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四、五

　　四
　　春天来临的日子，田野里，各种各样的花草映着灿灿的阳光竟先开放着；无边无际的绿草把大地点缀地愈发惹人喜爱，随着地势走势，铺满了这里的平地与丘陵，像用一把绿色的大刷子把一切都刚染了一遍似的。几条光亮亮地，弯弯曲曲地羊肠小径反倒给这一切一些别样的点缀，增加了有如五线谱一般的诗韵。一些陡峭的岩壁上也泛出了春天所特有的淡淡地青苔色。岩的绿、山的绿、地的绿和天边的似乎也浮映着绿色的云气，细腻、和谐地渗透在一起，向一切显示着大自然的柔美和壮丽。
　　在山脚的小径下，慢慢走过来两个人，虽然年龄不同，但乍看上去，两个人却有着许多的相似之处。他们时而欣赏大自然里绿油油地一切，时而还谈论着什么，一会儿，又都陷入沉思，不再说什么，只把目光盯向远方……这两个人正是栗达观和他的三儿子栗顾争。
　　栗顾争此时正在北平求学，昨日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返回。栗达观见到儿子自是高兴，也没细问原因，只是忙着和妻子一起为儿子准备可口的饭食，席间尽叙别后的思念。而栗顾争仿佛有什么心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和心神不定。
　　每当他的眼睛碰到父母那慈爱的目光时，他就有些慌乱地低下了头，只机械地夹着面前的菜。当然，这一切自然躲不过栗达观的目光，他心里想着：儿子这是怎么了？他想开口问问，但看到儿子的样子，他又不禁把话咽了回去。
　　次日下午，他约儿子一同出外走走。野外清新、美丽的景色，使父子俩各自都有一种清爽的感觉。但短暂的忘却之后，栗顾争仍又变得满腹心事的样子，不时用手掐着手中随手拈来的花草。
　　栗达观看到这一切，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儿子到底有什么事，发生了什么？说出来，老爸也能为你出谋划策、分解忧愁。但栗顾争无论父亲怎么问，仍然没有正面回答爸爸的提问，只是讲一些学校里最近发生的事，并由这些事引到国家大事的话题上：什么日本人已进驻上海，他们学校里有许多人已经投笔从戎了等等。以及回家路上的见闻等等……
　　谈到激愤处，栗顾争年轻的脸上现着动情地神色。他似乎想一股脑说出来，但终于又忍住了。提到日本人，栗达观的心中不禁也升腾起一种愤怒之情。由于他们掠夺的野性和侵略的行径，使他当时在本地经营的商行不得不从家乡迁出，背井离乡辗转来到这里，以躲避战乱和经济、政治上的迫害。
　　一路走来，一路伤心，满是惊险与辛酸的故事。在路上为躲避日军的层层哨卡，他们不得不想尽办法，乔装改扮，可谓吃尽了苦头。所以提起日本人他不禁又激起了愤恨之情。
　　就这样，两个人边走边谈，不觉已至山顶。两个人极目远眺，都有一种“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感觉，心境豁然开朗起来。栗达观心事重重地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若有所思，“多壮美的祖国河山呀！”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顾争此时也显得有些抑制不住地激动，他望着眼前的一切，双手拳头不禁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一句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太阳悄悄地从空中慢慢滑过，逐渐失去了灿烂的光泽，最后终于隐入了一层层的晚霞中。整个天空现出被霞光所笼罩的火红，原本绿色的大地也变成红彤彤的一片了，他们二人返回的身影也渐渐地消失在来时路的尽头。
　　等二人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匆匆用过饭，栗顾争收拾好碗筷后，便坐在父母的旁边。这次，他讲得全是一些愉快地事情，屋中不时传出开心地笑声。
　　不知不觉中，月上中天，他看看天色已晚，便告别父母出来，踱步来到院中，他望着院子中的一切，感到是那样的亲切和熟悉。他抚摸着院中的每一件东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抬头望着悄然暗下来的夜色，陷入深深地沉思……
　　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觉得后背一沉，瞬时觉得温暖了许多。他一回头，是母亲正把一件衣服披在他的肩上：“争儿，快回屋睡觉去吧，都什么时候了，要着凉的。”栗顾争听到母亲关切的话语，心头热乎乎的，只“嗯”了一声，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次日清晨，栗达观夫妇起得较早，叫人早早地把饭做好，他们为了叫儿子多睡一会儿，没有去儿子的房间。可日头儿已经升起老高了，还不见儿子出来吃饭，栗达观有些奇怪。平时儿子每次回家，都是早早起来，扫院子，收拾家务，每每都起得比他们还要早！今儿这是怎么了？他们于是急步来到儿子住的房前。
　　只见房门虚掩着，两人喊着争儿争儿，不见回声，便急忙推门进去，房间里空无一人！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屋子里也收拾地干干净净。他们不禁都呆住了，最后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放在桌子上的几页信纸上，两人几乎同时奔过去，栗达观抢先拿起这几页纸，苏静云也凑上来。
　　敬爱的爸爸、妈妈：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北去的征途，请宽恕儿子的不辞而别。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当面看到你们对我的离去的伤感。
　　这次回家，就是为了同你们见一面然后告辞的。但我想到你们操持家业的艰辛。不忍再亲眼看到因我的离去而使您们更加焦躁和痛苦。但“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作为一个中国青年应抛开个人的一切而为祖国的兴亡而努力抗争！这是我辈不责无旁贷的民族责任。
　　在北平的几年学习，使我增长了见识，重新解读了当今社会动荡的原因以及国际风云变幻的动态。我们国家目前政治黑暗、经济萧条，再加上外国列强的入侵与掠夺。等等一切使我们年轻一代不得不重新审视一切，重新定位自己的位置，重新明确年轻人的责任！为了国家的强盛，民族的兴亡，而寻找一条救国救民的正确道路。
　　当然，我们也不会像无头的苍蝇那样到处乱撞，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有目标的，我们组织有着强大的生命力，是有能力，有信心实现来最终目标，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由于特殊的原因，以及减少对你们可能造成的不必要的麻烦，请宽恕和理解儿子不能告之你们真实情况和具体去向。我想，你们也会理解儿子的良苦用心的，时间会证明一切，历史会对我们的所为给出公正的评判！
　　好了，不再多说了，儿子就要远行了，不能再侍奉双亲二老了，愿亲人们多多保重，注意身体。祝永远健康、幸福，祝公司兴旺发达。并代问哥哥、嫂嫂及津津好！
　　
　　愚儿：顾争
　　 即日顿首
　　
　　栗达观读罢这封信，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饱经风霜的他明白儿子的心思。他是理解儿子的，只是为儿子的远行而担忧，为儿子的安危而焦虑。
　　但同时他也欣慰地感到，儿子长大了，能够抛却这优厚、舒适的生活条件，而去为国、为民，去奋斗、去抗争，做父母的应该为之骄傲。
　　他沉思着，同时把信递给了一旁正泪流满面的妻子。徐徐说道：“不要哭，你应该为儿子感到高兴才是……”可说着这些话，他也不禁鼻子一酸，眼眶热热的。于是急忙回转身，走出了儿子的房间，屋中只剩下了仍在抽泣着捧读这封信的苏静云。
　　
　　五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打断了栗达观的思绪，他又重新回到现实中。等他把相片又压回到玻璃板底下，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口。
　　来人未曾敲门，径自推门走了进来，栗达观有些愠怒。他抬起头来，正想说几句，但抬头看到的是杨修武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
　　“杨主管，什么事这么着急呀？”栗达观问道。
　　“呵，呵！”杨修武大口喘着粗气，“栗总，栗总，好消息，好消息呀！你猜谁来了？”
　　栗达观心里想还能是谁来啦，让杨修武这样激动。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同时急切地说道：“谁呀，快说是谁呀！我可想不出，快说，快说。”
　　“那我就说了啊，你可坐稳，听好。”杨修武卖起了关子。自从落水被救以来，栗达观和杨修武便有了一层特殊的情感，彼此心照不宣，有什么事互相商量。平时，在工作之余，栗达观便忍不住把胸中的苦闷与迷茫向这个“忘年交”述说，以得到一些指引和慰藉。因此，关于栗达观的一些家事及其它事情，杨修武可谓尽知了。
　　当下，杨修武看着栗达观着急而又迷茫的神色，笑着凑到栗达观的眼前，神秘似得说道：“是老三回来了。”栗达观听到这句话，身子微微颤动，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杨修武的胳膊，激动地晃动着：“真的，这是真的吗？他在哪？快领我去，快！”
　　杨修武被他抓得显然有些不舒服，他咧嘴说道：“栗总，你别急，这是真的，是真的，他现在正在楼下，你最好不要声张。他显得很谨慎，不多说一句话，只说要见您。我虽然没见过三公子，但我从相貌和您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上，已经猜出肯定是他。栗太太、津津她们也还不知道呢，我让他等着，就急忙上来了。”
　　“走，我们快下去。”栗达观急促地说道。
　　俩个人走下楼梯，来到客厅。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摸样的削瘦青年正立在厅中，盯着堂中的“财源茂盛”的匾额出神。
　　听到有人进来，急忙转过身来，栗达观仔细一看，正是久别的三儿子栗顾争。几年时间过去，样子已经变了许多。但举止神态并没有改变，只是显得更加干练了。
　　当下，两人四目相视，都有些激动和兴奋。眼眶有些湿润，不约而同地张开双臂向对方拥过去。
　　“爸爸！”
　　“争儿！”
　　两个儿阔别已久的亲人在亲情的强烈驱使下，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香案前的香炉里，插成扇面形的一排香正冒着袅袅的飘逸地香气，仿佛人间的一切玄机都溶于其中。两根大红烛火焰跳动着，仿佛彼此在悄声议论着什么。大厅里的空气好像凝滞了，显出一种无可言状的静。
　　合适的时机，栗达观向儿子介绍了杨修武，栗顾争听了里面的故事，顿时觉得眼前的这个大哥分外亲切，他向杨修武表达了感激之情。杨修武看着眼前这个热血青年，一种敬佩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们积贫积弱的中国，不正是需要这样的人嘛！
　　傍晚时分，夜幕逐渐笼罩了一切，衬出点点的灯光。在栗达观的卧室里，浅黄色的吊灯光柔柔地照着，栗达观一家人正交谈着什么。
　　“争儿，”栗达观的声音，“这次回来，你就不要走了，帮爸爸理理业务上的事吧！在亲人身边，也还安全些。这些年，外面很乱，我们都放心不下呀！前几天，我们的货轮又被人劫啦！唉，伤了不少人哪，你这几年在外边，我真搁不下心哪。几年来，你知道全家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是呀！争儿，”苏静云接过话茬继续说道，“你爸几乎每次在梦中都要喊你的名字，惊醒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半宿。白天也恍恍惚惚地，都是因为你呀，听爸爸妈妈的话，就不要走了。在咱们家，有吃有穿，要少受多少苦呀！啊？！”
　　栗顾争听到父母说出这些话，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缓缓站立起来：“爸，妈，这些年让你们受苦了，我实在是对不住你们的养育之恩。这是儿子的不孝，在这儿，我向二老赔罪了！”说着，他俯下身去，跪在了父母面前。
　　栗达观和苏静云急忙把儿子扶起来：“争儿，快别说这些了，只要你能留在家中，不走了，我们比什么都高兴!”
　　栗顾争在父母的搀扶下站起来，随后让爸妈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继续说道：“爸，妈，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还是不能够答应你们的要求，我……我还是要走地。这些年来，我辗转了大半个中国，耳闻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发生在我们中华大地上的事情。外强入侵，国人遭欺，山河生灵倍受涂炭和蹂躏。每每看到和感受到这些，我内心都久久不能平静。胸腔里仿佛有一股什么东西在翻腾、在激荡。后来，我逐渐认清了现实，感到只有全民都起来抗争、起来奋斗，才能求得生存和发展。如果只囿于自己的小圈子、小天地而跳不出来，则中国只能演绎被灭亡的悲剧。几经找寻和追求，我现在终于正式加入了能够带领我们谋求独立和幸福的组织，找到了正确的前进方向和道路。我准备毕生为之去奋斗！以实现最后的目标。
　　“我留在家中，虽然生活可以过得安逸些，但是，一想到那些劳苦大众以及我们的祖国所正在遭受的苦难，我就无法在家里呆下去，我会觉得压抑，苦闷，精神要崩溃的，我反而会受不了的。这次，我被组织上派往东南沿海进行革命活动，途经这里，我实在是太想念你们了，就抽空回来探望一下全家。当然，我所做得一切，你们现在可能不理解，但我想，你们以后一定会明白地；还有，我这次回家的事情，你们千万不要对外人讲，我所说的这些话语，也不要对任何人说，如果那样会连累全家的。”
　　说完，栗顾争用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大家，注视着亲人们。仿佛怕永远见不到大家似得。栗达观以及家人听完栗顾争的话语，也都不再说话，都陷入了对刚才话语的深深思考之中。
　　栗达观慢慢地端起茶几上的青瓷小茶碗，连底托一起端在掌心上，用那薄薄地、近乎透明地碗盖轻轻掠去茶水中那一层浮着的茶叶，然后慢慢地呷了一口，那袅袅地不时聚散的茶汽渐渐笼罩了他那严峻的面庞；苏静云也不再言语，只是不停地抚摸着孙女栗津的头。
　　小栗津抬头观察着这一切，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是转着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她不明白叔叔为什么不听爷爷、奶奶的话，这样执拗。但她也好像被叔叔激动而热切地话语所打动、所感染，一种莫名其妙地感觉袭上了心头。她怔怔地望着叔叔，却不知说什么好。
　　栗顾争看到侄女可爱地样子，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小栗津看到叔叔，也便挣开奶奶的怀抱，向叔叔跑过去。栗顾争几步走近前去，紧紧地把侄女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