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口老钟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在这一年的农历正月初一，女真人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城建立后金政权，即位大汗。正月初三傍晚，辽东盖州卫的城东一户百姓之家，一名男婴呱呱落地。　　
　　添丁的户主名叫耿仲明，他是辽东盖州人，祖籍山东登莱，汉人。耿仲明出生于1599年，上过私塾，识字，会珠算与记账。其父“耿富人”通关捐纳方式，让耿仲明获取功名出身，并且动用辽东耿氏一族的关系网，把其安排到盖州衙门工作。　　
　　“是男丁吗，陈姨？”　　
　　“恭喜耿官人，母子平安！”　　
　　耿仲明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叫耿仲寿，弟弟叫耿仲裕。因耿仲明在家中排第二，盖州百姓称呼其为“耿二”。明朝的法定结婚年龄为男16岁，女14岁。辽东属于关外之地，生存环境险恶，百姓的结婚年龄偏早，耿二的结婚年龄是16岁，娶原盖州典史之女李氏为妻，于次年生下长子耿继茂。
　　
　　耿二的老爹“耿富人”是一个盖州卫城郊的大庄园之主，耿老爹早年曾是李如松手下的副千户，曾参加过平定壬辰倭乱的战争，后来因伤退伍，属抗倭英雄。耿老爹退伍后，副千户之职由其长子耿仲寿顶职。耿老爹把第三个孙子取名为耿继茂，寓意盖州耿氏世代兴茂。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农历四月，努尔哈赤颁布讨明缴文“七大恨”，随后迅速攻占抚顺。清河。次年，金兵在萨尔浒地区大破明军，歼敌五万，同年征服女真族叶赫拉部落，威震辽东。
　　
　　公元1620年，万历皇帝、泰昌皇帝2人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面相继驾崩，万历皇帝的皇长孙朱由校即帝位。在东林党人的拥护下，虚岁十六的朱由校发布圣令，大赦天下，改元天启。乘大明政权交替未稳之际，努尔哈赤于天启元年（1621年）农历三月相继攻占沈阳、辽阳，明军皇牌部队“戚家军”全军覆没，辽东经略袁应泰兵败自杀。
　　
　　得知辽东经略袁应承兵败自杀，盖州卫的最高长官带头逃亡。一个夜晚的时间，在一片混乱无序中，盖州逃亡将士十之八九，只留下几百名老弱之兵卒。
　　
　　恐慌会传染。盖州卫近海，利于汉人海上逃亡，史称“沿海居民皆航海走山东，不能达者，栖止各岛间”。一夜加上一白天，整个盖州卫只剩下几千户人，当中包括耿家。
　　
　　耿家为何没有跟随大部队逃亡？真实的原因不是舍不得来之不易的耿氏庄园，也不是为了学明朝的举人范文程卖国求荣。一切来得太仓促，耿仲明的奶奶、七十好几的王太夫人长年卧病在床，走不了，耿仲明的亲爹“耿富人”是孝子，只能留下。
　　
　　另一方面，耿老爹的长子耿仲寿作为明军的中级军官，在辽阳落入金兵之手后，已随大部队撤往广宁城。连同老仆人在内，耿家总共有四十口人留在了盖州。
　　
　　该来的始终回来。四月，在盖州卫人心惶惶之际，大贝勒代善来了。
　　
　　代善，出生于公元1583年，努尔哈的赤嫡次子，母亲为佟佳•哈哈纳扎青。褚英死后，代善是汗位的第一继承人。盖州卫留守汉人的运气不错，代善是一个相对宽厚的人。
　　
　　代善到来之前，盖州卫的留守乡绅们已经成立了临时自治单位。眼见新的统治者到来，十名乡绅代表到城外出迎意气风发的代善，他们非常恐慌。
　　
　　一名已经投诚代善的汉人翻译高声大喊：
　　
　　“贝勒爷要求你们尽快给我们大金的军队提供粮、酒、肉、盐、醋、布等军用物资！另外，把你们的郎中全部召集到这里，我们有伤兵需要治疗！”
　　
　　得令后，乡绅代表们如同傀儡般组织临时招募而来的衙役行动起来，他们挨家挨家地劝捐，像耿仲明这样没有离开盖州的衙门书吏也加入到劝捐行动。
　　
　　“你家的猪重要还是整个盖州的安危重要？把金人惹火了你全家都要死！”
　　
　　“老陈，快把你家的库存茶叶全部拿出来！现在是火烧眼眉的时候！”
　　
　　“老张，酒没了可以再酿，人死了就没机会喝酒了！”
　　
　　……
　　
　　傍晚时候，大贝勒代善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盖州城，他对盖州汉人的配合非常满意。临别时，被一大群女真勇士簇拥着的代善让身边的汉人走狗翻译给全体盖州百姓传令：
　　
　　“五月初，大汗会巡视盖州。时间充裕，你们好好准备！”
　　
　　除了带走了海量的军用物资，贝勒还征走了所有盖州卫的郎中，包括兽医。相对宽厚的代善潇洒而无情地向痛哭流涕的上百名郎中家属抛洒缴获自明军的金银，郎中们成了为女真人提供无偿医疗服务的代善奴才，金兵在夜幕降临前撤离了盖州卫。
　　
　　金兵的撤离未能让乡绅们如释重负，他们为五月初的迎接努尔哈赤活动犯愁。耿仲明的上司、原盖州主薄范忠说：
　　
　　“我有一计，足以应付女真人。不过，要保盖州平安，需要你们全部人的配合！”
　　
　　五月，是花开的季节，盖州城外的小溪变得很丰满，哗啦哗啦地把花瓣载往远方。从远方而来的大汗身材魁梧、不怒而威，在其身后，是一支装备精良、鲜衣怒马的后金骑兵部队。
　　
　　另一方面，得知大汗努尔哈赤离盖州城越来越近，乡绅们与范忠、耿仲明等衙门官吏跑到盖州城外迎候新任主子，在他们的身后，是被城里的壮丁们抬到城外的一口老钟。该口老钟有2米多高，一米多宽，由纯铜打造。
　　
　　面对集体匍匐在地的汉人，努尔哈赤让身边的范文程用汉语问：
　　
　　“此钟何物？”
　　
　　“启禀大汗，此乃金代大钟，铸于金代天德三年（公元1151年），铜钟铭文曰：‘应历八年，承天皇太后破乐寿觉道寺，获大钟一颗，赐感圣寺，因兵火毁坏，至大金天德三年闰四月十日辰时再铸，重六千斤并记。’，今由盖州百信献予大汗！”
　　
　　年过六十的努尔哈赤用粗糙的双手抚摸古钟，他激动得像一个男孩，大呼：
　　
　　“此乃吾远祖圣物！”
　　
　　心情平静后，大汗谕令：
　　
　　“今遣员役将古钟一口送京，此钟得自盖州，系大金天德三年所造。献钟之盖州乡绅有功，宜酌加升赏，以示鼓励！”
　　
　　得到古钟的努尔哈赤心情大好，他认为“远祖遗物”是吉兆。在其后的广宁大战中，努尔哈赤似乎获得了女真人远祖的庇佑，大获全胜。
　　
　　因为努尔哈赤对盖州乡绅的慷慨封赏，金兵惧于大汗的权威，不敢在盖州抢劫滋事。随着沿海岛屿的逃亡居民陆续返回盖州的家中，盖州重现昔日之繁荣与安宁。
　　
　　然而，安宁只是暂时的。
　　......
　　农历七月十四日是鬼节。在广阔的辽东，天启元年的七月十四之夜显得格外的阴森恐怖，皆因几个月前的沈阳、辽阳死了太多的汉人。
　　
　　“在开打前，你给我们两百余人交一个底，镇江堡里面的金兵到底有多少人？”
　　
　　一名明军游击对一名留着“金钱鼠尾辫”的汉人说。
　　
　　说话的明军游击叫毛文龙，留着金钱鼠尾辫的汉人叫陈良策，此时此刻，他们潜伏于二更天的镇江堡外。镇江堡的遗址，在今天的东北省丹东地区。
　　
　　面对毛文龙的严肃质问，担任后金低级军官的陈良策表现得犹犹豫豫，最后说出三个字。
　　
　　“五百人。”
　　
　　话音刚落，一名叫做陆敏的明军副千总抡起拳头殴打陈良策，但很快被毛文龙按住。毛文龙随后对挨了陆敏一拳的陈良策说：
　　
　　“你在海边找上我们的时候，说镇江堡的金兵不到两百人，我当时就很怀疑……虽然镇江堡里面的金兵比我们的人多了近一倍，但只要按照计划付诸行动，我们还是有机会把镇江堡拿下来。你现在回去组织你的人手，在四更天时打开城门，举火为号。”
　　
　　“毛将军，那我们之前谈好的条件……”
　　
　　“这方面你可以放心，事成后，镇江堡里面的金银珠宝一半是你的，另外，我还会向我的上司王化贞巡抚保举你为官。”
　　
　　陈良策离开后，毛文龙身边的副手陆敏提醒毛文龙，说陈良策不可信，毛文龙听后笑言：
　　
　　“我相信他的话，并不是因为他是汉人，而是因为他是一个爱财如命的人！”
　　
　　毛文龙，出生于公元1576年（万历四年）春，字振南，浙江钱塘县人。毛文龙的祖父毛玉山原为山西盐商，后因经商需要，举家迁到浙江钱塘。毛玉山希望后人能出一个举人，所以让毛文龙的爹爹毛伟从儒读书。可惜，毛伟的资质一般，终其一生，属捐出身的监生而已。
　　
　　毛文龙出生后，毛伟希望毛文龙像自己一样从儒读书，哪怕将来像自己捐出身也好。作为监生，一不用交农税，二见县太爷时能长揖不跪，属于“有身份的人”。毛文龙在幼年时确实是走父亲走过的读书之路，可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在毛文龙九岁时，父亲得病去世，毛文龙自此没人管。
　　
　　毛文龙的母亲为沈氏，沈家乃当时的杭州一大望族，当地流传着“杭州甲族，以沈为最”。沈母年轻守寡，遂携毛文龙投奔弟弟沈光祚。沈光祚是杭州的进士，万历年间的名儒，先后担任过开封推官、山东布政使、顺天府尹等要职。
　　
　　因舅舅长年在外为官，毛文龙其实是在外公、外婆的照料下长大的。不爱读书的毛文龙在沈家显得格格不入，他年少时在外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再大一点后，变成会赌博、会嫖娼、会聚众斗殴的“杭州恶少”。
　　
　　公元1604年（万历三十二年）冬，毛文龙的外公去世，一直在杭州“罩”毛文龙的人死了。1605年（万历三十三年）的春天，31岁的毛文龙辞别母亲沈氏，只身北上，投奔了担任顺天府尹（北京市市长）的沈光祚。沈光祚在“丁忧”前把这个喜欢惹事的外甥推荐到北直隶的新军中历练，同年九月，毛文龙在舅舅的“疏通关系”下，顺利通过了武举考试，被朝廷任命为百户官。1621年，辽阳失陷前，“关系户”毛文龙任辽东军的四品指挥佥事，他参加了惨烈的浑河之战，侥幸捡回一命。
　　
　　1621年农历五月，王化贞因驻防广宁城有功，被朝廷提拔为辽东巡抚，成了毛文龙的上司。当时，明军主力与辽南地区的陆上联系已经被切断，王化贞迫切需要通过海路与辽南取得联系。同年六月，被王化贞保举为三品游击将军的毛文龙率领197名勇士出海辽南，奉王化贞之命探明辽南的情况。
　　
　　毛文龙的船队一路上走走停停，沿途陆陆续续收编了几十名强壮的汉人难民入伍。到达镇江堡时，毛文龙手下的兵力已经接近三百人。恰逢降金的汉人陈良策主动找到了隐藏在近海的毛文龙船队，毛文龙、陈良策2人一拍即合。
　　
　　整个偷袭镇江堡的计划实施得很顺利，毛文龙为首的两百余人一击得手，后金守将佟养真、佟丰年俩父子被生擒，谬一真被俘杀，史称“镇江大捷”。
　　
　　此战之后，后金后方的汉人起义出现了一个高潮，史称，“数百里之内，望风归附”“归顺之民，绳绳而来”，毛文龙手下的军队一度发展成2万人。然而，努尔哈赤的反应很迅速，他在盛怒之下派出了善战的二贝勒阿敏，让其带领三千精锐骑兵到后方平乱。面对阿敏的到来，毛文龙组织手下的2万民兵进行抵抗，却在会战中一败涂地，陆敏战死，镇江失陷。在尤景和、王辅、毛承禄、陈忠、陈有时等人的冒死保护下，毛文龙带领不足一千人的残部渡过了鸭绿江，撤入李氏朝鲜。
　　
　　明朝将领毛文龙的不请自来，让当时的朝鲜最高统治者李珲又惊又怕。
　　
　　李珲，出生于公元1575年，宣祖李昖的次子，李氏朝鲜的第十五任君主，著名的“光海君”。
　　
　　李珲私下对亲信大臣说：“毛将之来住也，启我国不测之祸，监军领不练之兵，开府龙义之间，则江水一和（鸭绿江冰封），此贼（金兵）不为来抢逐乎？”
　　
　　为了避祸，朝鲜国王李珲在近臣的建议下，邀请毛文龙进驻“椵岛”。
　　
　　椵岛，北纬39°33’，东经124°38’，岛上长满了椵树。椵岛又名稷岛，位于鸭绿江口东之西朝鲜湾，与铁山半岛南端相距4公里，其陆上面积为19.2平方公里，海岸线达35公里。
　　
　　椵岛的陆地由结晶片麻岩组成，这决定了其土地贫瘠。史称，“椵岛地皆沙石，无一片可耕处”。李珲对毛文龙的安排煞费苦心，一方面，他怕金兵以讨伐毛文龙为名，入侵朝鲜；另一方面，他怕代表明军的游击将军毛文龙死在朝鲜，对宗主国大明交不了差。
　　
　　毛文龙对李珲的心思一清二楚。考虑到金人不习水战以及自己的部队在陆地上打不过金兵，毛文龙遂于天启元年的冬天（公元1622年阳历1月）进驻椵岛。毛文龙在登岛的当天，根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典故，把椵岛改名为“皮岛”。
　　
　　“是后，辽民皆卷入海岛，接屋甚盛，依作一都会，东南商船，来往如织，近海草木，尽与樵苏。”
　　
　　
　　——《李朝实录•光海君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