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结局 (1)(2)

　　结局(1)
　　
　　送走了小邵后，他回到房间整理了一下简单的行李。看离开船的时间还早，想到日后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便向镇西走去，他要再去母亲的坟莹看看。
　　刚走到灵山脚下，他呆掉了。他母亲的墓前已有七、八个人在祭扫，其中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正长跪在母亲简陋的墓前。肖玫！他毫不怀疑她就是自己日夜思念中的肖玫！他还看清了那群人中，有一位正是肖玫的那位远戚、也是他小学时的同学曹士杰。他心潮澎湃，含泪望着。
　　可当那位女子从地上站立起来时，他转身走了，步子快得像逃跑一般。他在躲着的地方，估计他们走了后，才返回去。母亲的坟莹就一块很小的墓碑，墓碑后是一个小小的土堆。他长跪在母亲墓前，心中对母亲说：“肖玫没有忘记你，他们都回来看过你了。”在他感觉中，那人群中另一位不认识的男子应该是肖玫的丈夫。他也对母亲道，“我也有女友了，她还是赵姨的外孙女。”他像在向母亲汇报着结果，好让母亲在泉下放心地安息。然而，在她内心深处里，对小邵有颇多疑惧，特别对她仿佛无灵魂、或者说浸透灵魂的实用主义深感不安。此时，他也想到了小邵他们刚去的龙岭，据说那里各种寺庙，包括龙池浦的七老爷庙都重新修复了。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去，肯定看不到《龙岭谣》中所指的金龙、银龙的。但可能碰见其它风光，如奇雾云瀑等，也有可能看到奇花异草等，如《龙岭谣》所言——
　　
　　龙岭长长龙岭高，
　　龙岭峰峰有瑰宝。
　　玉郎峰下金莲花，
　　仙姝峰上还魂草。
　　……
　　
　　后来，当他乘着回晴城的班轮离开梅庐码头时，望着又要久别的故乡，心头难以平静，各种思绪纷至沓来。母亲、赵姨、肖玫、赵姨的外孙女小邵，甚至肖玫的父母，都出现在他脑海里。
　　看着孤峰突兀在晴川江边的、与梅庐镇对隔水相望的梅翁山——龙岭的一支余脉的最末一个山峰，渐渐远去，他想到了小时候，从龙岭乡下出来看带他的老祖母和老祖母教他唱的儿歌——
　　龙岭龙岭好地方，
　　龙岭龙岭高又长。
　　我是龙岭小儿郎，
　　长大争做状元郎。
　　
　　小时候，只知道“做状元郎”就是要好好读书，长大要像肖四叔——肖玫的父亲一样，去大地方做大事。他刻苦用功，年年考班里第一，后还考了年级第一，也意味曾是全县的第一。现在知道了“做状元郎”，意味着要远离故乡，难得能回到故乡。回来了，许许多多人已再也见不到了。
　　他也想到了小时候母亲偷偷带他去渔船上见的外公外婆，当外婆要用脏兮兮的手摸地头时，他不让她摸，因为当时还不知道她是外婆，骂了她太脏，不让她碰，母亲气得要打他。可现在，外婆、母亲都不在了啊！想到此，他眼里噙满了泪花。
　　令他万万没想到是，这次回来见到了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肖玫，但对她的回来，对她回来要做的事和回来了再走不走等等，一概不知，也无法知道了。他也认为自己已没有必要去知道，怎么还能去打扰人家的生活？但此时，他的心像要窒息一样地难过。他垂下头，看起浩浩荡荡向后退去的江水……
　　
　　几天后，他却在晴城工地上收到了肖玫的信。肖玫已离开桐州，这封信是她从省城寄出的。
　　“请原谅我，我一直不知道她老人家已离开了人世。直到前些时候，我的一位亲戚为梅庐的老房子与我通信时，我请他找你们——我想知道她老人家到年迈时还想不想回去住；可他来信说她老人家早已去世，也联系不到你了。
　　“我不知流了多少泪。我下了决心回国寻找你和祭奠她老人家。我回来了，他才告诉我，已找到你了。不过，找到你，他是化了点力气的。他是先去了龙岭找你，因为我告诉过他，你曾在龙岭教过书的。人家学校里说你早就离开了，让他去桐州教育局找一找你的同学陆文杰。他找到教育局，你同学陆文杰也在多年前离开了，但告诉他，你还有一个同学正在当桐州县的书记。他去找这位金书记也跑了好几次，因为你这位同学因高升正在忙于交接，但总算在这位书记临走之前接见了他。你的这位书记同学也不知你在哪里？不过，提供了陆文杰在深圳的地址。他就在去深圳寻找时，大开了眼界，从这时候他心中起了歹意。他看到你同学在深圳漂亮宽大的住宅，他动起了我家的房子的脑筋。金钱把他的眼睛蒙住了，他竟然慌称找不到你了。他想不到我会回来找你，他不得不告诉了我真相。
　　“本想你现在已是共产党干部，而我却是个‘资本家’，你不会放弃你的信仰，我也不可能放弃我拥有的财产，我们大概只能有这个悲剧性的结局了。但我忘不了，当我一个人躺在龙岭的病床上时，是你赶来看我，给了我生的勇气；更忘不了在上海为我治病的那些日子，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和一起读书的好时光。我也忘不了龙岭……”
　　他读到这里，心中有点迷乱起来，甚至有点动摇了。从信上看，肖玫至少眼前还是单身的。而龙岭在他心目中，不仅是一种不可磨灭的象征，也是话生生的存在。龙岭（山）上的雪、龙岭（山）上的云，龙岭（山）上的树，更有那些难忘的人——那些他的学生、那位与他渐渐成忘年交的张校长，都历历在目。
　　
　　他含着泪，继续看起信。
　　“我到了你的学校，又到了晴城，这时才知道你就在梅庐！那天一早我赶到了梅庐，在梅江宾馆的门口，我正要下车时，见到你与一位年轻姑娘从门口出来。她真年轻啊！我一直看着你们，直到我怕被你发觉才让车开走了。
　　“那天我上了我父母和你母亲——也是对我恩重如山的母亲的坟。我永远忘不了她对我的恩典，也忘不了你曾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也回老宅看了，那幢他劝我卖掉的房子，并没有像他信上所言的，因年久失修已摇摇欲坠。其实，在归还我家之前政府刚出资修理过。我们小时玩的小花园已不见了，但我忘不了，在我崴了脚时，是你把我背梅翁山……”
　　他胸中又翻腾起来。“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们！”他在心中叫道。
　　他心中几乎彻底动摇了——此时此刻，他内心的天平上，那种刻骨铭心的爱终于重过了责任。当然，他对小邵也有爱，但怎么能与他对肖玫的爱相比呢？他又怎么忘得了那些年，自己一年复一年地在龙岭上寻寻觅觅。
　　“不，我不能不负责任，我一定要对小邵负责！”他心中这时还有一点清醒的意识在叫喊着，“也要对得起赵姨啊，除非她改变想法！”这也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疑虑。
　　肖玫又在信上写道：“我是险些上了他的当！他是为了从中渔利才对我进行了种种欺骗，他也骗了你吧？这个可怜虫，为了一点钱他就这样！我留了一笔钱给他，他会找你商量把母亲——是你母亲、也是我母亲的坟重新修一下，也要他今后每年代我祭扫……”
　　看毕信，他眼里虽还含着泪，但已无先前那么激动，他默立在窗口处久久沉思。他感到命运作弄了他，可他心里少有的平静地想着：这只是一种必然性通过偶然性表现出来而已。他又一次地感到自己命运像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眼看将把石头推到山顶时，石头又轰隆隆地滚落下去，这种结果、或者叫无结果，似乎让他看到了生命和人生的无意义，让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失败感、无奈感；但他回望自己奋力“推石”的奋斗过程，又让他感到了生命存在、真实、丰富，自强不息而具有尊严。
　　一场大雨刚过的窗外，这时月光从云端里透漏下来，照在江对面黑黝黝的山脊和晴川江上。他收起了信，继续明天要用一张测量图纸。
　　
　　结局(2)
　　
　　(以下是根据肖玫几年后完成的《龙岭之子》初稿中的结尾，改写的结局)
　　肖玫在去机场的路上，突然有了新想法，觉得应该与他见上一面，何况也有可能如梅香所言，那位年轻漂亮的姑娘也许只是他的同事。
　　当她赶往晴城找到他时，他正在睡觉兼办公的宿舍里审阅一张测量图纸。
　　
　　“有人来看你！”他的一位同事在门口外，向他笑吟吟地招了一下手道。“终于是她来了！”他想到应该是小邵从龙岭（山）来了，他那颗有点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可当他走到门口处，像石头人似地站着不能动弹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肖玫，是他刻骨铭心爱过的人！他俩相视着，像龙岭上老百姓称为“夫妻峰”（有也有人叫为“兄妹峰”的玉郎峰和仙姝峰）的两座永远默默相对的山峰，也许他真的是这两座山峰化为的，像肖玫一直认为的她的师傅与救她命的小狗，是老人峰与天狗峰所化的一样。
　　这时，从畅开着的窗口里吹进的风，又传来着晴川江水神秘的、好像预示着什么汩汩声。
　　
　　(完)2021.3修改于野奴泾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