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当时就惊呆住了。好名字呀，叶芷蓁只说了一次我记到现在。当初欧阳雨霏第一次到部队演出，遇到了负责接待工作的还是个小排长的慕容哲远，两人一见钟情，当听到对方都是复式姓名时，更不得了了，简直是天雷勾动地火，爱得火辣激烈，如胶似漆。无奈现实太残酷，外公棒打鸳鸯，两人被迫分离。而后欧阳又出国学习，工作那么多年，始终不谈对象，可见慕容哲远在她心中的份量是无法抹去的。
　　“你后来结婚了吗？”我忍不住问。
　　轩辕悄悄地碰了碰我的手臂，这隐蔽的动作逃不过慕容一双犀利的眼神。
　　“轩辕，让囡囡尽管问。她的性格跟欧阳像极了，不问到结果是不罢休的。”慕容说。
　　我笑了，慕容真的挺了解我的。
　　慕容告诉我，他升到连级时领导介绍了一个教师给他，可是前两年，女儿去大连旅游时溺水而亡。妻子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一次过红绿灯时，神思恍惚，被一辆来不及刹车的小车撞飞，不幸身亡。如今他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
　　“你还想我姨妈吗？”我问。
　　慕容微笑说：“不想是假的。年青时的那段感情真是刻骨铭心，想忘都忘不了。雨霏那个时候真是美到家了，性格天真可爱，调皮好动，常常制造各种惊喜给我，让我感到幸福之极。她出身富贵，长辈不同意我们来往。我的领导也不同意，说她是台湾资本家的后代，还是个舞台工作者，我们不配。就这样，我们被硬生生地拆散了。我被调走那天，天空下着大暴雨，雨霏不顾一切地找来，”慕容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蓝天白云，惆怅地说，“雨霏的性格是最合我意的，此生是难以忘怀。后来谈的对象是不温不火，完全是凑合着过。有人说过，人的一生，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只要拥有一次，此生足已，不再有他求。”
　　办公室里静静的，轩辕和贝堃垚静静地聆听，也许这是他们的领导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敞开心扉，说着无法释怀的心里话。
　　我望着慕容沉重怅然的笔直背影，说道：“了无牵挂无虑，心有牵挂忘忧。你是不再有他求，但我姨妈不是，我听妈妈说，姨妈经常对自己的姐妹说，看尽万水千山，读尽唐诗宋词，倾慕音容不能忘。”
　　慕容身体一僵，他转过身直视着我：“雨霏真这么说？”
　　我点了点头。
　　慕容转过头，靠着办公台，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双眼紧闭，似乎极力在克制着心中掠过的痉挛。他再抬头时，眼中一片湿润。
　　“囡囡，过来。”慕容轻声唤我。
　　我走到他身边，他轻轻把我揽入怀中，也许在他自我封闭的二十余年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渲泻自己的感情。我能体会他心中澎湃的激情，亦如体会欧阳心中的执着。黑暗不会长久，阳光始终会透过裂缝，斑驳地照射进来。
　　
　　吃过晚饭，轩辕和我到外面散步，带我去喝奶茶。回来后，我与每个亲人通了电话，电话粥煲到水滚，手机打到烫手。
　　第二天，我与轩辕、慕容搭乘高铁回家。慕容望着窗外，不言不语。再一次回到那个留着青春美梦的城市，心情一定感慨万千，回首过去，不胜唏嘘。轩辕细心周到、体贴入微照顾着领导，提醒吃药，打开水，削水果。也对我极好，为我泡快餐面，冲咖啡。
　　“雨霏也特爱喝咖啡。”慕容嗅着散发着浓香的咖啡说，“每每嗅到咖啡的香味，就想到她。”
　　“师长，您是不是因为雨霏的关系才喜欢喝咖啡？”轩辕小心地问。现在不在部队，轩辕这才敢问领导。
　　慕容点着头，他慢慢地品着咖啡，思绪又沉浸在过去的烟云岁月里。
　　火车到一个站停了几分钟，上来不少乘客，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跟着妈妈经过，不小心掉了一朵折纸花。慕容拣起纸花，叫了声“小朋友，花掉了。”小女孩回头，接过纸花，甜甜地道了谢。看着远去的小女孩，慕容脸上又浮现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记得一个午后，我在训练，听哨兵说有个女孩子来找，人走了，却留下一件小包裹。我赶过去，当我打开那件包裹，整个人惊呆住了。那是一件完美的木刻雕像。雨霏用一块香檀木雕刻我的半身雕像，四周还镂空着漂亮的花纹。上面还刻着一行字：想念绕指间，相守到永远。”
　　这是一段多么令人心动的感情，欧阳对慕容的执着深情让我热泪盈眶。
　　“那件雕像还在吗？”
　　“一直放在我的办公台的抽屉里，二十多年从来没有离开我的身边。”
　　“这么说你现在也带在身边？”我说。
　　慕容抬眼看了我一眼，眼中慢慢浮上一抹笑容：“囡囡，你们家的女孩子都是多才多艺的。”
　　“那是当然。”我得意地说。
　　“也鬼精灵。”慕容笑容满面地说，“有一次晚上，我用自行车搭雨霏去看电影，她坐在后架，看完电影，回来时已经是九点半，街上没几个人，路灯昏黄。平时她那嘴巴像麻雀，那会儿她忽然不说话了，我们看的电影是《壮志凌云》，并不伤感。我跟她说话，她还是不吭声，我回头看她，这一回头，吓得我惨叫一声，后座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女鬼，模样就像画皮里的女鬼，我吓得从车上直接摔下来，女鬼跳到我面前，转眼间又变成聂小倩，一会儿又变成小翠，一会儿又变成上吊女鬼，吓得我连滚带爬地逃跑，听到雨霏的声音在后面大笑不止，我吓得不敢靠近，她一个抚面，又变回了原样。她大笑地说我是胆小鬼，还是特种兵呢，几个变脸把我吓得落荒而逃。事后，我从她的两个妹妹嘴里得知，雨霏鬼精灵，家族的人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响尾蝰蛇。”
　　轩辕一个猝不及防，嘴里的咖啡喷溅而出，他极力克制笑声，但笑声还是从指缝崩出来。
　　“往事难忘，不能忘！”慕容感慨地叹道。
　　我好奇地问：“你和你老婆的感情怎么样？”
　　慕容面无表情地说：“一潭死水，平淡无味。”
　　终点站到了，我们走出站台，脚步不觉停住。叶芷蓁和张颉予、东方芸辛歆母女、欧阳雨霏一行人站在候车厅里，欧阳雨霏怀抱着一大束的红玫瑰和黄玫瑰，看到慕容，脸上早已挂满了滚滚热泪。她哭着迎向慕容，后者也毫不犹豫地迎向她，有情人分别二十多年后，终于拥抱在一起。欧阳哭得不可抑止，泪水滂沱，打湿了慕容的衣襟。
　　慕容低声安慰，欧阳泪水纷纷，捧着慕容的脸庞看了又看，泪眼相对，情不自禁又紧拥着。二十多年过去，感情依旧真挚，感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欧阳抚平心情，抹着眼泪，转头对张颉予说：“颉予，我把哲远交给你了，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保住他，否则我不放过你。”
　　张颉予说：“姐，我竭尽全力，为了你们苦尽甘来的团圆。”
　　慕容很快被安排住进特别病房，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张颉予欣慰地告诉家人，慕容的病情发现得早，还处在早期，没有扩散，治愈的希望是很大的。
　　“把握性有多大？”欧阳问。
　　“控制住癌细胞，挺过五年，就没问题了。但以后要按时复查。”
　　慕容的病牵动着所有关心他的人，他是怎么都没想到，多年以后，欧阳雨霏对他一如从前，感情专注而炽烈。欧阳除了上班时间，其余的时间全放在医院里陪慕容。
　　轩辕这次回来，兑现诺言，请张颉予和叶芷蓁在高档酒店吃饭，在餐桌上向张颉予叶芷蓁表明心迹，要娶我为妻。
　　张颉予说：“你等了囡囡七年，我若不同意，囡囡会恨死我一辈子，我不想她做第二个雨霏。”
　　张颉予这句话似乎触动到了叶芷蓁的神经，她眼中露出一丝惊惶，看着我和轩辕，思量了十几秒，不安地对我说：“囡囡，你和轩辕的事，可能不成。”
　　“啊？”我讶然。
　　轩辕也很惊诧：“怎么会不成？”
　　张颉予也一脸的莫明其妙：“芷蓁，你怎么会说不成？”
　　叶芷蓁搓着手，看着轩辕，缓缓说道：“轩辕，别怪我泼冷水，别说我棒打鸳鸯。你娶不到囡囡，就像当年，慕容娶不到欧阳一样。”
　　轩辕一怔，吸了口冷气，盯着叶芷蓁：“这是为什么？涉及到政治问题和出身背景吗？”
　　“没错的。”叶芷蓁说，“你可能还不了解我们家族的背景。我爷爷是国民党的一位高官，官至军级。解放前夕携家眷和蒋介石一起去了台湾。我和雨霏都是出生在台北，即使回到国内发展，但我们的身份证还是台湾那边的。囡囡也出生在台湾，同样的，身份证也是台湾那边。囡囡嫁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嫁给中国军人。部队的政审绝对不能通过，就像当年欧阳和慕容一样。当年，慕容爱上欧阳，遭到上级的强烈反对，原因就是我父亲是台湾大资本家，部队派人与我父母对话，迫于无奈，我父母阻挠欧阳，施加压力，并强行送她去国外学习。我不反对囡囡跟你交往，但没想到囡囡会决定嫁给你。这事十有八九不成。”
　　我顿觉浑身发凉，而轩辕，已完全变得木雕泥塑一般，身体僵直，半天没回过神来。
　　“囡囡在国内读书，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把她的户口迁出来？”轩辕提出疑问。
　　“在台湾，迁入容易迁出难，很难很难。民间通婚倒没什么，但是涉及到军婚，”叶芷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难于上青天。”
　　这件事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打得轩辕一个措手不及，乱了方寸。他不甘心，带着心中的焦虑向慕容求助。
　　慕容刚做完放疗，人显得很萎靡不振。欧阳在一旁榨果汁。慕容得知轩辕的来意，一时惊得忘记了疼痛和疲累，欧阳手中的水果刀甚至掉落在台上。
　　“什么？囡囡的身份证是台湾那边的？”慕容惊问。
　　我点着头说：“一出生就入台湾户口了，从来没改变过。”
　　欧阳拣起台上的水果刀说：“我和慕容想结婚都不行，我俩正为这事烦恼，可巧你们也为这事而来。”欧阳看着轩辕说，“别想那么多了，目前这事不可能的。”
　　“可以把户口从台湾迁过来吗？”轩辕再一次问这个问题。
　　欧阳说：“若能迁，我二十多年前就迁过来了。”
　　轩辕身体顿时僵硬，两眼发直。
　　“只有一个办法。”慕容看着轩辕，“脱下这身军装。”
　　轩辕下意识地摇着头：“我这一生就喜欢这身军装，而且还没到脱的时候。”
　　欧阳说得更直接：“既然舍不得，那你就必须放弃囡囡。”
　　轩辕眼中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不，我绝不放弃囡囡。”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必须舍其一。”慕容面容愁苦地说，“我这病在短期内是不能回部队的，而部队里有规定，军官面临重大疾病，就得办转业。即使没有病，我也要转业。我和雨霏在商量此事，在做这方面的计划。”
　　欧阳说：“真是没想到，一个问题居然两次出现在我们家，难倒我们两代人。”
　　张颉予走进病房给慕容检查，我们四人的谈话他从头到尾都在听，他对轩辕提议，不妨先打个报告，试一试，这么多年了，说不定政策已经放宽了。
　　轩辕立即向组织打报告，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轩辕先回部队，期间部队人事的官员不仅来到乐团，还到街道办事处调查我的情况。一个月后，报告下来了，事情果然如叶芷蓁和欧阳预测的那样，上面不同意。为这事，轩辕还被叫到上面问询，慕容很担心，轩辕因为这件事，工作岗位有可能要变动。果不其然，轩辕很快接到调令，他被调到西藏边境地区工作，那是环境相当恶劣的地方，从武警转变成边防，官衔也跟着降级。
　　我接到轩辕打来的电话，轩辕在电话里不停地安慰我，但我还是无法抑制心中那份砭骨锥肤的痛苦，崩溃地放声大哭。轩辕即将离我远去，以后我们是一年都难见一次面，都是我害了他。思绪烦燥凌乱得似麻绳层层捆绑着我，两天来，我不思茶饭，心烦意乱，轩辕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们的感情会不会随着地域的变迁而慢慢远去，想到是我连累到轩辕，我无法释怀，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叶芷蓁，在她面前又一次放声大哭。
　　叶芷蓁带着我，跑到张颉予的办公室，责问张颉予为什么要出这馊主意？害得轩辕不仅降官衔，还调得更远。
　　张颉予委曲地说：“我哪里会想到部队的军规这么严厉？还以为会放宽了，谁知从来不变，还把事情搞得更难办。”
　　叶芷蓁气得冒火：“慕容和欧阳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生生被拆散，现在好了，轮到囡囡，你一语成谶，变成事实，你害死他们了。”
　　张颉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望着泪流满面的我和怒容满面的叶芷蓁，无言以对。
　　这时我接到轩辕发来的微信，他已经从驻地出发，乘特快列车赶往拉萨，途经这里，有几分钟见面的时间。我撇下叶芷蓁和张颉予，赶去火车站。我买票进站台，等了一个多小时，一列火车徐徐进站。
　　我紧张地向火车的车窗里张望，身后传来轩辕的一声呼唤：“囡囡。”我转过身，轩辕正向我跑来。
　　“轩辕。”一看到他，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汹涌地流出来。
　　轩辕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吻着我不停流着泪的眼睛：“别哭，又不是生离死别。”
　　“我们怎么办？”我流着泪问。
　　轩辕捧着我的脸，眼睛盯着我的脸：“囡囡，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我看着轩辕眼中流露出的那抹坚定，心中的慌乱慢慢平静下来，可还是不放心：“你的领导若是给你介绍对象，你会拒绝吗？”
　　“傻妞。”轩辕捏着我的下巴，“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心里只有你。你答应我，一定等我回来。”
　　“我答应你，一定等你回来。变成望夫石也要等你回来。”我向他承诺。
　　轩辕一把把我拥在怀里，紧紧地抱着，紧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低下头，狠狠地吻住我的双唇，我心里充满了愁苦，眼泪流个不停。轩辕不断地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几分钟转瞬即过，火车鸣笛，轩辕在我脸上重重地印了一个吻，转身跳上车，他站在门后，深情地望着我，轻轻地挥着手。
　　“轩辕——”我跟着火车跑。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轩辕忍不住抹去挂在脸上的泪水，头抵着玻璃，无法抑制地哭泣着。
　　火车疾驰，眨眼间消失在视野中。我痛苦地望着天地茫茫的尽头，失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