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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儿蝶儿飞起来(六)

作品名称:蝶儿蝶儿飞起来      作者:科扬      发布时间:2009-07-27 18:49:37      字数:8551

第六章姑娘留下一只玉蝴蝶

第二天下午,阿姐打电话叫他早点回家吃晚饭。葫芦头说今天生意不好,忙了一整天才刚够“听牌”呢,得再跑跑街挣几个钱。阿姐说:“别整天把眼睛盯在钱上,生意淡的时候不蚀本就行,早点收车休息,正好抽点时间陪陪儿子。”葫芦头嘴里答应着,却依旧开着车在街上转了大半圈。虽已到了下午五点,那太阳仍很毒,街上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半个小时转下来,没接着一个客,油表指针却下落了整整半格。唉,又白耗了十块钱!葫芦头心痛地叹了一口气。为了省油,他关掉空调,摇开窗户,开着空车回了家。
刚进麻石巷子,就觉得凉爽了许多。太阳光刚好从麻石街两侧斑驳的老墙移到红瓦顶子上,再反射下来,整个小巷子都成了一片玫红色。阿姐正立在葡萄架边临时搭起的一根竹竿下,一件一件地收衣服,看见弟弟的车回来了,招手叫他过来,悄悄地对他说:
“刚来了个姑娘,挺俊气的,数着门牌号找到我们家门口,转悠了好一阵子,看样子好像是找你的,可怎么问她都不吱声。”
“在哪儿?”
“那儿。”
葫芦头顺着姐姐的手指瞧去。葡萄架子下有位纤纤瘦瘦的姑娘,正抬起头望着他。她穿着白裙子,虽然有些旧,但看上去很素净。长长的头发乌黑乌黑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这是一张他看了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的脸,熟悉得如同自己最亲近的人一般。但到底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呢?他一时却想不起来了。脸上最生动的部分无疑是那一双奇特的大眼睛,它们如两颗水晶,纯净得没有任何杂质。可水晶只能反射光,它们却能自己发亮。葫芦头觉得那双发亮的眼睛还在说话,在轻轻地询问着什么。可到底在问些什么呢?葫芦头却怎么也猜测不出了。
姑娘慢慢地迎上前来,拿出一张小纸片,指着最上面的一行字,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询问葫芦头。葫芦头低头一看,是医院床头上挂着的那张小卡片,姑娘纤细的手指点着的正是自己的名字:付禄田。
于是他心里豁然一亮,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了。
他两颊的肌肉不由得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姑娘用自己的眼睛读到了这一细微的感应动作,呼吸有几分急促了,那双询问的眼睛也兴奋了起来。
葫芦头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脸上却莫名地挤出了一丝笑,说不出是酸是苦还是涩。
姑娘的身子微微颤动起来,令手中的那张小卡片也微微颤动不止。她的手指依然指向那个名字,白玉似的长指甲几乎掐进那张小卡片了,脸上罩上了晕红,眼睛里的光波子也在微微地颤动,那种询问也越来越热切:
你就是……?
葫芦头终于点点头。
姑娘的眼睛已然湿了。她翕动着小嘴,看样子很想说什么,毕竟又说不出,踌蹰了一阵,终于选择了深深地给对面的人鞠了个躬。恰好见底下有块小瓦片,就势蹲了下来拾起,颤微微在地面上划出了几个字:
叔,谢谢您!
然后又抬起水汪汪的眼望着葫芦头。
葫芦头的脸有些潮红了。他下意识地摊开双手,摇了摇头,那意思是:不用谢。
姑娘又写道:
叔,您是个好人。
阿姐站在一旁疑惑不解地问:
“你们这干什么呢?打哑谜?”
“姐,她就是大头家的那位姑娘。”
阿姐一时间就愣了神,失声叫道:
“哑巴?!”
姑娘听不见阿姐在说什么,只顾低头继续写字。这时二婶和几个隔壁邻居都围过来,阿姐先是凑着他们的耳朵细细地说,后来想起根本没这个必要,也就直着嗓门说给众人听。大家听了都啧啧着嘴,嗡嗡地说开了。
这个说:“就是她,把葫芦头坑成了苦瓜皮!”
阿姐说:“倒也怨不得她。她舅舅却不是个好东西。”
那个说:“是怨不得的,她是个小哑巴。”
有人说:“就是,你们看,她找上葫芦头来感谢呢。”
也有人说:“一不相亲,二不相识。亏着一个哑巴是怎样找上门的!”
二婶子叹道:“有这份心,就是个乖巧孩子。”
又有人说:“这孩子,长得可俊呢。”
接着有人道:“这么俊,怎么偏是个哑巴呢。”
于是有人叹了一口气:“老天爷造弄人呗!”
二婶子忽然指向地上的字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字,也跟人一般俊!”
姑娘已经站起来了,看见这么多人围着她,羞得脸通红了,人显得更俊秀。凭着残疾人特有的敏感,她明白这些人都十分善意,眼睛虽有些躲躲闪闪的,但也敢用友善的目光和他们打招呼。大家就忽然觉得眼前的姑娘并不哑,刚才那些话她都听见了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噤了嘴。
沉默了一小会儿,彼此相视的人忽地都笑了。眼前的人的的确确是个听不见的哑巴么!然后又都对这个哑巴产生了满肚子好奇,打着各种手势,喊直了嗓门来问这问那。姑娘什么都弄不明白,只干站着拿眼睛笑。不知什么时候大家才想起她会识字,于是让一个裁缝拿来粉笔在地上写:
叫什么?
姑娘先有些犹豫,经不住众人递给她粉笔不住地催促,又蹲下来一笔一划地写道:
蝶儿。
于是大家者赞一声:“这名字也俊!”
裁缝又拿粉笔在地上接着问:
家住在哪儿?
那个叫蝶儿的哑姑娘用粉笔在地上答:
殷家大屋。
大家都说:“前清朝殷百万的老宅子呢,听说还剩十几间,在河对面,四五里路远呢!裁缝,再问问家里有些什么人?”
那个叫蝶儿的哑姑娘又用笔回答:
姥姥死了,跟舅住。
回答完毕后,她并不停笔,继续写道:
付叔叔救了我。大好人,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他。
有人伸出了大拇指,说道:
“你也是个好姑娘!”
众人都笑了。姑娘却羞得垂下了眼睛。
裁缝继续写道:
你爸爸妈妈呢?
这回不管众人如何催促,姑娘再不写字了。
众人心里却都猜到了八九分,无爹无娘,是个苦命女哟。于是叹息声响成了一片。
有人从裁缝手中夺过笔写道:
舅舅舅妈对你好吗?
姑娘还是不写字,只拿眼睛看着那片麻石地。众人又忍不住叹息。姑娘抬起头,那双眼睛又水汪汪地笑。
这时候亮亮和隔壁的清清小姑娘一蹦一跳地回来,看看大坪里围了许多人,想挤进去看却挤不进,急得直嚷嚷。他姑姑返过身看见亮亮两手都是泥,命他去洗手吃饭。亮亮一肚子不情愿却又不敢闹,只不住地问姑姑:
“姑,他们干什么?”
“来了个大姐姐。”
“我认识吗?”
“没你的事,洗了手吃饭。”
她拖着亮亮进屋洗过手,把他按在饭桌旁,又到院子里去找弟弟。葫芦头已被众人分出了圈外,却还扯着脖子往里看。阿姐分开众人大声问那位姑娘:“蝶姑娘,吃饭了吗?”有人笑笑。阿姐用手做了个扒饭的动作,姑娘看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二婶子说:“这不明摆着没吃饭嘛。”阿姐把姑娘扯进屋。这时天暗了,众人散了些,几个老人搬出了竹椅竹床在葡萄架子下摆开,眼睛却仍朝葫芦头的屋子里看。
阿姐似乎还不大习惯蝶儿是哑巴的现实,对亮亮说:“亮亮,叫大姐姐。”亮亮盯着她看了半天,也不知怎么的这次却并不听他大姑的,叫道:“姑。”阿姐说:“叫大姐姐。”亮亮说:“就是姑嘛。”蝶儿听不见亮亮叫什么,却知道是在叫她,她对亮亮笑了笑。
这是葫芦头第一次见到蝶儿的笑容。他觉得整个屋子忽然都亮了,只可惜像电光在夜空中闪过,一瞬儿就没了。葫芦头想,大概哑巴都是这么笑。他又止不住想,要是能笑得长久一点就好了。
看着蝶儿低头只顾扒饭一付拘谨的样子,阿姐给她碗里夹了些菜。亮亮也夹起一大把送到她碗里。蝶儿抬起头,于是那电光又是一闪,眼睛也更加水灵灵的了。阿姐放下筷子不住地叹息。亮亮说:
“姑,这个小姑姑怕羞,不说话。”
“大姐姐是个天哑子。”
“不是大姐姐是小姑姑。什么叫天哑子。”
“天哑子就是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
“那我来教小姑姑说话。”
阿姐没话了,她不知怎么跟小孩子说。亮亮又说:“小姑姑真漂亮。”蝶儿看着亮亮,她听不见,奇怪的是,那样子却好像又听见了。阿姐指了指侄子,朝弟弟努努嘴,用筷子沾了汤写了个“儿”,又指着自己,写了个“姐”,蝶儿点点头,拿眼睛望着他们。阿姐觉得这姑娘眼睛有许多话。
吃完饭,葫芦头提了个木桶掀开后屋的门帘子进去洗澡。阿姐收拾碗筷进了厨房,回头看见蝶儿也跟了进来。她朝蝶儿摆了摆手,指指外间做了个坐的姿势。蝶儿只好走出去。
阿姐出来不见了蝶儿,只有亮亮坐在地上玩着什么。阿姐朝里屋喊:“田仔,人呢?”葫芦头走出来,一边拿毛巾擦头上的水珠子,一边也问:“咦,人呢?”亮亮举着个小东西说:“小姑姑走了,这是小姑姑送给我的东西。”阿姐接过来一看,是个玉蝴蝶,就着屋里朦胧的电灯光,绿莹莹的。亮亮扬着小手说:
“姑,给我,这是我的。”
“不能给你,好贵呢。”
“比金子还贵吗?”
“还贵。这是玉的,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呢。”
阿姐说完了望着她的傻弟弟。傻弟弟却夺过玉蝴蝶,大步朝外面追去了。
坪内的老人们见葫芦头出来了,都指着小巷后面说:
“朝后面那条小路走的,准是过河去了呢!”
外面也有些朦朦胧胧了,天边只留下一抹暗红,一颗长庚星挂在西边孤单地亮着。葫芦头追到小河边还不见那姑娘,远远地看见斜对面开过来一只机动乌篷船,靠了岸,船上就是那个爱喝酒爱唱歌脾气有些古怪的老阿公。他立在船头问:
“小兄弟,要过河么?”
“阿公,刚才是不是有个姑娘过河去了。”
“是啊,你找她干什么?”
“她落了件小东西。”
“什么东西?”
葫芦头走上前,举起那个玉蝴蝶给阿公看。阿公问:
“你姓付?”
“是的。”
“你是开的士的?”
“是的。”
“小兄弟,上船来坐坐吧。”
阿公在船头搭上木板请葫芦头上了船,回身将木板收上来,那意思很明确,今天不摆渡了。他又将客人让进舱,从舱尾拿来一壶酒,两个小杯子,说道:
“兄弟,来喝点?”
“不了,阿公。我不会。”
“也好。好些开车的就不兴喝酒,不安全。”阿公给自己倒了一杯,就着天上几点星星,咂巴起他的烧米酒来。

“我算是那个姑娘的爷爷。”阿公说。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叫我爷爷,她从没叫过我。反正我只把自己当作她的爷爷。”
阿公吞了一大口酒,继续说道:“我活了六十几年了,天天守着这条船,没人陪我,我也不要人陪。我有酒,不闷。她倒是有时来陪陪我,就是不说话。我偏偏盼着她说,盼着她说她又不说,心里就讲不出个滋味……”
阿公的酒杯已空了,他起身倒了一杯,笑道:
“我老了,脾气有点怪。都说蛇老了成龙,树老了成精,人老了成怪,你说这话是不是,兄弟?”葫芦头并没有作声。阿公又说:
“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姑娘就喜欢上她。那时她还小,大概不到四岁。她先在河滩上捡小卵石玩,玩累了就坐在那边的大石头上。看见吗?就是对面那块最大的。
“她把光脚搭进河里,水很浅,刚好够得上她的小脚面,那双白白的小脚跟河水一样清亮。她长着一张形容不出的脸蛋,山歌都没法子唱出来。只觉得乌亮的眸子比水还清,清得一眼就能看到底,可又似乎深得没有底。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惹人爱的小姑娘。你还没活到我这个岁数,人的心思还不能琢磨得太明白。人到了下半辈子,最喜欢的是什么?小孩子。看看自己就要不中用了嘛,你说是不是?”
葫芦头笑笑。老头又说:
“我就对她喊:小姑娘,坐船吗?喊了几声,她没反应。我拿篙把船荡得一晃一晃的:船上好玩呢。小姑娘抬起头来看我,眼睛也跟着船一荡一荡的。看得出她特别喜欢,就是不作声。有个老婆子佝着背走到她身边。其实这婆子一直在旁边看着她,我当时没注意。小姑娘望望婆子,又望望船,然后就被婆子牵到了船上。
“小姑娘确实喜欢船。她先是在婆子的怀里,后来挣出来独自坐在船头。别看我是个瘸腿,可手不瘸。我的船撑得稳当。那时河上还有许多野鸭子,现在没有了。那家伙笨,飞得不快,肉又太嫩,人人爱吃,吃来吃去就给吃绝种了。要说这世界上最毒辣的看来还是人的那张嘴啊……
“野鸭子喜欢聚在一堆,河上麻黑黑的一大片。个头最大的是头鸭,公的。扁毛畜生跟人相反,公的倒漂亮得多……
阿公喝了口酒,笑了起来,爽朗得让葫芦头也笑了。他继续说道:
“那小姑娘喜欢看鸭子,看它们乌压压地飞起来,再乌压压地落下一大片。我把船撑近些,用篙别在河中间,让她看个尽兴。舱里还有几块烘糕,我都拿出来,就想哄几声爷爷听听。她上船时我就哄着叫爷爷,她一直不搭理。烘糕在她面前晃了几晃,她先望着那婆子,看看婆子在笑,就接了,不过仍没叫爷爷。一直到现在都没叫……
“其实叫不叫也没什么要紧。有些人口里虽叫得甜丝丝的,心里还不是咒我老不死的?”阿公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当时却对那婆子说:大姐,这孩子什么都好,可惜不爱搭话。没想到那婆子突然吭吭哧哧地咳起来,咳得让人直揪心。我这句话在她心口捅了一刀子……
阿公又起身倒了一杯酒。
“后来就拿一根带子,一头系着小姑娘的腰,一头夹在船板缝里。婆子跟我在舱里看着她,一边擦眼睛一边聊。那婆子就是小姑娘的姥姥……
“我今天的话太长了。是不?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么多年了,我从没和哪个人说过这么多话。”阿公喝了一口酒,“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我遇上好人,话就多了些。”
葫芦头有些不好意思。阿公突然问道:
“云山茶场你知道不?”
“知道。”
“其实这是白问。你们开的士的,还有什么旮旯不知道。”阿公笑了笑,“事情还得从那地方说起……”
他把杯子停下来,眼睛望着舱外。天已完全黑了,东边倒是有几丝稍亮的云,大概在等着即将出来的月亮。河里落满了或明或暗的星星,偶尔从下游开来一只小船,亮着晕晕的灯笼,搅碎细粼粼的河面渐行渐远,融入前方氤氲的夜色中不见了。
云山就在这条河的上游十公里远的地方,其实是一带矮矮的红土岭,岭上整整齐齐栽满了绿绿的圆球样矮茶树。那里出产的茶叶味淡,微微有点清苦,喝起来却十分耐得住回味,算得上这一带茶叶中的珍品。国营的云山茶场就设在这里。二十年前,省城的农学院一群大学生到这里来实习,住在农场的集体宿舍里。那天太阳还没落山,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牵着他的牛下山准备回家去,突然听见茶树后的草丛中一阵响动。他以为是只兔子,正准备赶过去逮回家下酒吃。不提防惊起的却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大男孩,边提裤子边向山下高一脚低一脚猛跑。看看草丛里还留着一只嫩的,慌得只拿着件红衣裳遮着胸。那姑娘长得很清秀,眼睛大大的。老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馋着脸笑道:姑娘,你要是不想我声张,乖乖让我睡一下。
太阳落山后,老头屁颠屁颠地回了家。一进门就朝里喊:老婆子呃,今天老牛我可吃着嫩草!当天晚上,那老头的婆子就带着几个人跑到了农场宿舍,叉着腰破口大骂:不要脸的死骚婊子,成天夹着块X在茶山里浪,浪了嫩的浪老的,快六十的老头子也不放手!给老娘我滚出来!
大学生们都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唯独少了两个人。男孩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而那个穿红衣的女孩正抖抖瑟瑟地缩在床上用枕巾蒙着头,活像一只被追得无处藏身的雉鸡。整个宿舍院子一阵鸡飞狗跳后,女孩哭哭啼啼地被老婆子拎到院子里,揪着头发扇耳光踢裤裆。大学生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式,只围在院子里看,谁也不敢过来帮扯帮扯。农场的工人们也都过来了,却只在一旁吆喝助阵,唯恐不够热闹。整个农场院子乱成了一窝粥。有人骑着自行车到派出所报了案。
“没多久放牛的老头就被枪毙了,罪名是强奸。那时候赶上严打,强奸是要判死刑的。不止强奸,偷扒抢劫抓着也可能判个死刑。镇上那个‘王二溜’知道不?”瘸子阿公问。
“知道。整天游手好闲。”
“就扒下来火车上几袋米,死刑!那两年县里毙了一大茬。倒也好,清静了好一阵。哪像现在,乱成一窝粥,他们都没个畏惧。”阿公又特别叮嘱葫芦头说,“像你们开的士的,可得仔细点。”
“这个我们都知道。”
“没几天姑娘也被学校除了名,赶回了殷家大屋。”阿公端起酒杯,“就在斜对面。早先是殷道台的乡宅,一百来间的大院子。你们年纪轻,不知这里头的底细。他在湘军曾九帅帐下混了个道台,打开南京时抢了好些横财,那白花花的银子都是用船装过来的。唉,金山银山,到头来一座馒头山;金屋银屋,还不是几间烂瓦屋……不扯这些了,咱还是说说那个姑娘。”
那姑娘就把自己关在“烂瓦屋”里整整哭了三个月,等眼泪哭干了肚子却不知不觉地大了。姑娘喝辣椒水跳楼梯,到七个多月时,肚子里的肉团团终于下来了。小肉团下来的时候没有哭声,却眨抹着小眼努力想睁开,分明是个活物。姑娘的母亲老泪里就着一块棉布包起来,把一个玉蝴蝶挂在这个小无辜的脖子上,弄点淘米水居然把这个小无辜喂活了。小无辜是个女孩,为着这玉蝴蝶保佑了一条生命,给她取了个乳名叫“蝶儿”。
蝶儿满百天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失踪了。因为无法面对那一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跑到南方去了再也不回来,而且永远也不告诉家里人她到底在哪座城市,只是每月寄些钱回。在蝶儿的生命中没有娘亲,至少没有活生生摸得着看得见的娘亲。娘亲只是一张张薄薄的汇款单,娘亲的奶汁子也只是汇款单上的一串串短短的数字。
蝶儿快十个月了还不会吱声。姥姥并没在意,因为她是个早产儿。但过了一岁都能走路了还不能开口说话,姥姥急了,把她带到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姥姥傻了眼,孩子先天性耳膜发育不齐,也就是说,她是个聋子。聋子当然学不会说话,这意味着她也是个哑巴。
造化在夺走某些人的某些东西的时候,一定也会给他补偿点什么。这个小女孩长得真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水在流,像山歌在唱。姥姥一门心思就扑在这孩子身上。孩子从小就喜欢小山、小河、蓝天、太阳、月亮,喜欢草、木、鱼、虫。她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为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而惊喜。姥姥会带她去看火车、汽车,到山上去采蘑菇,到河边看鱼、捡那些圆圆的小河卵石。小孩最喜欢坐在船上,静静地看蓝天映在水里,这时她的眼波子也跟河水一般蓝,河水似乎流得格外轻柔些,那些小鱼就在这浅浅的水中游着,要是小孩把脚伸进水中,它们还会过来亲亲。
蝶儿七岁的时候,姥姥把她送进了学堂和正常的孩子一起读书。老师不愿收,赚弃她是个聋子,他们叫姥姥把她送到莲市的特殊学校去。可姥姥哪有这种闲钱呢?她作揖打拱地求校长,说小孩是个聋子,可她愿意给外孙女当耳朵,决不会让自己的孙女比别人差。校长被姥姥感动了,收下了这个小孩,也收下了一个白头发的一年级学生。姥姥就坐在外孙女的身边,给她当耳朵。老师教什么,姥姥就学什么,回家再给孙女补课。姥姥会画画,画了小卡片配上字教蝶儿认,还逼她念出声。蝶儿能念一些字,如“妈”、“爸”、“河”、“兔”,有些字她念不准,如“姥”她念作“拉”,“花”念作“虎”。姥姥总是在一旁笑着鼓励。她念错了姥姥也对她笑,笑完了把脸背过去。
除了学文化,姥姥还教蝶儿学做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事。她知道自己老了,不可能照顾蝶儿一辈子,得让这个孩子掌握尽可能多的生存手段。而蝶儿也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总是尽心尽力地学。她的手很巧,洗衣、做饭、织毛衣、纳鞋底,样样都会,尤其会剪纸。姥姥是个剪纸高手,剪出来的鱼放进水里能游;剪出来的鸟,撒开手能飞。姥姥常说,千金万金,不如一技压身,蝶儿有了这门本事,将来说不定可以换饭吃。
蝶儿初二没念完就失了学。姥姥死去了,临死前她拉着蝶儿的手一直不肯闭眼,蝶儿也哭得死去活来。姥姥最终成了山上的一座小土包,蝶儿生活中倒下了一座大靠山,从此她的日子完全变了另一个样。她的唯一的亲人,也就是她的舅舅不再让她读书。他说,聋子能读书,那没脚的就能开车了。舅舅换了三个舅妈,但没有一个把她当侄女,她们都把当她不要付工钱的使唤丫头。舅舅舅妈挣了钱,另盖了宽敞光亮的新楼房住着,却让蝶儿住又湿又暗的老屋。每天有洗不完的衣服,拖不完的地。她现在的舅妈喜欢打麻将,中午、晚上都得给她送饭,饭凉了,菜的味道不合口,甚至输了钱都会大发脾气,操起筷子就戳蝶儿的脸。蝶儿不会说,只会哭,而且只能躲起来偷偷地哭……

河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荡起了点点波光,月亮已经升得老高,远远的地方还起了一层薄雾。驾船的老阿公大概酒劲上来了,眼里也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她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有时好几天都不见面。就是来了也是急匆匆的,稍坐一坐,又急匆匆走了。她喜欢坐我的船,一晃快十五年了。我也喜欢她坐我的船,一晃我也老了……
“我知道她不常来的原由。你信吗?我们从没说过一句话,可她的事我全知道。也包括你救她的事,不过近两天才弄明白。”阿公望着葫芦头。
葫芦头的脸红了。他似乎也喝了一点酒。
“你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好人。她找了你好几天,捏着一张小卡片,找过很多人,找过很多地方。她是个懂事的姑娘,你对她好,她对你更好。这个玉蝴蝶,是她姥姥留给她的,算得上个宝贝……”
“我不能要。”
“拿着吧,这是她的心意。宝贝虽好,还有人的心意贵重?”
“我真不能要。阿公帮我退给他。”
“这个我做不了主。”阿公摇摇头,并不接那个玉蝴蝶,用手抓自己胳膊上的皱皮,一抓蔫蔫的一大把。
“蝶儿是个可怜姑娘,我是想帮她,插不上手。我太老了。你看,老得没有了肉,净剩下皮……”
葫芦头是趁着银子般的月光回到家里的。阿姐和亮亮已在那边屋里睡着了,他默默地进了自己的屋子,把那只玉蝴蝶挂在床头的钉子上。
葫芦头走后,痂子阿公仍默默地在小船内喝着自己的烧米酒。月儿渐渐地到了半空,很圆且很亮,周边的星子一颗接一颗隐去了,这让月儿在天空中显得有点孤独。月儿底下的小河也十分的静。
这晚,小河三十年来第一次没听到痂子阿公的山歌。那些烧米酒并不酽冽,痂子阿公却已经醉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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