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陪大客

　　太阳已经过了晌，等文杓、文杼拜了堂，入了洞房，二先生擦擦脸上的汗，总算松了一口气，心想，娶了两房儿媳妇，自己差点脱了一层皮，真是折腾人。
　　二先生明白，新人拜完了堂，剩下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接大客，送亲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客、女客、小客，一类是普通送亲的乡邻、亲友。第一类是新娘子至亲之人，大婚之日最不能怠慢。所谓大客，在沂河两岸，就是指新娘子的叔伯或舅，李家的大客是李世营，女客暂缺，一般能充任女大客的是新娘子的婶子、伯母，舅母，李氏没有舅舅，本来有一个伯母、一个婶子，伯母就是银月未来的婆婆，早已过世多年，剩下的婶子就是李世营的老婆，但是，这个婆娘更是不好惹，这些年和李氏一家关系极不融洽，到了侄女出嫁这天，她一早找了一帮娘们在家里打麻将，明摆着不给李氏这个面子。
　　李世营的老婆不来，女大客只能暂缺，这也不违反乡俗。小客一般是新娘子的兄弟、表兄弟，李家派了银月的未来的男人李宏俊，李世营大哥家的儿子，倒也合适。
　　大先生安排这等事情，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后厨饭菜已备，他安排李贵、长栓重新把毛驴牵过来，驴身上重新铺了红布，两个帮忙的乡邻抱着凳子（方便大客上驴），响器班子把唢呐重新吹起，分两拨准备去接李家、杜家的大客。
　　洞房里，亲友正闹得欢，二先生没心思关心热闹，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怒气冲冲离开的李世营，想着自己应该亲自去一趟渡口，先与李世营见一面，给足他面子，防止这个二货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说办就办，他抄近路到了渡口，李家送亲的都已经上了岸，站成一堆说着闲话。二先生一看没有李世营的影子，心里一揪，莫不是这个二货又闹腾出什么事了吧？
　　二先生继续迎着这些人走过去，这时从从群中挤过来一个青年，留着分头，穿着单褂、单裤，手里却提着一个白色的圆礼帽，远远迎着二先生叫了一个声：“岳父。”其他再无二话。
　　二先生停下脚步，仔细瞅了瞅才认清，这就是银月未来的男人李宏俊，二先生一看他他龌龊、流里流气的样子，想起银月清纯、水灵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当时和李家作亲，光想着亲上加亲，现在看来是有些大意了。两个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但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对李宏俊表面上还算客气：“你三叔还在船上？”
　　宏俊忙点头：“三叔才回来，正在舱里和永功二叔说着话。”
　　二先生一愣，怎么永功早已经到船上呢？
　　顺着跳板上了船，没到舱门，就听见里边永功的大嗓门：“老三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原来早上永功被大先生打了一巴掌，当时确实老实了一会，就像一个疯子，被医生打了一针安定，过了一会，又不安分了。总得找个机会给二先生捣捣蛋，他的逻辑是让二先生明白，永功虽说成不了事，但是，绝对能坏了他的事。他先去了村东路口，见文宝正陪着杜家送亲的大客说话、喝茶，他站了一会，也插不上话。文宝对他受搭不理，真是狗眼看人低！你二叔有钱，不代表你有钱，你文宝不过是我大哥家一个喂马的，也这么小看我，但是，他又想到文宝是二先生的亲侄子，在这里坏他的事，文宝怕是不会答应，他借个机会又溜了回来，在村子里转了几个圈，听到渡口那边响了三声炮，心想机会来了，三河口李家来了，自己找到了知音。他赶到渡口，正遇到倒提着汉阳造，像是打败了的公鸡一样的李世营回船。
　　对永功，李世营是认识的，以前两人没成为亲戚之前，两人一起抽过大烟，嫖过女人，算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了，今天成了亲戚，感情自是进了一步。
　　听说李世营被文耿羞辱了一番，永功把责任一股脑推到二先生身上：“文耿一个小孩子懂个屁，都是永劼的问题，我这个二弟是个笑面虎，表面和善得很，却是最不讲情面、最小气的人，我今天早上却他们家吃一顿饭总不为过，他一家子没一个同意的。老三你打听打听，谁家娶媳妇不是管两顿饭？就他抠门，管一顿。”
　　他不敢说自己是因为偷吃菜被大先生打了一个巴掌，却说二先生抠门。这一下子两人成了知己，你说你的苦恼，我说我的委屈，简直无话不谈，永功给他出了一个主意，等会接大客时，可以刁难一下他们，今天你是爷。再不济，在宴席上闹一闹也是不错的。
　　李世营有些顾虑，他对文耿有些发怵，永功拍着胸口打包票：“文耿是咱的侄子，从小我看着长大的，最听我的话，老三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他把李世营的火又点着了，自己心满意足准备下船，却看到二先生背着手，在前边正朝村子里走去。他闪到一条小路，一溜烟没影了。
　　来渡口接大客是吕先生，他来到船上，招呼唢呐使劲吹，李世营出来了，看看河边李贵牵着驴，脸一寒，对文杓说：“哪有牵着驴接大客的，我只骑马，从不骑驴。”说完又回到船舱。
　　文杓一肚子意见不敢说，固庄牵着驴按大客的多了，他以前看热闹时，他们都是骑驴，怎么你就不能骑驴了呢？
　　吕先生不敢和李世营犟，问李贵：“你上午牵的马呢？”
　　李贵说：“您没说用马，大先生也没安排，我套了马碾了半天的豆子，现在马累得厉害，拴在油坊歇着呢。”他不满意这个李世营，但是自己的身份还不足以和他对抗，只能如此消极。
　　吕先生忙说：“快去牵马，幸好油坊离这儿很近，再说，这几步路，也累不着马。”
　　李贵没法，只好牵着驴去油坊换马，一路走，一路骂着李世营。
　　等牵来了马，李世营才勉强上了马，进了村子，大先生已经在门口候着，笑容可掬向李世营拱着手，两个牵着手进了东厢房，这里专门为大客设了酒席。
　　客人们坐好，刘胖子的两个徒弟就等着大先生一声令下，马上上菜。这最主要大客的一桌自然是大先生作陪，他坐了主陪，文遐坐在下首，算是副陪，一直殷勤倒水倒酒。右边主宾坐了李世营，次宾坐了四媳妇的叔叔——杜家的大客。小客一桌由文耿、文杞陪着。
　　喝了三杯，酒席上已经一团和气，李三爷的汉阳造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他对大先生解释说，不是自己太刁钻，在三河口就听说固家是远近闻名的仁义人家，礼节最是讲究，不料想今天却办了一件不仁义的事，文杓是正妻生的，文杼是侧室生的，再说年龄也比文杓小，不安排文杓的媳妇先进门，说到哪里也不合适。
　　他是借着酒，想把自己的不痛快说出来，大先生给面子，李家也就挽回了面子，大先生不给面子，自己今天在酒席上就要给他们一点厉害尝尝，不然，你们不知道三河口的李三爷的三只眼。永功那几句话，好像给他打了鸡血一样刺激着他。
　　大先生笑了，慢慢地说：“李老弟，文杓、文杼都是固家的孩子，不分彼此。今天是固家娶儿媳妇，当然按固家规矩来办。”
　　一听大先生不给他台阶，李世营有些激动，浑身上下摸索着，才想起来汉阳造放到船上没带，汉阳造就是他的胆。
　　大先生不看他，询问道：“李老弟烧得哪炷香？”因为李世营在门外放了一枪的时候，张狂着要叫几个”弟老“来收拾固家，大先生怀疑他是同门之人，因此有这一问。
　　李世营没听明白大先生什么意思。
　　大先生见他不懂规矩，故意按帮里的规矩，把茶碗盖放在左边，筷子竖放，看看李老三有什么反应。李世营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筷子的摆放。大先生又低声问：“请问老大贵姓？”李老三还是没听明白，一愣，寻思这个大先生喝醉了说胡话：“我老大当然贵姓李，大哥您真是好记性，我姓李，我老大能不姓李？”
　　大先生大笑，知道他不是同门之人，便不再试探。
　　李老三一边吃喝，一边不闲着嘴：“哥呀，你可能出门少，对三河口不熟悉，我也才回来不久，前些年惹下官司，现在兄弟我有钱了，官司已经摆平了。”
　　大先生知道他的底细，仍然问：“这些年老弟在哪里高就？”
　　李老三乐了：“高就谈不上，可也不算低，关键位置油水大，在南边，淮安那边收了几年盐税，这不，前些日子，盐场的一个副办，我的顶头上司与新来的齐燮元大帅不太对眼，辞职回家了，我的靠山没了，兄弟这几年也算是捞足了，准备回来光宗耀祖了。哥呀，我钱不回来花，在外花花再多，谁知道呢！你说是不是？”
　　大先生听他说话实在不靠谱，便有心耍他一耍：“淮安是个好地方，淮安的驻城司令还是陆旅长吧？早些年我从上海回家途中，着实麻烦他不轻。他天天陪我吃喝不说，单听王瑶卿的戏，就不知道有多少场，实在过瘾。听说陆旅长正忙着奔跑甘肃督军的位置，也不知道如愿了没有？临走时，他还送我一本徐州张伯英老先生的拓本，真是好，乾隆爷的字，可惜回来后，不该在宋东梧县长那儿显摆，被他讨走了，毕竟是父母官，不好拒绝他。”
　　李老三脸上一变：“您老认识陆大帅？他现在已经做到甘肃督军了。失敬，失敬。”
　　说完，一只手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要站起来给大先生施礼。大先生一把拉住他，很随意地说：“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有机会去甘肃，再去打扰他吧。只听说王瑶卿去了北平，北平我也有几个朋友，有时间再去听他的戏吧。”
　　陆洪涛是总理段祺瑞的同学，王瑶卿是京剧名家，能与这两个人认识，大先生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物了，李世营头上汗擦了又出来，坚持不懈。
　　大先生笑笑：“没什么，以前的朋友罢了，我与王瑶卿的交情，还是陆洪涛当的中人，陆这个人还算是知恩必报的君子，他在上海不得意，是我的师父帮了他，因此，与我有些渊源。”
　　听了这话，李世营对大先生肃然起敬，他站直身子道：“适才听您提起宋县长，宋县长和您也认识？”
　　大先生捋了一下胡子，平静地说：“还算认识，他的同年就是兰陵王思年先生，前朝的刑部主事，现在是我的亲家公。我的闺女嫁了王主事的一个侄子。宋东梧老先生非让我做什么劳什子县参议会，我没那工夫，闲云野鹤惯了，受不来那份闲气。他倒是三番五次的提，不得已才应了，却一次会也没去参加过。三河口的乡董杜招贤倒是热心，每次都提前来通知我，说什么参议时，一定对三河口多多美言，我没那工夫。”
　　上了鱼，新人敬酒时，大先生看李老三已经抖得站不起来，心里觉得好笑。
　　一个帮忙的乡邻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大先生看到了，示意他进来，那人指指文遐：”大先生，我找文遐有些事，永功叔和刘胖子在后边有些不合适，谁也劝不住，二先生想着文遐还能劝住。“
　　一听是这事，大先生有些生气，朝文遐摆摆手：”你去看看，又闹腾什么，还不够丢人吗？当着李老弟的面。“
　　文遐忙起身出去。
　　李世营道：”永功老兄真是个不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