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青春校园>蝶儿蝶儿飞起来>蝶儿蝶儿飞起来(七)

蝶儿蝶儿飞起来(七)

作品名称:蝶儿蝶儿飞起来      作者:科扬      发布时间:2009-07-28 09:27:08      字数:8311

第七章哑巴的眼睛最清亮

蝶儿回到殷家大屋就有点舍不得进门了。那时,月光刚好在身后亮了起来,转过前边一排小杉树,落在老屋坪前的几株美人蕉上。芭蕉叶中探出了几朵花儿,颜色不再似白天看到的那般鲜红,而呈暗紫,轮廓也显得格外柔和。几点萤火就在墨色的芭蕉叶中闪烁着,恰似星星的眼睛。
蝶儿转过身去回望东边的天空。月儿刚好露出大半个圆脸,天空一片澄净。近月处呈浅蓝色,再远点为钴蓝,然后又接上暗蓝,最远则为墨黑。而那墨黑的天空也因着东边的月儿,并不显暗,反倒有了几分明亮的感觉。那嵌在夜空里的几颗星子,则恰似地上的荧火虫了。
这是农历十六的夜晚,月儿出得最晚却又是最圆的时候。因为贪看这月出景色,蝶儿在家门前徘徊着不想进去。
她想像着不远处的那条小河此时一定细波闪闪,月亮也正从河对岸麻石巷子的那些暗黑的屋顶上升起,照着那棵大得出奇的葡萄,让它闪烁着黝然的暗铜色。月亮一定还会照着葡葡萄架旁的那口井,井中也一定如小河一样闪着细粼粼的光。蜿蜒伸向井水般清澈的月光深处的,还有着一条奇特的麻石小巷。
她太留恋白天走过的那条麻石巷了。在稀稀几棵翁郁的梧桐树下,小巷狭窄而悠长。街面全是不规则的麻石铺就,数不清的脚板踩得它斑斑驳驳,几百年的风雨又将它染成洇润的绿色。两边的房子也全是三尺来长一尺来宽的麻石垒成,屋角挤挤挨挨,屋檐重重叠叠。所有的墙上都有着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印渍,如河滩上水退后的余韵,又似地壳断层剖面涌动着的歌。再加上几痕游丝般若有若无的电线,两旁竹竿上由近及远飘舞的各色衣裳,的确是一幅无与伦比的淡彩画。
其实这落入别人眼中的只是一条极平常的小巷,又阴又破旧,但在蝶儿的眼中都是风景,都是诗。也许只有两种人才可能读懂这首诗,一种人是艺术家,一种人是聋子。蝶儿则是第二种人中的精灵。如果说艺术家的眼睛是太阳神给予的,那么蝶儿的眼睛则是拜造物主所赐。她没有耳膜,心自然不会受到声音的污染。心是清的,眼睛自然就是亮的。而一双明亮的眼睛,自然也把世界照得光艳艳的。
蝶儿还喜欢巷中的那个大圆坪。它简直就是小石巷的胸膛。两亩大小的场子静静地敞开,中间大部分由硕大的葡萄架子荫盖。碗口粗的褐藤闪着古铜色的暗光,密密麻麻的葡萄叶如一把巨大的绿伞。而葡萄架旁圆圆的水井则是小巷轻轻跳动着的心脏。
此时一些人应该在葡萄架子下歇凉,摇摇蒲扇谈着点什么。她喜欢这些人,虽然他们围着她问这问那有点像在动物园里看动物,但她还是喜欢他们。她听不到人们的说什么,毕竟她是个聋子。其实这说不定倒是一种天生的福分,因为语言虽算是人类交流时最不能离开的东西,却偏偏又是最为虚伪的东西,也许只有聋子才能剥开语言直接面对人的心。蝶儿不需要借助语言,就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付叔叔更是好人,还有他姐和他的儿子。她尤其喜欢那孩子。那孩子有着两颗星星般的眼睛,总是一闪一闪的。她不知道孩子叫她什么,她听不见,但她知道那孩子叫过她。她看得懂简单的口型,她知道那孩子不是叫“姐”,“姐”的口型不是那样,姥教过她的,她会说,而且说得一定对,因为姥听了后会点头对她笑。
当然她并不知道姥笑过后会偷偷转过身去抹眼泪。她说出来的实际上是“唧”。
她今天终于看到了付禄田叔叔。其实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她记不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只迷迷糊糊地记得他的臂弯。那是一只和姥姥的不一样的臂弯。姥姥的臂弯很柔软,躺在里面觉得温暖;而那一只有些粗糙,但强健有力,躺在里面觉得安全。她一倒进那个臂弯就睡着了。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单,四周是雪白的墙壁。她努力回想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记得仿佛有台摩托车窜过去,用什么硬东西狠狠地在她腰间撞了一下,一阵剧痛,然后就有一个臂弯抱起了她,然后大概就是在那个臂弯里到了医院。那个臂弯救了她。可那个臂弯是谁的呢?
她身体能够稍稍活动的时候就比划着问照顾她的护士。护士阿姨明白她的心思,取下床头的卡片,指着那个名字——付禄田。她就这么一笔一画地认识了他!虽然仿佛从没见过这个人,但已经结识;他们从未说过一句话,但似乎早已相知。后来护士阿姨又在一张小纸上说出了付叔叔救她的一些故事,每一个句子都能在她心中激起深深的震撼。她根据那些句子闭上眼一次次地编织着当时的情节,那些故事情节如电视里的镜头一样,清清楚楚地在眼前闪现,遗憾的是,故事里主角的形象,却总是那么的模糊,明明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了,却仍然看也看不清,摸也摸不着。
她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在脑子里勾画着那个人的形象。他应该有着挺天立地的身躯,宽阔的胸膛,强健的胳膊,刚毅而深遂的眼睛。坐下来时像一座大山,走起路来像一位古代的勇士,能将地板踩得摇晃不停。可今天看到的人却并不是这样的。他比想象中矮多了,只是个五短三粗的汉子,肩还有些耸,头上也有几根白头发。但她并不失望。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有些迷茫却不失坚毅,虽然混浊但仍燃着亮光。有些人虽然没有伟岸的外表,但同样可以拥有伟岸的心灵。再潇洒的外表也只是一个空空的载体,心才是这个躯体的灵魂。
她还看到了那个人的家。那是一座普通的小屋,三间房,青砖地板有些破损,麻石的墙壁也有了不少依稀透光的缝隙,可在这炎热的夏日里显得格外的凉爽,走进去连心都透着畅快。每一间屋子都不大,由于没有什么家具而显得空荡荡的。房子似乎刚刚收拾过,一床一被一桌一椅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总觉得有些异样,她比正常人缺少一种感官,因而直感格外强烈些。她的直感告诉她,这是一个很久没有女主人的家。
女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哪儿去了?想象不出。总之象付叔叔这样的好人,那位女主人应该是位天仙。
月亮升至半空的时候她有点乏了,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这两天为了找付叔叔又付出了很多的体力。
蝶儿进了屋。家里来了大群的客人,他们都在打牌,一共开了三桌麻将,新楼里有两桌,还有一桌摆在她住的老屋的厅堂里。舅舅舅妈好像都在,满屋子的人中,稍稍熟悉点的,只有一个刀子脸的瘦猴,一个长着猫一般尖耳朵的小胖子。所有的人根本没注意她只关心手里的牌。蝶儿不喜欢看打牌,她看不懂,真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辛辛苦苦把牌一张张整齐地码好,没几下子又忽然推倒了重来。蝶儿洗了澡进了自己的房间掩上门,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屋外吵得震耳欲聋,蝶儿根本听不见,她睡得十分香甜。
蝶儿并不知道,今天是她舅妈的生日。舅舅换老婆比他换车还来得勤快,这是他的第三任舅妈。第一任舅妈是舅舅用自行车驼回来的,住了五年。第二任舅妈则坐在摩托车后,抱着舅舅的腰回来的,住得短了些,六个月。现在的舅妈来得最风光,由一长溜小汽车护送。她长得没前两个舅妈漂亮,好像是保险公司一个经理的干妹妹。舅舅找了她之后将一辆进口摩托车换成了夏利。
舅舅舅妈一般都不在家里打牌,他们都在茶馆里打。舅妈以前还留张纸条叫蝶儿准时去送饭,若送迟了就拿筷子戳她的脸。后来不用了,她改在了一家很高级的饭店吃。偶尔在家吃一顿,往往会摔筷子,瞪着那双弯过睫毛画过眼影的眼睛骂人。蝶儿很怕这位舅妈。
今天他们还是在那家高级饭店吃的饭。本来吃完饭是要去唱歌的,有人嫌那一套玩腻了没什么意思,非要跑到家里闹,说什么要来个麻将大联欢,不到东方红决不罢休,看到底是谁的火气旺。
下半晚的时候,刀子似乎有点乏了,频频地打着哈欠,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有人笑:“刀子顶不住了,看来平日里的威风都是假的。”猫哥却摇摇头。刀子说句“弟兄们稍等”,就急急忙忙地踢开一张门进去,再“啪”的一声把门踢上。猫哥将桌上的牌扣好,点上一根烟,说:“他呀,早晚有一天会死在这上面。”
刀子坐在地上哆哆嗦嗦拿出一张锡铂纸,放上点白色的粉末,用打火机在下面烤出烟来吸。吸完了就闭着眼长长地吁着气,这时他才舒坦了。过了好长一阵,云里雾里地睁开眼,却看见床上躺着一位姑娘,清澈的月光下美丽极了。
月光下的姑娘正做着梦呢。姥姥牵着她的手到山上去采蘑菇,山上有各种各样的花,还有些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忽而蹦出一只兔子,她就追过去看那洁白的毛。追着追着山竟然倒下来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蝶儿睁开眼,一张扭曲得不成样子的猴脸正哄着满嘴的臭气向她凑过来,底下还有一只手,摸摸索索好像是在扯她的裤头。蝶儿猛地大叫起来。哑巴一般是不会叫出声的,那声音一旦叫出来的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在这静静的夜空里显得格外凄厉。
外面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踢开门,只见蝶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瞪着惊恐的大眼睛,地下瘫着刀子在呲牙裂嘴地揉着腰。舅舅舅妈也进来了,看见屋内的情形,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舅妈气得浑身发抖,就床上揪起蝶儿,“啪”、“啪”结实地扇了两个大嘴巴子,口里骂道:
“打你个不要脸的死骚婊子!”
蝶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当然不知道舅妈骂她什么,但是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也火辣辣地疼。也不知道今天谁给她这么大的力气,她一把将舅妈推倒在地,冲了出去。
舅舅回过神来蝶儿已经在月色中不见了,他下意识地想去追。老婆在地上喊:
“给我回来!让她死!死婊子!臭婊子!娘是婊子,连偷汉子养出的也是婊子!”
蝶儿赤着脚在月光中跑。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跑着跑着到了河边,她不哭了。河里静静地流淌着银色的月光,岸边系着几条空空的敞口船。对岸也系着一只,是乌篷船,黑黑的在水中一漾一漾。蝶儿要的是对面那只。
“哎——”蝶儿喊道。蝶儿是个哑巴,但那是因为听不见。蝶儿有着夜莺般的嗓子,此刻那声音在夜空中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听起来十分凄美。
对面没有动静。蝶儿又喊了几声,对面还是没有动静。蝶儿捡起一块石头向乌篷船扔过去,河太宽,蝶儿力气太小,石头就落在不远的地方,“嗵”地一声响,在这静静的夜空中竟也能传得很远很远。对面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蝶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又呜呜地哭起来。她并不知道,对面的船老公因为昨晚喝了太多的米酒,正倒在舱中沉沉酣睡。
蝶儿哭了很久终于站起来,沿着小河向东走去。她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她只知道自己在摆脱什么,在寻找什么。摆脱的东西她明白,可寻找的东西她弄不清楚。现在,一切只凭着她的双脚作主。脚带她去哪儿,她就去哪儿。她的脚把她带向前面一座小坝,只要走过那条小坝就可以看见那些麻石房子。月光清清透透的,月光底下的小坝却朦朦胧胧的。那些麻石房子和房子里的人,此刻也一定躺在这清清透透的月光下,睡得朦朦胧胧的。渐渐地蝶儿的心里也氤氲起了朦朦胧胧的月雾。河滩上偶尔有尖尖的小石子,戳得蝶儿赤着的脚生疼生疼。蝶儿没心思顾这些,她固执的眼睛里只有前方黑黑的那一线小坝。不时一两只青蛙被她惊起,“嗵”地一声跳进水中,把栖息于浅水处的小鱼小虾吓得纷纷向深水逃窜,也是“沙沙”一阵响。还有山上不知名的大鸟忽然飞出,扑棱着翅膀掠过窄窄的河面飞到对岸去,留下“呱”、“呱”的叫声在夜空里久久地盘旋。蝶儿都听不见。走着走着她的脚不疼了,脸上身上却热了起来。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渐渐地染了一些红,再过一阵变成一片火红。太阳探出了半个脑袋,也把葫芦头从梦中叫醒。揉揉眼,屋外已是通红一片。他趿着凉鞋,拎了个木桶,肩上搭了块毛巾打开了门。
“姐!”
葫芦头朝里喊道。阿姐惊醒了,她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胡乱套条裤子跑了出来。台阶下倒着一位姑娘,披着头光着脚,脚上划了好几道口子,血殷殷地渗出来。白白的小腿像藕又像雪,红红的鲜血像花又像火。姐弟俩赶紧把姑娘扶起来,只觉得她的身体酥软得就像是没有了骨头。她紧闭着双眼,一张脸也是通红通红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清晰的掌印。
“蝶姑娘。”
阿姐喊道,一连喊了好几声,猛然想起她是个聋子,就不再喊了,姐弟俩只对望了一眼,然后就如事先商量好似的,一个护着腰身,一个抱着双脚,把蝶儿抬进了屋。阿姐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她对弟弟说:
“快去把二婶子请来。”
二婶子急急忙忙地来到屋内,看看床上倒着的蝶儿,说了声:“造孽!”她摸了摸蝶儿的额头,又用手掐她的人中。蝶儿仍然昏睡不醒。二婶子说:“不行,得请个郎中来。”葫芦头听了转身就要出去,被阿姐扯住了。阿姐说:“你还是去干你的活吧,这里有我和二婶子呢。”
葫芦头这天破例没有洗车。
晚上他回来的时候蝶儿还躺在床上没有醒。阿姐告诉弟弟,请来了巷口诊所的徐医生,给她清洗了伤口,打了破伤风,还输了两瓶药水,却说什么也不肯收钱。不过徐医生说了,蝶儿病得很重。大概受了什么刺激,又得了重感冒,她的身子本来就十分虚弱,而且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抵抗力。徐医生还说,如果到了晚上仍不退烧也不醒,他也没什么办法,要么送医院,要么到河上头十里地的李家祠堂去请七十阿公。
“醒过了吗?”
“醒过一回,没多久又睡过去了。烧一直没退。”
姐弟俩好久没作声。不知什么时候亮亮走进来说:“爸爸,姑会死吗?我不要姑死。”阿姐心里正烦着,一顿骂喝把他叉到隔壁二婶子家去。
“要不把她送回去?”阿姐说。
葫芦头不作声。他打了殷大头一天的电话,上午没人接,到下午总算接了。对方似乎是在一个歌厅里,音乐声很震耳,且隐隐有女声说:“来猜猜我的内衣是什么颜色,猜不着的罚一瓶酒……”葫芦头对着电话喊道:“大头哥,我是葫芦头……”电话那头就传来大头不耐烦的声音:“急什么,索赔书还没送上去呢。”葫芦头又吱吱唔唔地说:“不是那个,是这个……”大头说:“罗罗嗦嗦地跟老娘们似的干什么,有话快说,痛快点,我正应酬着呢,没闲工夫。”葫芦头赶紧告诉大头,蝶儿到了他家里,病得很重,人都昏死过去了一直不醒。大头听了说:“在你家,那好,我放心!”就把电话挂断了。
葫芦头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阿姐追上来问:“这么晚了干什么去?”葫芦头身影已融进了朦胧的月色中,丢下闷声闷气的一句:“李家祠堂。”
他没多久却又回来了。原来去李家祠堂找七十阿公的活儿被那驾船的老头接了去,叫他在家里好好照顾蝶儿,还说就算找到王母娘娘那儿,今晚也要把那个叫七十阿公的老郎中扯来。葫芦头回家看见二婶子和姐姐正坐在蝶儿身边说着话,他儿子拿了一块湿毛巾,给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姑姑”擦额头上的汗。他知道这里边没有他的事,搬了张竹床向外走去。家里一共就两张床,蝶儿占去了一张,这几天,他只能睡在葡萄架子下。
他睡得很死,白天实在是太累了,驾船的老阿公什么时候一瘸一拐地来了也不知道。七十阿公并没有来,只捎来九付中药。还有一大把叫不出名字的草,是老郎中连夜打了手电筒到山里寻的,嘱咐他一定要放在口里嚼碎了,再和上点米糊糊,一半敷在病人的额头上,一半包着肚脐眼。到东方发白了如果没退烧,再去找他;要是烧退了,喝了这几付中药就行了。
驾船的老公守到了东方发白才回去。这一晚阿姐和二婶子也都没有睡。她们都红着眼睛听到了葫芦头昨晚听到的那个故事。
葫芦头第二天回家时蝶儿仍躺在床上。阿姐告诉他,蝶儿再没有发烧了,还能坐起来喝中药,喂她绿豆粥也吃一点。只是身体还很虚,连坐起来都要人扶。
“把这些中药吃完了大概就能下地走路了吧。”阿姐说,“这个七十阿公,还真有点神通。”
以后几天里,葫芦头回来都能听到蝶儿的故事。蝶儿可以自己坐起来,还吃了两碗绿豆粥,那个老船工又拖着跛脚来看过她,带来两条“黄鸭叫”;蝶儿能用笔说话了,她告诉阿姐和二婶子,一个叫刀子的流氓趴在她身上扯她的裤头,她舅妈却扇她的大耳括子;蝶儿能下床了走几步了,亮亮把那个玉蝴蝶挂在了她脖子上,她对着亮亮笑;蝶儿在葡萄架子下坐了一小会儿,隔壁的小清姑娘还给她梳了小辫,小清和亮亮拿了粉笔在地上写了各自的名字给蝶儿看,小清叫她“姐”,亮亮却叫她“姑”,蝶儿好像能听得懂似的,对着他们笑。
说到这里,阿姐松了口气,她说:“再有一两天就能好停当了,我们还是把她送回去,我也不能老在你这里呆着,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
葫芦头不吱声。阿姐说完这句话也半天不吱声。阿姐想,要是送回去再给那恶婆子舅妈大耳括子扇出来了怎么办?想来想去也没什么主意,阿姐拿了把蒲扇,走到隔壁二婶子家串门去。
转眼九付中药都吃完了。这天是周末,葫芦头回来得晚了些,亮亮和隔壁的小清在葡萄架子下的竹床上睡着了。看看家里还亮着灯,他走了进去。蝶儿和阿姐正在他房里,好像是在专门等他。阿姐拿来一张纸条给弟弟看,纸条上写着几行隽秀的字:
姑,叔:
你们收下我吧。我再也不回那个大屋了。我会做饭,我会洗衣服,我给你们带亮亮。我什么事都会做。我不会白吃你们的饭的。
阿姐看着他,蝶儿也看着他。葫芦头坐下来一声不吭低着头,过了好一阵,忽然站起来说:
“我去洗个澡。”
第二天早上,在大坪内露宿了一夜的葫芦头和太阳一起醒来了。睁开眼,阳光正在头上密密的葡萄叶子间沙沙作响。小巷里却还很静,这些天太热了,人们都睡得晚些。坐起来时他不由愣住了,一个穿蓝裙子的人背对着他正在抹那辆奥拓车。他认识这条裙子,那是他老婆的。三年前老婆牵着他走过一家大商场的橱窗,看见里面那位穿着蓝裙子的模特就迈不动腿了,拽着他非买了一条,可买回家后嫌腰太瘦,只穿了两次就扔在柜子里不理了。葫芦头揉揉眼再仔细一看,裙子里的人好像瘦小些,根本不像他老婆。这时那人抬起头,他看明白了,是蝶儿。
他走过去,蝶儿停下来对着他笑,露出珠贝般洁白的牙齿,阳光落在她乌黑的长发上,把那头长发照得红亮而且有些透明。他去抢蝶儿手中的抹布,蝶儿攥着不松手。他加上一点劲,蝶儿也攥得更紧些。他用手指在车上写了几个字:
病没好,休息。
蝶儿却写道:
叔,我能做。
葫芦头没办法了,朝里喊:“姐!”阿姐跑出来看见屋外的情景,摇摇头笑了笑。蝶儿也对阿姐笑了笑。阿姐心里明白蝶儿想的是什么,她走上前也在车上写了几个字:
病好了再做。行吗?
蝶儿又笑了。葫芦头觉得这次蝶儿的笑容不像闪电了,蝶儿的笑容维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笑起来就像一朵红红的玫瑰花。葫芦头最终拿到了那块抹布,蝶儿则走到他睡过的那张竹床上坐着,静静地看她的“叔”洗车。
阿姐对弟弟说:“留下吧。”葫芦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顾低头侍弄着他的车。洗完车也不跟阿姐打个招呼,一溜烟走了。阿姐目送着弟弟远去,转头看见蝶儿也在目送着那辆车。她走到葡萄架子下坐在蝶儿身边,拿起了蝶儿的手。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凉爽的小南风在头上沙沙作响,蝶儿望着阿姐,阿姐觉得蝶儿在拿眼睛跟她说话。
阿姐心里窝着一件事。亮亮下学期该上学了。离她县城的家不远虽然有座小学,但亮亮的户口不在县城里,到那所学校读书得一次性交两千四百元寄读费,听说学费也比镇上的小学贵得多,她算来算去读个小学要花万把块钱,对他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来说可是一笔几乎不能承受的开支。可到镇上读书又有谁照顾呢?阿姐也想过给弟弟请个保姆,可哪来的那份闲钱?就算请来了保姆不一定尽心。别看她平时对小侄子吆来喝去的,那是因为小家伙太好动,她又忙得抽不出工夫来照管,生怕小家伙乱跑惹出祸来。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家伙,亮亮乖巧而又十分聪明,现在已跟着自已的女儿认识了不少字,将来读书一定很有出息。
一想到亮亮她又想到亮亮的娘。这个弟媳长得确实漂亮,亮亮的眉眼就随她。只是稍稍轻佻些,喜欢漂亮衣服,喜欢跳舞。结婚头几年小俩口的日子还过得满滋润,那时弟弟给单位开通勤车,钱虽然不多,可月月有拿,心里总觉得踏实。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弟弟那辆通勤车上的人越来越稀,原来一天跑三趟也变成了一天一趟,再后来连车钥匙也给厂办公室收走了,车也被抵压给一个外地企业,弟弟就这么下岗了。那一年她凑钱给弟弟买了辆出租车,早先生意也还不错,弟媳天天花枝招展笑笑呵呵的,可从第二年起不知怎么竟弄得连个晚班帮工都请不起了,只剩下弟弟日里夜里的顶着。弟媳大概就是那时认识了那个外地老板花了心。
都说弟媳是叫“麻脸拐子”给拐走的。人哪,过日子就讲究个本分,稍稍走了心,前面就是大火坑啊!
阿姐叹了口气。这也许是命啊,她想。结婚前两天晚上,弟弟一条崭新的裤子不知怎么竟然被烧了个洞,还是临时跑到街上买了一条才去接的亲。她当时就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头顶上的太阳渐渐有些灼人了,阿姐拉着蝶儿进屋去。
当天晚上葫芦头回来时阿姐不在家。亮亮和蝶儿睡在阿姐的床上,蝶儿一只手枕在亮亮的头下,另一只手拿着把蒲扇,慵慵地搭在床沿边。月光正落在床头的土漆小柜子上,照着一张白纸片,上面依稀可见几个字:
叔,桌上有稀饭。
葫芦头洗完澡,肚子还真觉得有些饿。揭开饭桌上的防蝇罩,下面笼着一个脸盆,脸盆里有小半盆清清的井水,凉着一大碗绿豆粥。他一手端着绿豆粥,肋下夹着竹床走到了外面的葡萄架子下。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