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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作品名称:龙凤兜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4-01 16:31:09      字数:3020

  木轮大车吱吱嘎嘎一直向东走着。
  白茫茫的盐碱滩一望无际,一直绵延到黄澄澄的沙山脚下。由北向南,沿着浩瀚的腾格里大沙漠,稀稀拉拉蜷卧着十几个萧索的村庄。每个村头,都高高耸立着一根汲水的斡杆,绞架似的矗立在地平线上……
  正是夏末秋初时节,短短的雨季刚刚开始。长满碱蒿的大滩上,浮虚的盐碱开始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盐硝。大车走在深深的积水的辘沟里,发出轧碎硝层后的“嚓嚓“声。辘沟象铁道一样蜿蜒伸向远方。有几段路上,两边还有三、四个人走后留下的脚窝,里面也都结着冰渣似的盐硝。
  这是碱滩上一年中最宁静的季节。碱蒿马上就要孕育出米粒大小的棕色碱籽儿;往年这时候,那些在碱滩上打满洞穴的黄老鼠和银灰色野兔子,都兴高采烈到田野里觅食去了,只留下白茫茫大碱滩默默呈现着秋天独有的平静和富饶。
  木轮大车走到一个交叉路口。从这里,向东、南、北辐射出五、六条弯弯曲曲的辘道。离最近的村庄还有几个小时的路程。
  我向西望去,远远的迷朦的西山顶上,太阳正由大块瑰丽的晚霞簇拥着缓缓沉落。华丽的天空,从西向东,布满火红、金红、橙红、银红和银灰、银白的徐徐流动的彩云。柔和而辉煌的色彩,不断变幻着,象轻柔的春风一样拂过。
  直到天际只燃烧着一线灰红时,东方的天廓下,又展现出另一番景象:绵延起伏、错落有致的沙丘,仿佛一对对娇嫩、饱满的乳房,沐浴着一层乳红;碱滩里闪烁着无数灿烂的碎金。碱滩与沙丘连接的地平线上,挨挤在一起的村屋,披着一身乳黄色的锦缎,显得无比宁静和朴拙……
  木轮大车将我送到村口后,辚辚地回去了。
  天隐隐发亮。不远处,土墙围成的院子,有半新的,也有破败的,乱哄哄挤在一起。泛着盐渍的院墙,都有大约一丈二、三尺高,即使从二百步远的地方也看不见院子里的房屋。所有的院子都没有街门楼,只在土墙上掏出一个个窄窄的半圆,镶两块木板或栅栏作为街门。
  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猪、鸡、牛、羊、狗……所有的动物也都不见。
  就像是一座遗弃了的荒村。
  我疲惫地走近一座茅屋。
  这是用泥土夯成墙,顶上铺着一层笈笈草的长方型土屋。笈笈穗子伸出来形成一道遮雨的屋檐。朝南的一面墙上,掏出一大一小、一圆一方两个洞,圆的当门,方的当窗子。糊窗纸已经非常老旧,开着许多破洞。用麻线扎起的一排葵花杆当做门扇,两边各挨一根椽子,右边的当门轴,左边的上着钌铞,挂着一把大铜锁。
  这座茅屋孤零零座落在村口,一出门便是白茫茫的大碱滩。茅屋前,长着一棵枯干的沙枣树。树头不知何时被雷电击碎,黑黢黢的碴子直戳天空。离地一丈多高的地方,一根碗口粗的树枝剑一般刺向茅屋。
  现在,这棵沙枣树的皮已经被全部剥光,活象一具骷髅伫立在茅屋前面。
  随着我“吱呀”的推门声,只听里头传来一声苍老浑浊的呻吟:“谁——呀?”
  接着,悉悉嗦嗦响了半天,点燃了一座昏黄的油灯。碗口大的光晕中,一张寡黄的脸,双颧高突,两腮深陷,峭壁似的鼻子耸立在颧骨中间,两个眼窝仿佛宇宙中的“黑洞”,好像要把所有的光线吞噬。
  “大爷——”我轻轻叫了一声。
  没有一点回应。
  “大爷——”我又叫了一声。虽然恐惧,却抑制不住想摸一下那张脸。
  就在我胳膊刚要抬起的刹那间,那个人突然闪电似的把一个东西塞进嘴里,然后用一只僵硬的大手死死地捂住嘴,拼命咀嚼起来。一会儿,喉咙里咕嘟咕嘟响了一阵,吹息灯,直挺挺倒了下去。
  我踉跄着跑出茅屋。
  突然,“咔嚓嚓”射出几道闪电。
  伴随着声声响雷,几片乌云急速地聚合成一个呲牙咧嘴的狗头,在灿烂的天上肆意幻动。
  辽阔大地苍茫无边,连绵沙丘依然在迷朦中沉睡。
  不知什么时候,雷声悄然隐去,那团乌云却散作半空云霞。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阵喝喊。
  渐渐地,锣鼓声里夹杂着零星的枪声,越来越近。
  沿着沙窝和大碱滩交接的地平线,一队黑影向村里疾奔而来。
  他们穿着一色的蓝褂蓝裤,脊梁上都背着半人高的步枪。
  枪头没有刺刀,枪口冒着黑黝黝的乌光,在朝霞中活象一条条独目蛇。
  队伍前头,两个大汉各撑着一根粗大的椽子,掣起一道横幅。横幅上写着四个黑字:灭火封锅
  他们后面的人,手里都举着旗子。
  地上没有风。旗子却猎猎飘扬,扯起呼啦啦的风声。
  接着,响起一阵枪声。枪声过后,又是一阵锣鼓。
  粗大的鼓槌,被两个壮汉疯狂地砸向鼓面。抬鼓的四个大汉,吭哧着急速向前行进。
  我愣了片刻,立即跟了上去。
  枪声又响。
  锣鼓又响。
  几十个人一起放声大吼:“灭火封锅——”
  此时,太阳已经发白,天彻底亮了!
  可是街上依旧阒寂无声,家家户户紧闭着街门。
  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娃娃,也没有老汉。甚至在铺满厚厚尘土的地上也没有一只脚印。
  “砸,挨家挨户砸!”
  随着一声怒吼,那队人分成六、七个小组,分头向几个街门扑去。
  街门被砸开了。跟着,又砸开了屋门。
  到处响起哭天喊地的叫声。
  我跟着冲进一家街门。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抱着一个年轻人的腿大哭:“犬子犬子,丧门神犬子呀,为啥抢我的糜子呀——倒灶犬子,昧良丧心的东西呀,你不知道你也有妈哩——”
  那个年轻人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立在地上发了一下呆,猛地一弓左腿,从老婆婆怀里抽出右腿,一溜烟跑出街门。
  只留下老婆婆趴着呼天抢地。
  我默默地过去,把老婆婆从地上扶起来。
  她眯着一双泪眼瞅了我半天,忽然颤声大叫:“啊呀,历思历思,你可来啦——我们的大学生可来啦呀!快去挡着他们,他们得听你的——”
  我迷茫地搓着手,一动不动。
  “历思呀,快去快去——叫他们赶紧走!赶紧走吧——”
  我定了一下神,“大妈,你不要急,慢慢给我说,到底咋啦!”
  “十天半月就来叼一回粮食——不叫人活了呀!历思,快去呀——叫他们再不要来了——”大妈哭着,在我背上猛推了一把。
  我跌出门。又跑进另一个街门。
  院子里,几个娃娃坐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神情呆滞,目光里不断地闪着惊惧,几双瘦小的手一起紧紧抱着一个破烂的瓦罐。
  五个拿枪的年轻人,一起把枪口对着他们。
  “去,叫你们大人出来!”
  “去,叫你们大人出来!”
  娃娃们一声不吭。
  “砰!”一个人朝天放了一枪。
  娃娃们一起大哭起来,却仍然拼命抱着那个瓦罐。
  “嘿,还没辙啦!”一个人在地上跺着脚大叫道。
  “小石——算了吧!”
  “就是的!小石,怪孽障的——”
  “放啥狗屁哩!都像你们这样,理想多会实现哩?”小石的破口大骂。
  骂了一阵,他在娃娃们身边蹲下来,换了一种柔和的口气说:“娃娃,你说,你们大人到哪去了?说了我们就不拿粮食——”
  静了一阵,一个大一点的娃娃嘟哝道:“妈——在食堂——”
  “食堂?去食堂做啥?”
  “做饭——”
  “哦——爹呢?”
  “在——在草圈——”
  几个人一听,立刻扑向屋后,很快就从草圈里拉出来一个瘦小的男人。
  那个男人被架到瓦罐跟前,跪在地上直打哆嗦。
  “给你说啦,粮食上缴啦!”
  说着,几个人一起从娃娃手里夺过瓦罐,扬长而去。
  我扑到那个男人跟前,大叫:“欲民爸——冬花爹——”
  冬花爹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呆呆地颤抖着流泪……
  从这个街门进去,再从那个街门出来,我只能跟着看。
  房梁上,炕洞里,灶灰下,烟囱中……糜子,谷子,豆子,麦子……有的装在布袋里,有的盛在瓦罐里,有的埋在土堆里……
  一直到太阳西斜,那队人都集合到了土街上。
  街上,摆着一大堆布袋和瓦罐。
  他们把粮食都倒出来,装进几个驼毛口袋。
  一个声音叫:“去!把队长叫来。”
  一会儿,一个骨架粗宽的红脸男人跑了过来。
  “嗬——历其民,历队长,你倒躲的干净!”
  “呀——曹,曹主任,您来啦!”历其民搓着两只大手,想跟曹主任握手。
  “算啦吧!”曹主任把手一背,“找秤去!”
  很快,历其民提来一杆大秤。
  “秤!”
  “一共二百三十斤——”历其民怯兮兮地说。
  “哼!好啊。二百三十斤!一个队才二百三十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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