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广播室里不光能广播
作品名称:男大当婚 作者:芦棚学子 发布时间:2021-03-23 16:25:23 字数:5069
若干年后回忆起这一幕,虽然钟毅对此人毫无好感,甚至鄙视他,仇恨他,但不得不承认,彼时彼地确实是这个人的出现帮他摆脱了窘境,而且做得轻而易举。此人就是时任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姚专政。
姚专政披着件蓝色咔叽布外套,嘴里叼着香烟,眯缝着惺忪睡眼踱出革委会大门。昨晚为等军宣队熬到下半夜,这会儿刚起床,还没醒透的样子。看到高台上的钟毅,立马精神起来。
“哟!钟同志嘛,你这是?……”虽然昨晚只是泛泛见过一面,他竟能准确无误地认出钟毅。扫了一眼,精明的他已经把钟毅的尴尬处境看得一清二楚。不屑地一挥手:“这样搞法有个屌用!你喉咙喊出血也没得人听。走,跟我去广播室,大喇叭里头一吼,一秒钟传遍千家万户!”
一语惊醒梦中人!钟毅脑洞打开。如获大赦,如释重负,如鸟儿挣脱了牢笼,如孙悟空跳出了五行山……无论怎么形容都难以表达他当时绝处逢生的轻松心情。
姚专政带着钟毅跨过一道高高的石门槛,左右是两扇足有三米高的黑漆大门,虽然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厚厚的木质本色,仍不失固有的庄重威严。进入宽敞的院坝,迎面一栋木结构的两层楼房,建筑格局和规模都明显迥异于一般民居。白墙黛瓦,飞檐斗拱;柱子有一抱多粗,饰有花纹的基础石,透着岁月的沧桑;栋梁上有木雕,不知讲述的是什么历史故事;被蒙了一层灰尘的彩绘,隐约可辩曾经的流光溢彩;门窗全用珍贵的楠木打造,虽历经风霜,仍牢固结实;门窗上的雕饰精美细致,形态各异,一看就出自名匠之手;整栋建筑于陈旧中难掩骨子里的华贵大气。钟毅惊叹不已,想不明白在这么僻远的一个小镇里,为何突兀而出一栋如此气势恢宏的建筑?在滂水镇的历史风云中,它曾扮演过何种不为人知的角色?
如今这里是全公社党政工作的大脑中枢,各房间门口都钉有“生产组”“政工组”“财会组”“人保组”等表明职能范围的指示牌。登上二楼,靠右边尽头一间,门上有一块半尺宽两尺长的木牌,上书八个醒目的大字:播音重地,闲人免进。姚专政推门见没人,说:“你等着,我去喊阿娟,这些机器玩意儿,我摆弄不来。”说完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姑娘的身影倏忽出现在广播室门口,她落落大方地向钟毅伸出手,自报家门:“我叫李慧娟,公社的广播员。”
钟毅慌忙去握她的手,不敢用力,轻轻一碰,立刻松开了。与她四目相遇的一瞬间,那双水汪汪,笑吟吟的大眼睛,让钟毅的心触电似地一颤,全身莫名地灼热起来,如果这时面前有面镜子,映出的准是个脸红到脖子根的腼腆大男孩。
李慧娟并没留意他的表情变化,她的注意力已集中在工作上。只见她拧开扩音机的电源开关,看着玻璃电子管慢慢变红烧热,熟练地拨动几个旋钮,调整好音量,对着话筒,热情洋溢地:
“贫下中农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特大喜讯,党中央毛主席派亲人解放军来帮助指导我们开展大革命了!这是党中央毛主席对我们贫下中农的最大关怀,最大鼓励!下面请军宣队的解放军同志给我们宣读党中央的最新文件……”
几句恰如其分的开场白,把钟毅隆重推出,剩下的就看钟毅怎么表现了。钟毅坐到刚才她坐过的位子上,看着面前的话筒,椭圆形的话筒上包了一层红布,好像穿了一件郑重其事的外衣,与部队开大会时放在团首长面前的一模一样,让人肃然起敬。钟毅有点恍若梦境,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想学着首长们讲话前的习惯动作-----用指背敲敲话筒,测试一下音响,抬到一半觉得不妥,放下了。想咳嗽一下清清喉咙,意识到不雅的声音会一秒钟传遍千家万户,忍住了。
他定定神,开始宣读手中的文件。第一句话刚出口,窗外高音喇叭传回的声音先把自己吓一跳。这是我的声音吗?怎么尖细,沙哑,丑陋得不忍卒听。他只知道大喇叭能无数倍地放大音量,却没想到也能把自己音质的缺陷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要知道这声音可是传遍整个公社的,此时此刻在他目不能及的犄角旮旯里,有多少人正被这声音惊扰,看向平时不太关注的喇叭,心里不可思议地质疑:广播室今天是搞哪样?听惯了广播员柔美的声音,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噪音不仅陌生,而且难以忍耐。有人会不会厌恶地掩上耳朵?甚至关掉喇叭?……
始料不及的突发状况让钟毅手足无措,背上象有无数根针在扎。就在他信心几乎丧失,甚至想要放弃的时候,他求救似地看了一眼李慧娟。李慧娟也正看着他,没有说话,但脸上带着微笑的表情突然让钟毅觉得十分熟悉,他不由地想起上小学时,因为紧张背诵不下课文,班主任袁老师就是这样和蔼地看着他,用无声的鼓励给予他勇气,使他顺利地背完课文。依稀有一股力量注入体内,他的心绪沉静下来,信心重新回到身上。
再开始读下去,连声音也意外地起了变化,好像没有刚才那么难听了。心里一放松,越读越流畅,在一些重点段落,还有意放慢了语速,加重了语气。三千多字的文件一口气读完,中间没打一个隔愣,对自己很是满意。
李慧娟一直认真地听着,听他读完最后一个字,关掉扩音机,不无夸奖地:“很好!声情并茂,把文件的味儿都读出来了!”
“哪里哪里,多亏了你的鼓励,要不是你在旁边,我能不能读完都难说呢。”钟毅谦虚着,知道说的是心里话。
“比我强多了。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坐到话筒前,慌得连话怎么说都忘了!”李慧娟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钟毅看着这个热情开朗的姑娘,心中不可抑制地翻起一阵热浪。这时才有机会回过头去找寻刚才第一眼碰面时那股从未有过的感觉,细细品味,他发现那感觉真的很奇特,既能让他心慌意乱,又能让他欲罢不能。而且它应该一直就躲在他心房的某个角落里,刚才的一声呼喊,使它欢快地跑了出来。他渴望它能多停留一会儿。
钟毅整理着摊在桌上的文件,动作很慢,明显是在有意想多耽搁一点时间。李慧娟也没有要撵他走的意思,双方在这一刻似乎有了高度的默契。
“你当广播员多久了?”钟毅纯粹在无话找话。
“半年多了吧。广播室一成立我就来了。”
“那你算是老广播了嘛!”
“那倒不是,不过我来的时候广播室除了两张桌子,什么都没有。这里所有的机器设备都是我一件件亲自置办的。”
“公社一级的广播站能办成这样,很不错了!”钟毅环顾室内,很内行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去过多少公社的广播站呢。
“我们这个广播站在县里都有点小名气呢!”说到这话题,李慧娟很有自豪感。
“是吗?那对我们的宣传工作太有利了!今后怕是少不了麻烦你呢。”
“不必客气,有需要尽管来!上级打过招呼了,要我们全力配合你们。广播室的门随时为你敞开!”
聊到这儿,两人都无语了,似乎都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了。钟毅意犹未尽地告辞,李慧娟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友好地说:“欢迎再来!”
走出很远,钟毅偷眼回看,看到李慧娟仍站在那里目送他。突然觉得那句最普通不过的送别礼貌用语,似乎有了意味深长的内涵。
接下来的几天,钟毅眼前总浮现出李慧娟的身影,耳畔幻觉般响起她爽朗的笑声,挥之不去。这种异样的感觉从来没有过。李慧娟并不是钟毅接触的第一个年青女性,学校的班级里不乏花样年华的女同学,亲朋邻里之间少不了清纯靓丽的女孩,但钟毅对她们好像从来没有产生过超出同学邻居意义之外的任何情感述求,在他眼里她们就是纯粹的“同学”“邻居”。在青春期荷尔蒙涌动的同辈人中,他曾自诩为一股清流,纯洁无瑕。这一切假象在邂逅李慧娟的刹那间被彻底打碎。
那间小小的广播室象磁石一样吸引着钟毅,他身上燃烧着进入它探究它的欲望。运动期间,上至中央,下到省市,地县的各种文件,学习材料每天都有。按说机会有的是,问题是排长似乎对广播这种宣传形式不太感冒。
那天,当钟毅兴致勃勃向他汇报如何利用广播,事半功倍地完成了宣传任务时(当然,钟毅隐去了自己在高台上的狼狈片段,略掉了姚专政将他引向广播室的过程),并没有盼来预期中的赞赏。排长只是面无表情地
“哦”了一声,没有任何评价。稍倾,才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喇叭里头,鬼晓得你是哪个!”
钟毅慢慢才砸吧出排长这句话的含义:广播里空有声音,没有形象,很容易被听众忽略,所以“鬼晓得你是哪个”。钟毅很不理解,宣传不是讲究效果吗?与集市上宣读文件相比,广播里宣传效果不是要强得多吗?为何要弃效果而追形式呢?看来排长热衷的是与群众面对面的宣传形式,让大家看得见摸的着,最大限度体现军宣队的存在价值。所以,他对钟毅擅自改变宣传方式的举动,嘴上没说,心里肯定是不满意的。
想法很奇怪,但可以理解。毕竟排长身负着团首长的厚望,而且是向团党委立了军令状的。他必须考虑如何尽快扩大军宣队的影响,拿出像样的成绩来。身份不同,角度不同,对事物的态度也就不一样了。
排长的态度让钟毅很是沮丧。这期间,他也曾有过两次机会到公社革委会的院内,一次是随排长和几个班长与公社清理阶级队伍领导小组召开联席会议,研究解决老窑厂生产队领导班子私分公款,多吃多占的问题。还有一次是到公社政工组领取笔墨纸张等文具材料。每次他都心不在焉,眼睛不断地远望广播室紧闭的房门,幻想着房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小鸟一样飞出李慧娟轻快的身影……可惜,每次都以失望告终。
见人无望,钟毅转而对广播感起兴趣来,因为他发现广播里每天可以听到李慧娟的声音。有线广播是那个年代农村传递信息最快捷有效的途径,普及到家家户户,每家堂屋里都挂有一只四方形的木盒子,朝外的一面蒙块纱布,里面装着小喇叭。除此之外,村头村尾的大树枝丫上,或电线杆子上还装有广口的大喇叭,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及时听到广播的声音。公社广播站每天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定时广播一次,有紧急内容会随时广播。负责传播中央和上级的指示精神,报纸上的社论文章,公社革委会的决定安排,各大队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等。每次广播前先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作为序曲。
广播里李慧娟的声音比她实际的声音还要好听,音质亮丽,清脆甜润,独具韵味。音调高低疾徐,节奏鲜明,如山间清泉汩汩流淌。钟毅不关心广播的内容,只尽情享受声音带来的快感。耳听着那声音,好比在炎炎夏日,口干舌燥之时,咕嘟嘟灌下一杯冰凉的甘泉水;又好比在隆冬雪夜,手脚僵硬之际,呼噜噜吞下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那份舒坦和熨帖简直从内到外发自每个毛孔。比喻有点俗套,但他实在找不出别的更贴切的比喻表达内心的感受,这是一种只发生在特定对象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心理。
这段时间,钟毅的脑子里象装了只定时器,不用看钟表,每到上午十点,下午三点这两个时刻,不管他正在干什么,耳朵都会及时地转向虚无的天空,非常准时。常常用不了几秒钟,最多不超过半分钟,那里一定会回荡起“大海航行靠舵手”雄壮激越的旋律。
听着广播里李慧娟的声音,钟毅仿佛能看到李慧娟坐在广播室桌前挺拔的身姿和丰富的表情。同时脑子里就有一支画笔开始描绘她的相貌特征:脸庞,椭圆形的,轮廓流畅;肤色微黑,不算白皙,但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五官匀称端庄,初看不出众,越看越有味;眉毛细而长,象一轮弯月恰到好处地烘托出整个脸部的秀气;眼睛乌黑明亮,眸子里透出的眼神,暖暖的,能把人心融化;鼻梁挺直,线条优美,具有古仕女的风韵;嘴唇红润饱满,随时带着吟吟笑意……
一遍又一遍,越描绘越细致,越描绘越清晰。算起来他与李慧娟的对视,加在一起时间也超不过五分钟,竟能把她的模样复制得如此真切完美,简直不可想象。钟毅很诧异,怀疑自己获得了某种不明来历的特异功能。
以钟毅当时的阅历和知识构成,他当然不可能解释,这其实是一种感觉的魅力,是他潜意识的突然迸发,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人的心理活动有些是能够被本人觉察的,这种心理活动叫做意识。还有一些本能的冲动,被压抑的欲望,或生命力却是在不知不觉的潜意识里发生,因不符合社会道德和本人的理智,无法进入意识而不被个体觉察,当个体的控制能力松懈时,它们会短暂出现在意识层次里,从而被个体觉察到。
一见钟情就是这种存在于潜意识里的心理活动的瞬间呈现。当你见到一个姑娘的时候,如果她的容貌,气质和神情,恰恰与你心仪已久的钟爱所吻合,精神世界中的理想与现实重合了,心中沉睡的情感会被唤醒,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这种力量非常强大,牢不可破。古往今来,有多少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究其本源都是发端于一见钟情,历经磨难终不悔,演绎成惊天地泣鬼神的不朽诗篇。
具体到钟毅,虽说他以往交往的女孩子都没有成为他倾心的对象。但这些女孩子的某个方面,比如某人的眼睛眉毛,某人的鼻子嘴巴,某人的一丝眼神,一个动作,或一抹微笑都可能给他留下过好感,并下意识地留存在他意识的深处。当他面对李慧娟的那一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顿时把这些特征一下子调出来,对应到李慧娟身上,使他猛地发现,原来李慧娟就是自己心存爱慕的那一位。
听起来有些神奇,其实一点不虚夸。据有关专家实验证明,产生一见钟情的过程不会超过三十秒!
钟毅拥有的时间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