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这趟高铁到终点站要两个半小时，我一站就站了一个多小时。我掏出摔坏的手机，拨弄着。手机坏了，亮都亮不起来。一抹绿色的身影来到我身边，我以为是列车员，抬头一看，又迅速转过头，望着窗外。
　　“囡囡。”轩辕站在我身边，用平缓的语气低声说，“我跟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
　　我听不进去，愤恨地骂：“滚回你老婆那里！我不想看到你！”
　　“我老婆就是你。”
　　这土味情话现在听起来是如此的刺耳，充满了嘲讽。我抬头恨恨地瞪着轩辕：“轩辕昶，我告诉你，张箬筠是有身份有涵养的人，她绝不会跟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的身体和感情！”
　　“囡囡，你想多了。”
　　“我想多了？是你想多了吧。轩辕昶，你别以为你智商高，你就当我是傻逼。你家人从老家叫一个护士来照顾你爸爸，我心里就开始考虑我们的感情。果不其然，我去看你爸爸，那个护士把我拦在门外，眼光恶毒，说话刻薄。她说你们即将结婚，你爸爸是为了装修你们的婚房才累出病的。我当时如遭雷击，心脏都呼吸不了。我考完试后，打电话给护士长，她说你爸早出院了。你妈不说句感谢的话也就罢了，还把宿舍弄得像个垃圾场，搞得臭气冲天。轩辕昶，我在外人眼里虽然是个素质差的人，但我内心是个懂得感恩，懂得回报的人。我告诉你，我是堂堂正正的大家闺秀，我不会跟没素质的坏心眼的女人抢男人，天底下还有好男人，我不愁嫁不出去！”
　　“囡囡，你不要生气，你冷静下来听我说。丁开英是我家邻居，她父母在菜市场卖豆芽菜。她从小就喜欢我，很会讨好我妈和我姐。她从卫校毕业后，双方家长希望我们能结婚，说是门当户对，但我对她没有感觉，从来就没有，她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走入我的心里。前几年我探亲回家，无意中看到她弟弟丁开雄用有毒药水泡豆芽菜，说卖相好能卖得更高价。我反对他那么做，丁开雄说他们家从来就是那么做，要不怎么能在县城买房子？我想揭发他们家，被我妈制止，说现在市场环境就是这样，工商局都不管，我一个当兵的怎么管？我受不了，对丁家产生很深的厌恶感。我不会和丁开英好，她家做人不厚道。不管我妈怎么逼我，我都不会听她的。”轩辕握住我的肩膀，凝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删除我的号码我能理解，我想着到时回去，一定要找到你，再跟你解释。我听我爸说，他听见丁开英在门外阻止你的声音，非常生气。他下床去找你，你已经走了。我爸没见到你之前，曾担心你是个娇娇女，难沟通。见到你之后，他放心了，说你比想像中的还要好。他说王泽涛是个好人，张颉予是个好人，囡囡绝对是个好人。”
　　我的鼻子一酸，眼睛一热，视线便朦胧一片，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下来。轩辕用手指轻轻拭擦我的眼泪。
　　“囡囡。”他轻声唤着。
　　“箬筠！”身后传来子书云帆大声的叫声。
　　子书云帆恼怒地一把推开轩辕，看着我：“箬筠，原谅我，好不好？我没想到好事办坏事。我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吓你，下不为例，好不好？”
　　我擦了擦眼角，平静地对子书云帆说：“不好。我没办法原谅你。子书云帆，你玩心太重，石咏薇适合你，她喜欢跟你玩。我虽然也喜欢玩，玩起来还没心没肺，但我要找的男人是稳重的谦和的体贴型的，能包容我，不会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丢脸，你让我出丑已经不是一次了。你真的不合适我。”说完这些话时，火车到站了，我推开子书云帆，跟着人流走下车。
　　“箬筠，箬筠。”
　　我没有回头，把直着脖子叫的子书云帆抛在脑后，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是朋友，若有缘分，也许会再相见。
　　走出站台，外面人头涌涌，人群川流不息。我走到柜台前买票，售票员告知没票了，我无奈地走出火车站，站在公路边望着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心想着先在附近找个落脚的酒店，手机坏了，做什么事都不方便，明天再到火车站来买票。
　　第二天一大早，我退了房，赶到火车站，买到了回家的车票。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乐团工作。因为不是正科班毕业，这始终是我心头的一个鲠，我报名参加音乐学院的进修生考试。考试顺利通过，我成了音乐学院的一名进修生。我把全部精力投在学业里，当然也抽出时间参加乐团的各种大型演出。
　　时光荏苒，转眼两年过去，我顺利通过考试，拿到了一张正规的音乐学院的毕业文凭。回到乐团，我是名正言顺地稳坐管弦乐首席位置。
　　乐团每一次出国巡演回来，都要进行一次习惯性的休整。在休息期间，我和辛歆便结伴出门游玩，做短线旅游。
　　我和辛歆不仅个性相似，还臭味相投，超级和得来，特能玩到一块儿。在这秋高气爽的时候，我们到新疆去旅游。辛歆去年考到了驾驶证，因为忙于演出，和各种各样的原因，她一直没有买车。这次来到乌鲁木齐，她想租车，在新疆境内来个自驾旅游。我也是大大咧咧的人，对辛歆的技术没有任何怀疑。毕竟自驾旅游比买票坐车方便许多。
　　辛歆在租赁公司租了一辆悍马越野车，交了一笔租金，我俩便兴高采烈地坐上车，开始了自驾游。我们做了个旅游攻略，从乌鲁木齐出发，向吐鲁番进发，沿途经过楼兰古城、巴音郭楞、尼雅遗址、热瓦克佛寺遗址、和田、喀什、再到阿克苏、伊犁、石河子，回到乌鲁木齐。为了不错过沿途中的美景，我们准备了足够的瓶装矿泉水，食物，手电筒和打火机也准备了，还准备了羽绒服。
　　辛歆发动车子，脚踩油门，自得意满地开起了车来。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边啃着雪梨，一边观赏街景。辛歆起初手感有些生疏，车子开得极慢，像蜗牛似的，慢慢地熟练了，车子在五十的时速中前行。辛歆一边开着车，一边和我聊天。
　　“囡囡，你和轩辕还有联系吗？”
　　“早就没有了。”
　　“你不想他吗？”
　　“想他干什么？”我诧异地说，“香蕉那个巴辣，他那个老娘就像头蜜獾，一来就给我一个下马威。为了以后的安宁，我还是放弃这不靠谱的感情。”我转头问辛歆，“你跟你那位感情怎么样了？”
　　“挺稳定的，他忙我也忙，我们的感情保持得很好。”
　　“见过双方家长了吗？”
　　“我没见他家长，他见到了我父母。这一过程跟你的是一样的。”
　　“你的情况好很多。”我把吃剩的果核扔出窗外，说道，“你那位是个独生子，他父母都是铁路局的职工，有文化，见识广，他们的儿子能找到像你这样的对象，他们肯定乐得合不拢嘴。相比之下，轩辕的妈可就厉害了，他娘的，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可不是生来就要受她那份窝囊气的人。”
　　“轩辕跟于润洲说过了，他不会因为他妈的阻挠而放弃对你的感情。”
　　“切，开玩笑。”我冷哼道，“母亲反对，儿子多半是听母亲的。即使母亲勉强同意，儿子以后的婚姻也不会如意，紧张的婆媳关系会把他搞得焦头烂额，婚姻最终以离婚收场。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这个话题让人不愉快，我们又换了另一个话题，天南地北地闲聊。
　　一路的自驾游，我们玩得很尽兴，五彩滩、坎儿井、火焰山、胡杨林、丹霞地貌、可可托海、薰衣草花田．．．．．都留下我们的倩影。在去往克拉玛依的路上，天空蔚蓝如澄澈的海洋，草原与树林一望无垠，凝结的枫霜、飘洒的灿金、舒畅的丹霞、挥毫的明黄、写意的碧蓝．．．．．斑斓明亮的颜色，如五彩的绚烂彩缎，羊群、牧牛、马匹宛如滚动的珍珠，点缀在彩缎上。新疆的秋天景象，色泽透明饱满清澈，仿佛画家笔下色彩浓烈的油彩画，让人叹为观止，心旷神怡。
　　路经一个小镇，在路边摊，我心血来潮地买了一套当地少数民族的服饰，戴上帽子，围上纱巾，画着重重的眼线和眼影，还在下巴处画了一颗痣，问辛歆，像不像古兰丹姆？
　　辛歆大笑：“那你的阿米尔在哪里？”
　　我顿时扫兴，没好气地说：“他被天山的积雪掩埋住了。”
　　辛歆笑到蹲在地上：“囡囡，你的嘴真是够毒的。”
　　我俩穿着民族服饰，上车继续前行。经过一片干涸的河滩，一道灼目的亮光倏然掠过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回头，叫住辛歆，让她停车。我跳下车，拣起路边一根树枝，走进河滩里。
　　“囡囡，你干什么呀？”辛歆在我身后叫着。
　　“找籽玉。”
　　辛歆跑过来，和我一起寻找。我弯着腰，在河滩的石头堆里翻找，用了一个多小时，我看到了嵌在河道里埋在一堆石头里的一块玉石。这是一块油汪汪的和田碧玉，通体晶莹剔透，美轮美奂，我兴奋地大叫着。
　　辛歆眼馋了，也要找到一块。我们趴在河道上继续寻找，找到了一块，又想找第二块，贪念作祟，寻玉一时忘了时间，待斜阳的余暮笼罩河滩，我们抬起头，发觉四周正被黑墨般的夜色浸染。我们慌神了，抱着一堆籽玉爬上河岸。
　　山里的夜色寂寥得可怕，荒凉的路上没有一辆车经过。气温开始下降，辛歆把车速开到八十，尽量赶在九点以前到达有人烟的地方。
　　前面的道路一片漆黑，辛歆开着远光灯，车速照样是八十。我劝她开慢点儿，她却说，荒山野岭的，不会有车经过。我无语了。
　　我在昏昏欲睡时，辛歆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吓得我睁开眼。
　　“前面有鬼火！”辛歆用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看着我。
　　我的睡意顿时全无：“鬼火也是磷火，别怕。”我安慰辛歆，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辛歆听我这么一说，无惧了。谁知不到十分钟，辛歆又发出惊恐的大叫：“囡囡，你看前面两点钟方向。”
　　我朝两点钟方向望去，远处的森林中不时闪现着幽幽蓝光，那蓝光是游移的，我吓得一激灵，坐直了身体，声音打着哆嗦：“那不是磷火，是狼的眼睛。”
　　“哎呀，妈呀！”辛歆吓得不行，把车速搞高。
　　真是越急越见鬼，越怕越来什么。辛歆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慌不择路，把车开进了一片滩涂中，车轮陷入沙坑里，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车轮就是拔不出来。
　　我跳下车，打着手电筒，查看车轮，尼玛！两个车轮都深深陷入沙坑里！我朝辛歆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辛歆无助地翻着白眼，一脸的挫败。
　　我向她提议，要她学《我是谁》里那个开越野车的女车手，用飞速的车轮打磨平沙石，车轮就可以出来了。
　　辛歆啼笑皆非地说：“拜托，那是电影，我还没有那么棒的车技，我充其量就会把车开动。”
　　我们重新坐进车里，打开手机，天，一点信号都没有，看来一切都得等到天亮了再说。我找来羽绒服，盖在身上，闭上眼休息。睡不到十分钟，又听到辛歆惊恐的大叫。
　　“囡囡！狼，狼来了！”
　　我睁开眼睛，朝前望去，哎呀，妈呀！五六双幽魂似的蓝色的光一字排开，在慢慢靠近我们！我们吓得不行，把车门全上了锁，熄了车里的灯，紧紧抱成一团。
　　狼群慢慢靠近，呈包围之势，把我们的悍马困在中间。一只狼跃到车头，那双蓝色的眼睛在透过玻璃，寻找车里的猎物。我和辛歆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格格地作响，冷汗如豆粒般一串串从脸上挂到胸前。
　　狼群是个讲究团队合作的动物，他们耐着性子与我们消耗，还不时突然发动袭击，用身体撞击车子，把我和辛歆吓得屁滚尿流，硬是不敢发出声音。
　　我们就这样与狼群对峙，企盼天快亮。我看了看手表，天哪，才十点一刻！我跟辛歆真是欲哭无泪，好在我们有食物有水，不怕，能顶到明天。我们在车里吃东西，外面的狼也许闻到了味道，群起而攻之，把悍马撞得砰砰作响，左右摇摆，这一举动把我们吓得惊慌失措，不敢再吃东西，捂着嘴巴，瞪着在车顶上饿得嗷嗷直叫的狼群。
　　气温持续下降，我们穿上羽绒服，缩成一团。我时不时睁开眼，突然，我精神一振，摇醒辛歆，指着十一点钟方向，远处有灯束在忽闪忽现地移动。那是桔红色的灯光，是车灯！我们高兴地要跳起来，辛歆不断鸣笛，打开双闪灯，闪灯不断地闪烁，意在提醒后面的车辆，我们被困了。
　　果不其然，有一辆车在靠近我们，从暗淡的星光辨认，是一辆卡车。
　　车上的人发现了悍马周围的狼群，鸣枪驱赶。听到枪声，我们知道遇到了军方的车辆，有救了！我俩高兴地抱着。狼群被驱散，我们从车里走出来，肯请军方人员把我们的车拽出来。对方反而劝我们跟他们先回部队的驻地休息一晚，明天再用工具把被受困的悍马拉出来。
　　我和辛歆商量着，同意先到部队休息一晚。我们拿着背包，两人提着一大袋沉重的籽料爬上卡车。籽料太重，士兵帮忙抬上车。卡车上有一个班的士兵，他们神态都显得疲惫，闭着眼打着盹。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兵营。我们下了车，站在宽敞干净的办公楼过道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这时走来两个军官，他们打量着我们，其中一个壮实的中等个子问道：“你们是哪个少数民族的人？”
　　我们一怔，相互看了眼，我的恶作剧念头又开始跳出来。我拉了拉纱巾，把纱巾拉到鼻尖上，低垂着眼，学着少数民族人的语调说：“我们是塔吉克族人。”
　　辛歆发出“扑哧”一声，拚命地把嘣到喉咙的笑声给咽下肚里。
　　“叫什么名字？”对方继续问。
　　我一愣，没想到对方要知道名字，我想都没想，捏着嗓音顺口说道：“古兰丹姆。”
　　辛歆再也憋不住，捂着腰，跑出办公楼。两个军人诧异地看着辛歆的背影，以为她内急，又转过头对着我。我心里开始慌神了，这玩笑开大了，对谁都可以开玩笑，对军人是必须严肃的。
　　“你的朋友叫什么？”
　　我的心里发毛了，真不应该开这玩笑。我硬着头皮，胡诌道：“她叫阿迪热丽．买买提。”
　　“古兰丹姆，我们准备了一间招待室给你们，你们今晚就住在那里，明天早上我们派人帮助你们把车拉出来。”
　　我点了点头，不敢再说话，生怕露馅。
　　高个子的军官走过来帮我提籽料，这一提，顿时皱了眉头。我连忙把目光移到别处。我一路低垂着头，跟着军官来到招待室，军官把籽料放在房里。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问我：“你们家住哪里？”
　　我吓了一大跳，头贴到胸前，脑子里飞速地旋转，对方又问了一遍，我始终低着头，表面看我显得谦卑，实则不想让对方看到我慌乱的表情。我搜肠刮肚地把记忆里的村庄想了个遍，想不起来，又信口胡诌：“住在乌鲁木齐。”
　　军官走到我面前，我感到有一双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我吓得脊背里爬满了冷汗，呼吸急促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头垂得更低，不敢正视对方，结舌地说：“不是已经说了嘛，叫古兰丹姆。”手下意识地拉紧遮在脸上的纱巾。
　　“古兰丹姆？你是来找阿米尔的吗？”
　　这个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我小心地抬起眼睛，脸上的冷汗涔涔地冒出来，如雨而下。站在我面前的军官竟是轩辕昶！他正用一双炯炯有神熠熠生辉的眼睛探究地注视着我。
　　“囡囡，两年不见，你的脾气一点没改，还是跟原来一样爱捉弄人。”他说着拿掉我脸上的纱巾，唇边泛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妆画得真不错，差点把我骗过去。这妆真有新疆人的韵味，很像古兰丹姆。但是你的声音暴露了你的一切。你的阿米尔在哪里呀？”
　　我脸上尴尬地挤着一丝笑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吗？我真是你的阿米尔？”轩辕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我被轩辕的话弄得浑身不自在，想笑又笑不出，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难看到死了，肯定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因为轩辕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看得我无所遁形，必须承认他的存在。
　　辛歆从外面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一把抓住我，也没看见我旁边站着轩辕，没头没脑地对我说：”囡囡，你的玩笑开大了！你事先应该告诉我，我叫什么什么买买提，这下出丑了，一个军官叫我，我愣是没反应过来。”
　　我摇头，事情彻底穿帮，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辛歆一转头，看到轩辕站在屋里，吓得大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墩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