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2-18 13:34:00 字数:3030
九槐庄的田野,犹如一盘臭棋篓子们未下完的残棋,又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断壁残垣将田地分割成一个个网格。一些地块里竖满木桩和水泥柱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拉着铁丝或麻绳。另一些地里,种着灌木和小乔木,灌木大多是枸杞、沙棘、白刺,小乔木则是一些低矮的果树,如葡萄、枣、桃等。这些地块的四周,都圈着一人多高的夯土墙,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小院子,又像荒废了的羊圈。其余的地里,无一例外地铺着一行行白色或黑色的地膜。
时令已经入冬,天气却还很热。但萧瑟的风还是不失时机地将田野里的绿色抹去。季风吹过,到处响起尖锐的吼叫。这是那些还没被挖掉的葵花秆,光秃秃的树木,木桩水泥桩以及联络着它们的铁丝麻绳,还有零星的杨树沙枣树们一起在风中演奏出的共鸣曲。挂在枝条上的地膜,一起在风中摆舞,一边响着唰啦啦的声音,加入到共鸣曲的旋律之中。
热烘烘的阳光把地里的墒气蒸腾殆尽后,又把尘土也蒸腾到空中,天空宛如罩了一片灰蒙蒙的纱布。
斯琴匆匆离开了九槐庄,又匆匆地回来了。在多地的跟伴下,她一连在田野里转了三天,心情抑郁,几个小时都不跟多地说一句话。
她并未到镇上,甚至到县里去了解总体的情况。按她的身份和地位,是完全可以叫镇长和县长向她汇报的,但她并没有那样去做。其实,就连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她也还未完全想好。
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还是触景生情心血来潮,她都说不清楚。她只感到沉重的压抑,觉得不爆发就会灭亡……
寒冷的夜晚,她披上爹爹的老羊皮皮袄,独自一人来到九棵槐树下。天不蓝,月不明,星不亮,银河也不灿烂,只有呜呜的风号,鬼哭狼嗥似的,叫她无比烦忧。
她在天上寻找着牛郎星、织女星,寻找着梭子星和牛郎用扁担挑着的两个孩子,甚至相当然地把某一块天穹认定为鹊桥。
一切都变得模摸糊糊,一切都变了味道。她忽然想起久远以前爷爷说过的一句话,世间一切,变无可变,即会反变……
依稀间,她听到娃娃们的欢叫声和大人们在一起吃饭的吸溜声,看到家家户户的人都端着碗,在九棵槐树下互相炫耀,同时诉说家长里短。可是现在,人人碗里都有肉片和白面拉条时,却再也没有人来这里炫耀了。
多龙和马兰,几次三番一起来请她到家里去吃饭,都被她拒绝了。现在,多龙大多数时候都在办公室里吃马兰送来的饭菜,大爹大妈有时由马兰给他们送,有时自己做。他们很老了,吃不惯荤腥,常常自己熬一些大米或黄米、小米粥吃。
她每天早出晚归,挨门挨户去走访询问,赶上饭时,就在别人家里吃一顿。
一个月后,在德町家的院子里,斯琴召开了一个小型的座谈会。
天还不十分冷,而且又是午后。九槐庄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来了人。好久都没有开过会了,大家背靠着堂屋,热切地嘘寒问暖,显得非常兴奋。
斯琴拿出香烟,拿出巧克力、炸薯条和蛋黄派来招待乡亲们。等到大家停下交谈后,才披着爹爹的皮祆,站到院子中央,恳切地说起来:“今天,把乡亲们请来,就为一件事。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说起过。下面我再详细讲一下,讲完后,请乡亲们再发表意见。
“这件事,就是成立我们九槐庄农工商合作社。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这些年,大家就像赌博似的,跟风跑马,啥收入高就种啥,可没有几次能押中赌注。这种情况,看看我们的地里就一清二楚了。由于生产和市场脱节,我们的产品卖不出去,烂到地里。既使卖掉的,也被层层盘剥压级压价。许多产品,一、两年,三、四年都要不来收购款。另一方面呢,种子,化肥,地膜,农药,柴油,年年涨价,质量却在下降。比如种子,我们哪一家没受过假种子的危害,轻的减产,重的颗粒无收。再说农药,污染土壤不说,有的还直接损害庄稼。当然,跟其它不同,假农药有个好处,就是毒不死人。我的五哥,当年喝的要是假农药,该有多好呀——”
斯琴揉了一阵泪水模糊的眼睛,哽咽着说:“所有这一切,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就是我们没有组织起来,像一盘散沙,任人践踏,像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所以,我们庄稼人必须团结起来,不但把庄稼种好,还要降低成本,提高效益。成立农工商合作社,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
“那么农工商合作社跟农工商公司有什么区别呢?最大的区别就是,农工商公司为的是公司老板的利益,农工商合作社为的是大家共同的利益。当然,我们并不排斥农工商公司,因为它也是合法的。但它天生就有掠夺性,这一点我不多说。
“我们的农工商合作社,要做哪些事情呢?当务之急,就是统一种植,统一农资。这两个统一,必须在春种前完成。然后,还要统一技术,统一管理,统一收获,统一销售。将来,我们还要建立自己的加工厂,自己的仓储设施,自己的营销网络,创立品牌,把产品销到全世界去。等到我们的合作社有了竞争力以后,就能逐步实现共有制农庄啦!我就说到这里,请乡亲们发言。”
斯琴说的过于激动,额头上热汗涔涔,双颊沱红,目光里闪动着热切的光芒,十分动人。说完后,她来到人群里,准备聆听乡亲们的话语。
“斯琴贤侄啊——”率先说话的是一位瘦高的有一些气质的中年男人,原先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分田后,因为儿女众多,收入微薄,便一心种地,把本就浅薄的医术丢了个精光,“我有一个问题,请教贤侄。”
斯琴忙说:“陆叔叔,您问,我洗耳恭听!”
陆叔叔说:“过去集体时,我们庄稼人只管多打粮食,盼望丰收。可是现在呢,庄稼丰收,人倒发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斯琴心里暗暗发慌,不知应该怎样回答。正要开口时,大家纷纷喧嚷起来。
“就是呀就是呀!”
“现在可把人要往死里愁!”
“早知道种下卖不掉,还不如不种哩!”
“你就是个庄稼命,不种地种人呢?”
“想种人,最多也叫你种两个,多种一个就得倾家荡产!”
“你们两个愣头青,不要在斯琴跟前胡说话!”
“现在啥都说不清,也没人好好管。你说,地里产的东西多了好还是少了好?”
“当然多了好!”说话的人忽然又改口说,“话说回来,多了也不一定好。反正我是说不清。啥时候,要是需要多少就种多少就好啦!既不浪费地,也不浪费我们庄稼人的血汗!”
斯琴入神地听着,静静地想着,心潮起伏,热血沸腾,高声说道:“对!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成立合作社的初心!”
有人问:“是不是又要把地合起来呀?”
斯琴说:“不是。在我们合作社,谁家的地还是谁家的。不过要统一种植,对外统一签定产销合同。凡是合作社的成员,都要按合同种植,不能各行其事。”
德町说:“九丫头,你可不能想着又回到集体的时辰。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务习好的地,你要是再归了公,我就不认你啦!”
斯琴说:“爹你放心。土地承包权受法律保护,谁也抢不走。”
德町说:“这我就放心啦!”
有人又问:“斯琴,你敢保证种下的东西都能卖掉?”
斯琴说:“产销合同也受法律保护。”
又有人问:“要是人家赖帐咋办?”
斯琴说:“那我们就跟他打官司!”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你娃娃还是嫩哩。民不跟官斗,人家有钱有势,能打过官司?再说,我们哪有闲功夫——”
“人家斯琴为了个啥,你咋不知好歹!”
“就是,斯琴可是真心为我们好!人家不在城里享受,跑到我们沙窝窝里来,听你的丧气话来啦?”
“过去我们没合同,想打官司都不行。现在不怕啦,斯琴是省上的大干部,谁敢跟她打官司!”
斯琴眼圈发红,说:“感谢乡亲们信任我。不是我有能耐,是法律有权威。以后,我们要聘请法律顾问,专门为合作社处理法律纠纷。”
“斯琴,要是有人不按合作社章程,咋办?”
“合作社也要跟社员签合同。你说的情况属于违约,也要承担法律责任。”
“唷——以后做事可得小心了。弄不好得蹲班房哩!”
“噢,你以为天高皇帝远,没有王法啦?我给你说,入了合作社,就得守规矩,再不能像以前耍死狗——”
“苏二,你有啥资格教训我?你都有掺沙机了,还装正人君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