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长篇』殊途之旅（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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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藏，这块世人心目中无比崇高神圣又神秘的佛界净土，这个离太阳最近的人间天堂，这个众神云集的高地，它是多少人膜拜和神往的所在啊？就连亡命天涯的人也被它深深吸引着，奔赴而去。
　　那座世间最巍峨建筑——布达拉宫；那处很难抵达的隐秘莲花圣地——墨脱；那座仓央嘉措邂逅月光女神的土黄色的阁楼——玛吉阿米；那座世界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那句永不泯灭的藏传佛教六字大明真言——唵嘛呢叭咪吽；那些如念青唐古拉山和纳木错的神山圣湖，那些风中飞扬永不停歇的经幡——风马旗……过去，现在，未来，它究竟承载了多少梦想和希望？
　　佳蒙以桑吉江措的身份，开着从二手车市买来的那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一路向北，朝西藏的方向而上。此时的他，穿一身从民族服装店买来的藏袍，带着有些花白的假发套和墨镜，扣着牛皮礼帽，任谁也一下看不出，这就是那个自以为在梨落犯了罪潜逃的，二十六岁的名叫徐佳蒙的年轻人。
　　这一路，佳蒙途径大理，丽江，香格里拉，这些美丽异常又人声喧嚣的土地，他知道，这些富饶的土地，从此以后它们都将永远不属于他。
　　三天之后，佳蒙带着轻微的高原反应，进入西藏来到了拉萨。他在北京东路的一个深巷里找到一家藏式小旅馆住下，开始在八廓街这一繁华的地段进进出出。因为他的装束，他进入布宫大昭寺小昭寺等类似寺庙的时候，都不用买门票。他混迹在那些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中，没有人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单纯的外来游客。他跟在他们身后，布施礼佛磕头。他一遍遍祈求，希望这些法力无边的诸神，可以让他蒙尘的心灵得以明镜般清亮，可以让他沾染了血腥的双手不再颤抖。
　　整个八廓街都是一些出售手工艺品的商铺和摊位，那些颜色艳丽琳琅满目又似真非假的珊瑚珠、绿松石、蓝松石，让游客眼花缭乱真假难辨，流连忘返。街上人群中，不时就有三步一跪，匍匐于地的长头问路的苦修者。佳蒙走在人群中，低头从石头地面的光滑程度就可以猜测出，这神圣的土地，是他们用肢体一遍遍拭擦过的，它们干净得几乎没有尘埃。佳蒙在拉萨的这几天，渐渐感受到了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它就是信仰。
　　信仰，信仰，佳蒙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两个字，忽然发现自己是没有信仰的人，他怀疑自己是否也曾经拥有过，而今只是丧失了它们？他站在大昭寺的广场，随着桑烟远去的方向，抬头望着那湛蓝得让人怀疑是否真实的天空，黯然神伤。他开始怀念他那有些疼痛残缺的过去，那些在他生命里消失的人。
　　萧萧，你可否能听到，这世界的屋脊之上，一颗心的跳动和对你残留的丝丝念想？应该听不到吧？这世界这样喧嚣，一颗心如何能听的到另一颗心的跳动？
　　樱子，你可看得到，我在天堂之下的圣城徘徊凝望？你能否告诉我你究竟是在这苍穹之上还是黄土之下?好让我把对你的一份遗世的念想送上送到。
　　兰怡，你是否可以看到，一个孤独无依的灵魂在这传说离天堂最近的地方独自伤悲？你若看得到，请给我启示和指引，好让我走完这余下的没有你的漫漫殊途。
　　安姐，你可知道，你是这个世间除了我的至亲外唯一疼爱我、牵念我、不会抛弃我、远离我的女子？可是命运对我们都是如此不眷顾，它不能够让你如世间其它女子般平淡圆满幸福，亦不能让我停止这颠沛流离的漫漫旅途。
　　天空，你是如此包容深厚且温柔地爱着这块苍茫大地，岁岁年年你与之对望付出，你能否告诉我，你可否有疑惑和不解？你微微一笑，摇一摇头。我便知道，你永远不会遗弃大地和大地之上的人类。你是蕴藏着巨爱的一面镜子，大地以及上面的人只要抬头，就可以感受到你的爱和存在。
　　和天空进行完这次对话之后，佳蒙微微低下头朝附近的玛吉阿米走去。这是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土黄色阁楼，因为一个人，一段遗世的爱情，她在世人心目中成了一首无比浪漫情诗。佳蒙自从知道玛吉阿米的传奇，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点一壶甜茶一份甜品，拿一本杂志，打发掉一天的光阴。即使这里的甜茶味道一般，价钱比一般且正宗的甜茶馆里的甜茶贵两三倍。但是坐在传奇里的感觉，岂是那贵出的钱所能比拟？
　　佳蒙在拉萨游转了半月之后，决定在这里长时间地停留。他喜欢这块遍地信仰的土地，而长久地停留是需要物质基础和有所事做去和时间对抗的。于是佳蒙决定开一家酒吧作为谋生和停留的宿地。他在拉萨的这半月，经常去的酒吧不是北京东路的岗拉梅朵和矮房子，就是玛吉阿米了。他们是拉萨酒吧的精魂，是这个天堂之城让游客灵魂栖息的所在。佳蒙也想在这里建造一处类似的处所，好让如他这般的浪子在天涯漂泊时有所依靠。
　　佳蒙开始寻找地方，他知道自己要制造的天堂，绝对不会是在人群聚集的地方。于是他离开繁华的北京东路，终于在萨河畔找到了一处心仪的房子。交完租金就着手装修了，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过很快让他头疼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营业执照等手续都需要一个合法的身份才能办理，而徐佳蒙和桑吉江措的身份，在佳蒙的意识中，是绝对不可以的。
　　佳蒙的酒吧梦就这样搁浅了，但他继续赖在拉萨不愿意离开。正在佳蒙为此懊恼伤神的时候，转机出现了。那是在一个午后，在八廓街一处叫“西瓦的眼泪”的手工饰品店里，佳蒙意外遇上了一个故人，这让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阿奇，好久不见！佳蒙那天去闲逛，在“西瓦的眼泪”看上了一条青金石的手链，想着哪天回去看安纯的时候送给她。刚付了钱，就要离开的时候，阿奇走了进来。
　　你是——佳蒙？阿奇疑惑地看着正对他微笑的中年男子，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和自己开玩笑。
　　是我，兄弟，看，还是在西藏见面了啊？佳蒙上前拥抱昔日的朋友，往事也开始蠢蠢欲动。
　　佳蒙，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阿奇依旧不敢相信，几年的时光会让一个人变化如此之大。
　　说来话长啊，走，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佳蒙带着阿奇来到了仙足岛边的拉萨河边，给他讲了自己这两年的境遇，几乎毫无保留和忌讳。
　　刚学到一个词，“命运多舛”，我看这词啊就是为你造的。可惜我不是一个作家啊！阿奇听完佳蒙离开戒毒所在梨落的遭遇，想着他在都市情缘和樱子的事，他相信，这样曲折离奇的故事，也只有在佳蒙的身上他才相信。
　　兄弟，我也不是一个好题材啊。不过，有件事你还真能帮到我。佳蒙见到阿奇的那一刻，他心中搁浅的酒吧就露出了水面。
　　说吧，好事还是坏事？不是让我替你去坐牢吧？阿奇知道，佳蒙是信任自己的，才将自己袒露在自己面前。
　　哈哈，那种吃饭睡觉等死的美差，我怎么舍得给你？坏事，请你做我拉萨酒吧的老大。佳蒙和阿奇说话，总是这样无所顾忌。
　　酒吧？在哪里？阿奇知道身边的这个传奇人物，总是让他意外吃惊。
　　看到那个房子了吗？万事俱备，就差一个像你一样的管事了。佳蒙指着河畔的一处房子说。
　　当真？阿奇刚到拉萨不久，也是想赖在这里的，这两天没事就跑着找工作。没有想到，工作就来找他了。
　　都装修好了，就等你了。记得以后叫我桑吉江措！佳蒙伸出手掌，将阿奇重重地击了一下，就知道事情成了。
　　一个礼拜以后，拉萨河畔一个名为“四分之一天堂”的酒吧开业了。台前掌柜阿奇，幕后老板是佳蒙变身以后的桑吉江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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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蒙，我一直没有问你，当时你为何不去自首？你又如何确定那个人是死了？一天阿奇和佳蒙闲聊，阿奇问佳蒙。
　　如果我告诉你，我来西藏是找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你会不会觉得这个理由很不靠谱？那就是为了没有完成的梦想和理想吧！这个又太矫情了。还有，奇总，请以后叫我桑吉或江措，不然我的希望会被你叫破灭的。佳蒙苦涩地笑了笑，对阿奇说出了自己选择逃亡的原因。
　　桑吉江措啊，不，该叫你桑董。那你选择在西藏开酒吧又是为了什么？阿奇似乎明白了佳蒙不去自首的原因，像佳蒙这样极富传奇色彩的男子，怎么会甘心那样轻易死去？
　　一是为了让樱子和兰怡能天天看到我吧，这里离她俩近，内地太远又太闹。二是这里诸神云集，遍地信仰，我想找回信仰，同时洗涤自己的罪孽。二选一，不相信的话，还有三。佳蒙苦笑着说，看似调侃，实际上还真是他的心里话。
　　你心里还有爱情吗？阿奇听着佳蒙的话，不由抬头看了看天空，似乎再看樱子和兰怡是不是真的如佳蒙所言在上面。
　　有，两座坟。喂，你记者采访啊？哪来这么多问题？小心我爱上你。佳蒙被阿奇问到了痛楚，突然反击道。
　　嘿嘿，我可伤不起啊。上面姐俩看着呢！阿奇坏坏地笑笑，指着天空，一副很怕的样子。
　　你电话号码是哪里的？给我用下。佳蒙忽然又想到安纯，他这个自以为亡命天涯的人，为了多在这块空气稀薄的土地上多呼吸几口清新的空气，真的是一步都不能马虎。
　　上海的，都市情缘关门以后我也离开了云南。阿奇取出手机给佳蒙。
　　刘老师，你要的大大泡泡糖我给你买好了，你到公用电话厅来取。佳蒙拿着阿奇的电话，想了一会，编了这样一条短信发给了安纯。他知道，他的安姐，看到短信以后，一定会猜出是谁，并知道怎么做的。他这样不是对安纯不信任，只是怕她的电话被警方监听。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很多时候，是自己吓自己。此刻的佳蒙，就是自己中了这样的魔咒。要是正在监狱服刑的阿西知道现在佳蒙的情况，一定会高兴得抓狂。
　　佳蒙，是你吗？十分钟以后，阿奇手机上出现了佳蒙老家的电话区号的号码。安纯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她事先收到过佳蒙的信，也完全相信了佳蒙信里的描述，以为自己这个多难的弟弟，真的成了杀人犯。
　　安姐，是我。我安定下来了，我好想你啊！你好吗？佳蒙也不多解释什么，他知道他的安姐可以理解他的一切行为。
　　佳蒙，我想来看看你，看你过得怎么样？安纯一听到这个声音，想到自己这个劫难重重的弟弟，心里就阵阵疼痛。
　　安姐，我还好。对了，姐夫现在怎么样了？佳蒙也很想见安纯，想看看他的安姐头上到底增了多少白发。可是西藏毕竟地处高原，路途遥远，他不知道铁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能否适应高原。
　　佳蒙，你是不是在西藏？你姐夫病情恶化了。淋巴和免疫都——安纯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当提到铁的时候，突然声音哽咽了。即使佳蒙是用的上海的号码给她发的短信，但以她对佳蒙的了解，知道他一定会先去西藏的。
　　嗯，我在拉萨。安姐，我和朋友在拉萨河畔开了个名为“四分之一天堂”的酒吧。佳蒙的回答，印证了安纯的猜测。
　　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会去那里的。就算你不打电话来，我迟早也会去西藏找你的。你姐夫一定要我来看看你，看你胳膊腿子都全着来没？他还问你报不报销我来去的机票？安纯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的心思，他告诉了她自己酒吧的名字，其实就是默许了她来看他，但又顾虑到铁的身体和心理，又不能直接说。
　　嗯，安姐，那我等你。佳蒙挂完电话，也不管阿奇疑惑的表情，径直朝拉萨河干涸的河床走去。安纯要来看佳蒙，佳蒙当然高兴都来不及。但安纯的话里提到了铁的意思，这多少让佳蒙莫测高深了。要知道，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其中的微妙连他们自己有时候都深感迷惑。在时光的隔离层面，经过时间的累积，让他们的这层关系变得简单又复杂，暧昧又单纯。
　　两天后的一个黄昏，安纯出现在了“四分之一天堂”酒吧的门前。她的到来如此之快，快得让佳蒙都不可思议。
　　你好，请问喝点什么？服务员见安纯进来，热情招呼。
　　一壶甜茶。请问你们老板在吗？安纯一进酒吧，就边看酒吧的布置和装饰边搜寻佳蒙的身影。
　　吧台里的就是我们老板。服务员指着阿奇回答安纯说。
　　你好，我是安纯，请问——安纯来到吧台，刚报了自己的名字，她的问题还没有问出口就被打断了。
　　你好，安姐，我是他朋友阿奇。他在二楼。走，我带你上去。阿奇听到安纯两字的时候，就知道是来找佳蒙的，于是不等安纯说完就接住了她的话。
　　江措，快起床了，有贵客到访！阿奇刚带安纯走上二楼，就喊着屋里面睡觉的佳蒙。
　　江措？安纯听到这个名字，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疑惑地问阿奇？
　　桑吉江措，他西藏的新名字。到了，就这个房间。他昨晚刚从林芝回来的，你来的正好。你叫醒他，我先去下面忙了。阿奇边说边打开了门，让安纯进去。
　　好的，你去忙。安纯走到佳蒙的床前，看着睡得正香的佳蒙，突然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眼泪瞬间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生活已经把那个年轻英俊的弟弟折磨成这个样子。仅仅不到四年的时光，就让他老了足足有二十岁。她轻轻抚摸着他灰白的头发和满腮胡须的脸，心如刀绞般的疼。这疼痛，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眼泪从她捂住嘴唇的手指间滑落，掉在他的嘴角的胡须里。
　　安姐，你来了？佳蒙抬起胳膊，拉住安纯抚摸自己面庞的手，没有睁开眼睛。
　　臭小子，我来了。安纯几乎是用哭腔回答的。
　　安姐，你再哭我也就忍不住了。佳蒙闭着的眼角，也开始流出了眼泪。安纯听到他的话，索性放开捂着嘴的手，哭得更厉害。
　　安姐，我给你变个魔术，看了就不许再哭了。佳蒙知道安纯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于是说着一把撕掉了头上的假发。
　　臭小子，继续变，把一脸的毛也给我变没。安纯看到佳蒙摘掉了假发，这才破涕为笑。
　　这个是真的，但要是安姐不喜欢，我马上就把他们变没。佳蒙听到安纯笑了，终于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安姐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让我看看，头发是不是真的？佳蒙看着眼前的安纯，明显感觉到她气色大不如从前了。他将她拥进怀里，把脸埋进她的头发。
　　你就知道哄安姐开心。安纯在佳蒙的怀抱中，擦干了自己眼角的泪痕。
　　昨天在渡口旅社，我梦见安姐骑着一头巨蟒到草原上来看我，我吓坏了。刚要逃跑，发现不知哪儿又冒出来了一头巨蟒堵住了我的去路。我就大喊，安姐，我是你弟弟啊，不要让它吃我。喊着喊着就惊醒了。我想是不是安姐真的来看我了。于是我就连夜赶来了。哈哈，果然给我梦中了。安纯听着佳蒙对自己说着他的梦，不由想起母亲以前对她说起梦见蟒蛇的预兆，惊得她手心里直出汗。
　　傻瓜，我是坐着飞机来看你的，不是蟒蛇。哎——上次和你姐夫来西藏他就感冒了，我们只在拉萨停留了一天，就改变行程飞回去了。这次再回西藏来，我要好好转转这块土地。安纯松开手，对佳蒙说。
　　哦，原来安姐不是来看我的？佳蒙听安纯的话，心里已经乐开花了，知道她不会很快离开。
　　我是来度蜜月的，再说了你又没有这里的风景好看？安纯揪揪佳蒙的鼻子问。
　　蜜月？佳蒙疑惑地看着安纯。
　　上次你打电话来说快要做爸爸了，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于是我和你姐夫领了证结婚了。安纯给佳蒙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看不出一点幸福的迹象。
　　佳蒙这才注意到安纯手指上的戒指，也才意识到，他的安姐真的已经不年轻了。这一晃，他们都认识十年了，而那耗人精能的爱情一点一点让她青春暗损。佳蒙什么也没有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只是摸着她手指上那枚镶嵌着小小钻石的戒指，想着自己的安姐终于结婚了，在她三十四岁的时候完成了一个女人的终身大事。他也想起了兰怡以及他那没有出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