耿家父子三人招募进园，充当保镖。另外，有俩人比较特殊，俩人都姓孔。
　　
　　孔有德，公元1600年出生，辽东盖州卫人，祖籍山东，少时跟随整个家族到辽东的铁岭挖矿。孔有德长得很壮，身长八尺，虎背熊腰，高人一头，天生神力。天启皇帝登基的第一个冬天，孔有德回到了出生地盖州，以出卖苦力为生，没有人知道他在辽北地区经历过什么。盖州的人们听说了在铁岭挖矿的孔氏一族受到努尔哈赤于1618年掀起的兵祸牵连，损失殆尽。
　　
　　跟随孔有德从辽北回到盖州卫的，还有一个小孩。她叫孔惠，是孔有德的侄女，只比耿继茂大几个月。孔惠长得很标致，平日不爱说话，没有人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样死的。从跟随孔有德回到盖州卫起，孔有德一直保护着孔惠，俩人相依为命，低调生存。
　　
　　天启元年（1621年）春，后金再掀兵祸，整个辽南都乱套了。为了生存，孔有德带着年幼的孔惠到耿氏庄园求助，当时，到耿氏庄园乞讨的难民每天都很多。耿仲明不想收留孔氏二人，他只想招募年轻、老实、强壮的单身汉，用作庄园的保镖。耿老爹最后决定为孔有德、孔惠破例，他对耿仲明说：
　　
　　“我认识有德的爷爷与父亲。在我小的时候，他家曾在我们庄园当了几年的长工。他长得很像其父亲……”
　　
　　“有德感谢耿老爷的救命之恩！”孔有德领着年幼的孔惠向耿老爷磕头答谢，随即住进耿氏庄园。
　　
　　耿老爹的这个决定救了盖州耿氏一族。
　　
　　从盖州到西崴子烽火台，一路往西，没有高山。早在大贝勒代善第一次到盖州时，牛马已经被征走了。耿仲明组织几名家丁，用一张大藤椅与两根粗木棍，临时制作了一张轿子，然后让四名家丁抬着王太夫人走。另一方面，牛马虽然已经被征走，但二十几台木轮车还在，家丁们七手八脚地把各种辎重抬上木轮车，绑结实，然后出发。
　　
　　逃亡队伍在黑夜里前行，耿老爹与小儿子耿仲裕带着20名持棍保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全体家眷带着10个小孩走在队伍的中间，其中，有四个家丁抬着王太夫人走。全体家眷的外围分布着4名高大强壮的持刀家丁，左右两侧各2人，他们很年轻，分别是耿乐、耿智、耿七、耿金。其余的人员与辎重都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由耿仲明率领。耿仲明在出发前测算了时间，考虑到妇女、小孩、辎重较多，队伍预计需要走3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
　　
　　5岁多的耿继茂觉得很新鲜，他从没试过在黑夜的旷野中行走。天山的星星，田野的蛙声，时隐时现的萤火虫，都让他感到兴奋刺激。随着离盖州卫越来越远，年幼的耿继茂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景象都是浪漫美好的。在队伍经过几个被废弃的村落时，耿继茂看到了被遗弃的老弱病残之尸体，以及被饿得奄奄一息、路边待毙的可怜人。耿继茂感到很害怕，他拉紧了母亲李夫人的手。李夫人温柔地说：
　　
　　“乖孩子，不要往两边看。你看前面，看你爷爷与小叔。”
　　
　　与耿继茂走在一起的孔惠，只比耿继茂大了几个月，然而，她却对废弃村落的可怕景象视若无睹，仿佛已经看惯了死亡。走了一个小时，小孩们渐渐体力不支。耿仲明不敢让队伍停下来，他从后面催促家眷们保持队形，继续前进。10岁的耿继宗听从叔父的要求，他以耿家大少爷的身份，带着另外的两名跟其差不多大的小孩，咬牙前进。其余的小孩，由十余名家眷轮流抱着走。
　　
　　走了两个多小时，队伍成功地穿过了进去海岸区域前的最后一个村落。耿氏父子三人让队伍停下来休息，根据附近的景物以及记忆，耿仲明以及能够辨明西崴子烽火台的确切方位。
　　
　　月色如镜，海风醉人。耿仲明乘队伍休息的时候，清点了两次人数，发现少了押后保镖中的孔有德、陈四二人。耿老爹说：
　　“他俩可能不愿意离开盖州，所以开溜了。”
　　
　　话刚说出口，耿老爹马上认识到不可能，孔惠还在队伍里面。
　　
　　大伙正在狐疑之际，来路的方向传来了急速的脚步声。待来人走近时一看，正是扛着俩个人的孔有德。孔有德扛着已经被人打晕的陈四，已经另外一名身穿流民装束且大家都没有见过的男子，他也被人打晕了。
　　
　　“耿老爷，耿二爷，这俩人都是盖州卫附近的一伙流匪武装中的一员。被我打晕的陈四，是受匪首所派，特意混进耿氏庄园的流匪耳目。至于另外一个被我打晕的人，是受匪首所派，跟陈四交换情报的流匪，他已经尾随了我们的队伍很久。”
　　
　　众人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