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只一会儿，桌子上的烤肉就被一扫而光。吴彤喊道：“服务员，再上再上！”
　　烤肉上来后，吴彤说：“他妈的，今天才叫个爽，才叫活了个人！”吃了几口后，又说，“鞠花，文秀，我算想开了，人，就得这么活。为啥？我们都有家有舍，不是为了儿女，谁不想在家里安生。可多会是个头。陪读完了，做啥？念大学。大学念出来，做啥？娶老婆。老婆咋娶？买房，买车。几十万，几百万，哪里来？过去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我们男人，就是刮骨头熬油，能熬出几斤几两，能值几千几万！但凡有点办法，他们也不丢下老婆娃娃，背井离乡，千里之外去打工呀——”
　　吴彤一边说，一边喝，一边哭，一边笑，听得文秀嘘一阵，叹一阵，又哭一阵。
　　鞠花吃得肚子溜圆，打着饱嗝，嘴里喷着酒肉的臭味，呆头呆脑地问文秀：“文秀，吴彤咋了？醉了？”
　　吴彤哭笑不得，恼怒地说：“咋了，你脑子叫肉憋坏了？听不出我的心思——”
　　鞠花忙说：“妹妹，你真的醉啦。我们回家吧——”
　　文秀也哭着说：“姐姐，回家吧——”
　　
　　入冬后不久，多龙妈突然患了脑溢血。此时，多龙正在省城洽谈洋葱购销业务。
　　水荷给斯杏打了电话，但等斯杏、斯棠、斯杨一起赶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瘫在炕上了。积血压迫了她脑中的某个区域，使她变得异常兴奋和焦躁。她日夜不停地叫喊着，叫所有的人心神不宁。她浑身燥热，不能沾一丝布条，双手在赤裸的身体上乱抓乱摸，将失禁的大便糊的到处都是。
　　斯杏和斯棠、斯杨一起侍奉了一个月后，回家带孙子去了。斯杨又呆了半个月，因思念斯杏也回去了。多龙十分繁忙，不停地来往于省城、县城和九槐庄之间。一天，他叫斯棠也回去了，请水荷代为侍奉老母。
　　德町家里，现在只剩下他和水荷、多地。关井压田以后，他只种了家门上的一部分地，青湖里的地尽数抛荒。水荷思念春桃秋芦，日日抹泪，夜夜啼泣，一双本已混浊的眼睛几近瞎掉，平常只能在家里做一做简单的饭菜，或是蒸一些馍馍。她的双手患了严重的风湿病，形如鸡爪，僵似木棍，连自己的衣服都洗不掉。除了她的内衣内裤，全家人的衣裳被褥都由多地拆洗。
　　多龙心疼水荷，只叫她过来给他的父母喂几口饭吃，每天给水荷二百块钱工钱，也算是十分高了。
　　多龙妈疯疯癫癫在炕上瘫了三个月，一命归西。多龙叫她的灵柩在家里停放了九天，并高价请了佛、道两路人马，日日夜夜超度亡灵。
　　偌大的九槐庄，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多龙妈的葬礼显得非常冷清，甚至连抬棺的人也凑不起来，多龙只好雇请沙阳城里最负盛名的丧葬公司来为母亲操办一应后事。
　　斯杏、斯棠、斯杨都未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她们哭得死去活来，数次晕倒。出殡后，斯杏坚执独自承担一切费用，并要把风烛残年的父亲接去赡养。
　　多龙大发雷霆，说斯杏这样做是要陷他于不孝，斯杏只好做罢。
　　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狂风怒号，沙尘呛鼻，血红的灯光笼罩在德谷脸上。这天，水荷病了，没有来给他送饭。从早到晚，他只喝了几口水。
　　此时，他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叹了几口气后，对多龙说：“难肠啊，难肠！”
　　多龙莫名其妙，问：“你胡说什么！难受吗？”
　　“不难受。难肠——”
　　“有什么难肠！你心里不好受吗？”
　　“我吃的太好啦。牛奶，鸡蛋，豆奶粉，还有斯杏买下的牛肉罐头……可咋办呀——”
　　“你真是胡说八道！”
　　德谷似乎没有听到多龙暴戾的喝骂，依然自言自语：“老人说过，不吃不喝，最多半月。我怕二十天都不行。万一要一个月可咋办！造孽呀，吃的这么好——”
　　多龙心中突然一悸，叫了一声：“爹——”
　　德谷听了，猛地瞪大眼睛，目光里充满了坚毅的光芒，却又掩不住心中的无奈。他看了一阵多龙，闭上眼睛，仿佛在做最后的抉择。突然，他说：“我九十啦，糟蹋的东西太多啦，老天爷留给我的衣禄早享过头啦，我得给后人腾路啦。多龙——”
　　“爹——”
　　“明个早起，你把街门闩上，把你一个人的吃头备下，守上爹二十天，行吗——”
　　“爹——”
　　“你不要害怕，是爹自个的主意，阎王爷知道了也不会怪你——”
　　第二日清晨，风停了，天依然灰蒙蒙的，看不到远处。多龙出门买了两箱方便面、两箱火腿肠、十箱矿泉水。
　　从这天开始，他就再没有听见德谷说的一句话。
　　德谷盖在大红的缎子被下，身底下铺着驼毛褥子，头枕着丝棉枕头，枕头上护着崭新的纯棉枕巾。
　　一直睡到第二十天，他的舌头上冒着黑烟，眼里喷射着绿色的火苗，鼻孔里散发出呛人的热气。
　　多龙敛气屏声，把手搭在父亲的脉博上，感觉着他的脉象：依然浑厚有力。
　　德谷睁开绿色的眼睛，颤抖着把多龙手上的矿泉水瓶拉到嘴边。接着，一滴，两滴，三滴，三滴水滴在他火烫的嘴唇上，他用舌尖把它们轻轻地舔进嘴里。然后，挤出一抹绝决的笑容。
　　从此，他就没有再进一滴水……
　　
　　多龙在床上躺了十几天，不知斗转星移、日月交替，不吃不喝，奄奄一息，几乎泯灭了所有的理智。身体越来越轻，似乎就要飘升。他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进入一滴淡红色的液体中，就像在大河里游泳一样。大河外边还有无数条小河，每一条河都仿佛流向他的一个脏器……忽然，大河上漫起浓重的雾气，无数微粒在雾中跳跃、碰撞，相互缠绕……响起一个声音。不，不会是声音，因为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一行语句，不！也不会是语句，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思维。那么，就是一个无形无质的精神，或者只是一个纯粹的意念，在向他问好……
　　您好啊，宿主！
　　啊，您好！可我不知道您是谁，也不知道您为什么这样称呼我？
　　哦——所有人都会这样疑问。那么我告诉您吧，我就是您的灵魂……
　　不！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我的灵魂已经下了地狱。你——怎么会是我的灵魂呢？人怎么又可能跟自己的灵魂对话呢？
　　这很简单。因为我和您是共生在一起的两个不同的生命体。我寄生在您的体内，当然应该称您为宿主。而我却被您们误认为是您们自己的灵魂。唉！人总是好以为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您就先入为主了……
　　那么，我自己的灵魂又去了哪里？
　　看，您老是在打断我的话。其实，您是没有灵魂的……
　　不，我坚信我有灵魂！
　　我的宿主，请您不要再随便打断我的话。如果这样，我们就无法继续交流下去了。
　　……
　　呵呵！我知道您有无数个疑问。所有能和我对话的人都带着许多许多所谓的终极命题。那么，您现在就畅快地问吧，我的宿主！
　　刚才真是对不起呀！请问，您究竟是谁？
　　好吧！为了使您能够真正理解我的意思，我们首先要明确一些概念。准确地讲，我是藏象，也即是您们所谓的神仙、天帝、真主、上帝、佛陀……而灵魂却是您们杜撰出来的一个不确定的概念，实质上，它只是一种不稳定的状态，因为它不过是藏象与宿主的本我意识相互发生关系时，在宿主意识里留下的一个映像。另外，宿主也并非一个学术概念。我所说的宿主，其实就是您们人类，但又不是您们所定义的那个人类。因为您们定义的人类，包涵着或者根本就没有包涵灵魂，二者都是不对的。
　　那么——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您问吧。
　　人有灵吗？
　　有！但不是灵魂。
　　那是什么呀？
　　与地球上——我是说地球上所有的较高级生命一样，人（不包括藏象）是有灵的，但却不是灵魂，而是灵识，即人类所谓的意识。因为灵魂是一个实体，而灵识却只是一种低级生命的意识现象。由于人类诞生的时间很晚，灵识还远远没有发育成灵魂，那可是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啊，而且还必须机缘巧合。
　　唉！此时此刻，我真的真的非常悲伤。我一直坚信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有灵魂的。正是有了这个信念，我们才觉得生命有了意义，才能忍受无穷无尽的人生痛苦，才能面对死亡结局而勇敢地活下去。天啦！如果如您所说，生，死，还有什么不同！人，和猪狗还有什么分别！我们还有什么资格饲养猪狗、放牧牛羊！充其量，我们只是它们的头领而已。
　　宿主啊，请您原谅我的行为，我没有想到您的本我如此强大，而且思维逻辑仍然是二维结构，因此我不能再和您继续进行对话……
　　意念倏忽而逝，留下一片混沌，多龙又陷入晕厥。这几天里，他恍惚迷离，神游八荒，完全进入了一种冥想状态。忽然，他仿佛看到无数像章鱼一样的触手在四肢百骸间伸展游动，体内的一切透明如镜，身体犹如鸿毛，在一片虚无中轻轻地飘了起来，那个意念又来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