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见二媳妇
作品名称:老油坊 作者:老诌 发布时间:2021-02-10 11:14:21 字数:4348
过了前院和厢房中间的过道,文耿才意识到今天似乎只有自己是个闲人。文耿知道大弟文杞、二弟文桐都已经娶了亲,文桐婚后几天去了青岛学布店生意,师傅(也是其岳父)管教严格,平时不得回家,自己去他们房间不太方便,三弟、四弟忙着娶亲,似乎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老五、老六才十三四岁,自己一个大学生,去和他们玩,有点不合宜,去找谁玩呢?听爹的,先去二婶屋里问了安再说吧。
文耿知道,后排正堂屋最东三间是二叔、二婶卧室和客厅,第四间是大妹银月的房间,出生时据说满月当空,正是八月十五,便取名银月,现在这丫头倒真成了二叔、二婶的月亮,年龄比他大的三个哥哥,不敢惹这个宝贝妹妹,年龄比她小的三个弟弟更是见她如老鼠见猫,渐渐长到了十九岁,说的亲事是三河口李家、文杓媳妇的一个叔伯兄弟。虽说婆家经常催要,无奈银月不想早早出嫁,二先生两口子也不舍得心头肉早早离开他们,就由着闺女的性子,一直拖到现在,四弟都要结婚了,自己还自得其乐、待字闺中。
文耿进了屋门,早听见二婶和银月娘俩正有说有笑,二婶嘲笑闺女这么大了,还恋着爹娘不想出嫁,银月只咯咯笑着,也不争辩。看见文耿进来,二婶忙招呼他坐下,使唤银月倒茶,银月一把抓住文耿的袖子摇来摇去,问他以前答应给买的书带来没有?
银月跟着几个哥、弟在吕先生私塾里读过几年书,来去自由,吕先生也乐得不管她,反正每月的束修是断断不少一分。银月念四书五经虽说断断续续,见识却不比别人差,记东西也记得牢,大哥文杞不是读书的料,二哥文桐书读得好,吕先生经常夸他,说固家又得一千里驹矣!等到教授银月时,吕先生却惊讶得睁大了眼,把这丫头审视了几遍,似乎她不是一个正常人,是哪里跑来的怪物。文桐是固家的千里驹,那这个丫头得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了呢?吕先生想破脑壳,从孔二先师想起,到曾大帅结束,儒家词语翻了几个来回,也没想起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她,总之太聪明了,尤其写出的文章,气势磅礴,简直不像是出自一个姑娘之手。
看到银月拉着文耿撒娇,二婶指了她一指头,说她没大没小,小心你爹看到又生气,银月只好放下手。
文耿这才想起,早上怀里揣了两本书,是银月早前托他代买的。他小心掏了一阵,掏出两本书,一厚一薄,蓝面黄页,一本是《鉴湖女侠传》,一本是《璇卿诗抄》。
银月自从上次听文耿讲了秋瑾女士的事迹,就再也放不下,一直让文耿给她在济南买一些有关秋瑾的书,还给自己偷偷起了字:固银月,字慕瑾,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名字。
车氏不识字,后悔送银月上学,看她手里的书,满心狐疑,不知道上边写了什么,想过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知道现在厨房那边已经平静,车氏当着文耿的面,不好说什么难听的话,压在心里的火,却又忍不下去,她转着圈说永功一家子的不是:“文耿,你和文遐兄弟三个,是一个奶奶所生,怎么他们兄弟和你差别就这么大呢?文遐还好一点,文适、文逸,简直,唉!不说了……”
文耿笑笑。
银月忙拉了一下娘的手:“你看,方才说好不生气了,这才好了一阵,又提起这事。好了,不要提了,怎么拿这三个人和文耿大哥相比,想想都是错的,三国上有一个曹操,说刘表的儿子,如猪如狗,说到孙权时,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文耿大哥就是孙仲谋。”
车氏看看文耿,怕他生气,见他脸上没有异常,才责怪起银月:“这丫头,就知道胡说,他们是猪是狗,你和他们是一个老奶奶的,也强不到哪里去。”
银月大笑道:“娘这叫断章取义,我那是比方。”
“什么事这么高兴,妹妹的笑声,我们在外边都听得见。”一个声间从屋外传来。
文耿坐的位置是面朝里,和银月一个门东,一个门西,正对着二婶,因此,门外的情形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声音是两个年轻媳妇传来的。
他已经认出来是其中一个是老大文杞的媳妇,另一个应该是老二文桐的媳妇,老二娶亲时,自己在济南没回来,因此不认识。猛然见到文耿坐在屋里,老大媳妇吃吃笑着,不敢抬头,老二媳妇却张着大眼上下打量。老大媳妇据说比老大文杓年长两岁,因此看上去比较老成,老二媳妇显得年轻得多,就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对周围的一切都好奇,没有丝毫胆怯的感觉。
进了屋,老大媳妇在前,仍是低着头,老二媳妇在后,扬着脖子,大胆地盯着文耿,心想,这就是大伯家的洋学生吧。文耿抬眼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二媳妇必里一笑:喝过洋墨水的大伯哥,原来竟是个容易害羞的人。
文耿故作沉稳,起身迎接二位弟媳妇,以示礼貌。大媳妇尤氏很拘谨地叫了声大哥,就不言语了,站在银月一边。文耿忙应了一声,眼睛却不知道朝哪里放。老二媳妇死死盯着文耿看,当文耿红着脸再次与她四目相对时,心里不禁一叹:这个大伯哥真是一表人才,书上写的玉树临风,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一边想着,一边咯咯笑了:“大哥快请坐吧,这是自己家里,有什么客气的。”又朝车氏道:“姑,我和嫂子过来看看您老人家准备齐了吗,今天可是两个儿媳妇要拜高堂,你老心里不慌?”
二婶高兴地示意文耿坐下:“自家人,客气什么,你是大伯哥,该她们先向你问好才是。”又笑着接二儿媳妇的话说:“你这妮子就知道说笑,也不避讳老大伯哥在场,亏了文耿是上大学堂的,在外边经历得多,要不传出去真是笑话死了。”
原来老二文桐的媳妇车氏是二婶娘家一个侄女,因此进门后没有改口,还是叫她姑。听了婆婆没有怪罪,心里闪过一丝得意,感觉在婆婆面前比大嫂子有明显的优势,忙笑着答道:“我就是知道大哥是念洋学堂的,才不讲究那些虚礼,要是一般的大伯哥,打死我也不敢进来。再说了,俺们在娘家时也念过几天私塾,读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要不是您催得紧,非让我进门,这时候,说不定我在青岛正念洋学堂呢,让您一催,我心一软,就嫁过来了,结果把学业耽误了,您说是不是,姑?”
文耿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文桐媳妇,上身着绯色褂子,下身却套一黑布裙子,裙子镶着粉红花边,发髻向上梳起,既不老气,也不时髦,却是恰到好处。
二婶笑着说:“你这丫头就是嘴贫,我说一句,你两句等着,我是说不过你,都是姑的错行了吧。我和银月准备了一个早上,要说也是没有出息,已经娶过两房儿媳妇,今儿倒像是第一次娶儿媳妇一样,慌得不得了,准备了这样,忘了那样,多亏了银月,要不,待会儿子、媳妇拜高堂时非丢人不可。人家媳妇怕见公婆,我却是婆婆怕见媳妇了。说起来丢人,不好在你们小辈脸前提,今早上你永功伯这一出闹得实在不高明,多亏了你大伯把事平息下去,要不然,刘胖子要是甩手不干了,可怎么好。”
文耿忙一欠身,说:“那都是应该的,父亲是喜期上的大总管,又是我二叔惹下的祸,他老人家不出面平息,还要靠哪一个呢。”说着却不由自主瞟了一眼文桐媳妇,可巧文桐媳妇也死死地正盯着他,忙收回目光,放在鼻子下边。婆婆看出侄女的眼神,自己家侄女,今天显得有些过于大胆了,但是当着文耿几个的面,又不好发作,就说:“大媳妇,你不是去油坊帮忙吗?怎么回来了?”
尤氏忙说:“方仁爹(文杞)让我回来的,李贵叔已经套了牲口碾豆子,捡豆子的几个妇女已经下工回家,这几天我在油坊一闻见那味就想呕。”
车氏听了,看看尤氏的肚子,说道:“也好,我这没什么事了,安也请了,你们妯娌俩回去吧,准备准备,待会新人进门,还得你们撒麸子呢。”
大儿媳妇忙朝婆婆弯了一下身,又朝文耿弯了一下,出了门,小车氏只好跟在朝外走,过了门槛,又回去身,狠狠盯了文耿一下,才转身恋恋不舍地走了。好像一个饿了几天的人,吃了一口再一口,临了还要加上一口才算饱。
出了门,大媳妇吃吃笑着,捅捅小车氏,小车氏躲一下身子,叹了一口气:“还是念洋学堂好,我就一念之差,嫁过来了,嫁就嫁吧,像你有个男人守着,举案齐眉倒也罢了,偏偏公公婆婆又让文桐去什么青岛当学徒,那布店是我们自己家的,哪天学不成,非得我一进门才几天就打发走了,真是恼人。”
大媳妇扯她一把:“你小点声,姑奶奶,要是别人听见了,还以为你得了饿痨呢。”
小车氏叹口气,指指最西一间屋道:“去哪儿玩呢?嫂子,要不咱去刘姨屋里坐坐吧,她才是我真正的婆婆呀!”
永劼这二房姓刘氏,娘家沂水县大庄人,庚子年发大水,她家的房子冲倒了,她被大水冲到三河口,赶巧被永劼救了,等大水退了永劼托人到她老家打听,据说亲人都被大水冲得没了踪影。她看永劼日子过得很是殷实,就跟了永劼当了二房,老大车氏很不高兴,狠狠虐待了她两年,一条腿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战绩。好在,刘氏也忍了,再加上肚子极为争气,老大生一个儿子,她就紧跟着生一个,老大生了三个儿子,她也生了三个儿子,就像芝麻结角一样,一边一个倒也匀称,只不过老车氏中间多了一个闺女银月。永劼对她还好,从没拿她当小婆子看待,只不过碍着车氏的面子,总要低她三分。去年老二文桐娶媳妇,车氏大闹了一场,大先生作为族长,出面维持族规,同时请庄邻为证,定下规矩,所有的孩子都算是老大车氏的,统统给车氏叫娘,给刘氏叫姨,亲生的也不行,娶亲拜高堂时,只拜永劼和车氏,从那时起,刘氏彻底矮了下去。每天呆在自己屋里,虔心拜观音菩萨,再也不过问外边的事情。
两个媳妇进门,刘氏吓了一跳,不安看看老大媳妇,又看看老二媳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大媳妇过来捏捏她的肩膀,叹口气说:“姨,你也到院子里站站,你看看脸色,真是不好,是捂得太白了,还是怎么着?”
二媳妇小车氏端详一下笑了:“婆婆这是捂的,天天不出门,就是包公也捂白了。”
听二媳妇叫她婆婆,刘氏忙摆手说:“还是叫姨。”
二媳妇笑笑没接她的话茬,在观音前边合什道:“观音菩萨保佑,文桐快快学成出师回来吧!”
大媳妇拍了她一下:“罪过!观音面前也敢胡说!”
二媳妇不屑地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再说,你还有个方仁叫着娘,我有什么?睡着了一个人,睡醒了人一个。”大媳妇胳肢她一下,直笑她想汉子想疯了。刘氏不敢插话,直念阿弥陀佛,不看她们。
正闹着,银月进来了,笑着问:“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大嫂子忙岔开话题:“我们俩高兴,今天一下进门两个妯娌,这回咱家更热闹了!”
银月点点头,又对刘氏说:“娘,你也高兴吗?不好意思,今天我多了一个嫂子,一个弟妹。”
刘氏吓了一跳:“大小姐可不能乱称呼,叫我姨已经是高抬我了。罪过,阿弥陀佛!”
银月很不理解:“你不是娘吗?我娘是娘,你也是娘,一样的。”说着,搂着刘氏的脖子又说:“我就是你闺女,你就是我娘。”
刘氏笑了:“老天爷,今天观音菩萨显灵了,银月叫我娘,我要是有您这么好的一个闺女,就是大水再发一次,把我冲到沂河里淹死也高兴。阿弥陀佛,观音菩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跪在观音菩萨前再也不起来。
小车氏不耐烦了,起身朝外走,大媳妇问银月:“大哥走了?你怎么跑这里了?”
银月撅嘴道:“唉!前院吕先生请他写青龙帖,早走了!本想缠着他说说济南的事情,今天看来是不成了。”正说着,村子外边传来三声炮响,二媳妇高兴了:“快走,老三媳妇来了,怕是有热闹看了。”
三个人一溜烟朝大门口跑,再也不管旁人惊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