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后厨有点乱

　　二先生的院子显得更为紧凑，一是他地多，摆放的农具也多，还有他的骡马、粮食、打完油堆成垛的豆饼、油桶，二是他最主要的原因是人口多，两房太太，六子一女，大儿子文杞，二儿子文桐已经娶了媳妇，虽没立业，也算成家。再加上长工李贵、长栓，住的房子就显得紧巴了。
　　以前的院子是个“臼”字形，前后两进，后院正房九间，前廊后厦，两侧各四间厢房，前院与后院有一道墙隔开，中间一个月亮门，两边各三间房子，三年前，二先生感觉住得还是拥挤，把月亮门拆了，中间加了两间，加起来正是八间，整个院子也成了“日”字形。前院两侧各起四间厢房，专门存放粮食、种子、草料，把牲口都移到沿街的三间南房里去了。紧挨着骡马房的，是一个高大的黑瓦青砖门楼，门楼向西，沿街又是三间，长工们住在里面，便于早晚照料牲口。有个题外话，有人说，二先生对待牛马，比对待长工们都好，你看看，牛马住东侧，长工住西侧，东为上嘛。二先生一家咧咧嘴，不屑一顾，对长工好不好，不是外人说如何就如何，长工们自己心里有数。长栓不善言谈，李贵在外边可是没少夸二先生仁义，吃得好不说，一年给粮食、工钱，临过年，还给扯几尺布，几斤棉花，老少做几身衣裳，都穿得崭新，出门到三河口买东西，哪个不羡慕，说比一般小户人家也体面。
　　一进门，正对着门楼，立着一白灰青砖影壁墙，正中一个大大的菱形的福字，仿康熙爷的御笔。
　　就是在这片影壁墙的前边，大先生几个听到后厨正在吵闹。二先生今天最听不得的就是动静，没有动静最好。但是，动静越来越大，一边是厨子刘胖子的责怪声，一边是永功的对骂声。
　　“老天爷，这是要我的命。”二先生紧走两步。
　　大先生不慌不忙，心里好笑：你寻人帮忙也要看看人品，怎么好坏不分就让永功到后厨来帮忙！
　　后院如夏天刚下过雨的水塘，声音此起彼伏，吵声一片。
　　西厢房南首两间平时是二先生一家的厨房，这次办喜酒的厨房就设在这里。厨房面积足够大，刘胖子一眼就看中了，说也就是你二先生，谁家的厨房都这么敞亮，一般人家的主房也没有这么大。再说了，厨房有门最好，晚上关好门，防止狗呀猫呀钻到屋里，乱吃一通，那就不好了，这样的事别的村不是没有。刘胖子的话，在厨房这片天地就是圣旨，二先生当然听从。
　　嚷声最大的正是刘胖子，家住三河口东边、过河几里地的三湖村，沂州这片地界，就数三湖的厨子有名，办菜好吃不说，还时时替主家考虑，能省则省，面子上还好看，因此声誉传得很远。不过，这个刘胖子好像是个例外。
　　刘胖子因为身后站着两个徒弟，底气特别足，手里握着石刀，拍得菜板啪啪响，嚷嚷：“这活没法干了，这菜怎么办？厨师说了不算，不知哪儿请个闲人当大爷，爷你说了算，今天这菜你来办。”
　　帮厨的永勋陪着笑脸说好话，刘胖子还是不依。
　　另一边也不怯场，永功在前，身后站着三儿子，老三文适穿个短裤，上衣敞着怀，嘴里嚼着东西。老二文逸上衣倒是扣得齐整，站在一旁发着呆。老大文遐一身长袍，和那爷仨截然不同，像是一个私塾先生，表情却是一脸不屑。永功斗嘴的功夫远不如刘胖子，却也没闲着：“老子吃点菜怎么啦？永劼姓固，我也姓固，我是他哥，我们是一个奶奶生的，吃他的菜就是吃我们自己的，他这么大家业，吃点就穷了？主家没说什么话，你一个X厨子，算什么玩意，倒是管着大爷！”
　　永勋又过来劝他：“你这话就不对了，人家刘师傅昨天晚上把菜都码齐了，是按喜期的桌数点出来的量，你现在给吃了，待会来了客人，让人家怎么上菜？”
　　永功一甩膀子：“你算老几？也来教训我！别看我日子过得不济，也比你强，不信你也去三河口打听打听，有几个不认识我固老二的，我吃你亲弟的菜，你心疼了是不？”
　　永功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的长他一岁的叔伯大哥，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连个老婆也病死了，一家子就剩下三个光蛋，哼！你也有资格教训我？
　　永勋叹声气，拿他没法。在固村，都知道永功的眼里没有亲朋，只有两样东西：左眼是香喷喷的粮食，右眼是咸丝丝的铜板，其他都是扯蛋。
　　说了不好使，永勋干搓手。早上刘胖子从三湖带着两个徒弟赶了过来，厨房的菜昨天晚上就拾掇好了，虽说工钱给得不太满意，可看到固家家大业大，又有大先生那帮江湖势力，也没敢怎么坚持。一般三湖的厨子包工一份喜期，不算办菜家什，收一块大洋，二先生这一下娶两房儿媳妇，按理说得收两块大洋，大先生给讲了一块半，也就应了，他算了一个账，虽说是办两房媳妇的菜，因为来的亲戚只吃一顿，工作量增加不多，占用时间是一样的。昨天，由大先生作主，付了五十块当十文的铜板，师徒三个就算正式进入了厨房。
　　三河口这地儿有个规矩，主家说出桌数，厨师开出要准备的菜量和油盐酱醋等调料，其他一切厨师说了算，也就是说，主家不能对厨房的事项说三道四，更不能从厨房里挤占菜料。知道第二天两门亲事，活比较紧张，师徒仨准备了一个晚上，总算准备齐全，然后回家睡觉。一早来捅开炉子，支上馍笼，然后师徒三个切了两个熟菜，在院子里支了个小方桌，刘胖子打算喝点小酒，攒足劲，一会来了客人，大干一场。
　　赶巧了，正喝着，永功爷四个和永勋一前一后进来了，说是主家安排来后厨帮忙。刘胖子没说什么，多一个人使唤总比少一个人强，反正固家人丁旺，不缺人手。
　　二徒弟二喜看师傅要喝酒，自己忙起身去厨房里帮师父倒茶（师父喝酒离不开茶），正看到永功爷四个在厨房里偷菜吃，一会儿半桌菜已经吃完，回来告诉了师傅，引发了这场口角。
　　听了事情的缘由，二先生很是生气，后悔不该让永功来厨上帮忙，真是越帮越忙。可让自己沉下脸批他一顿，又担心他在孩子面前失了颜面，下不了台。这人赖皮一个，却是个红脸汉子，极其要面子。这事明摆着怨他，自己不说几句公道话，刘胖子这边不好交待，今天厨房一切全指望刘胖子师徒仨。
　　他正犹豫，大先生提着烟袋进了后院，看到永功干出了这等混账事，一下子火就起来了，几步跨过过来，奔到永功前面，抬手一巴掌，大声呵斥道：“混帐也不看时候！现在四媳妇的花轿在村口等着，厨子忙折了腿，你来帮个忙就罢了，怎么还捣起了乱？滚蛋！固家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一开始梗着脖子谁也不服的永功让大哥一巴掌打得腿软了。虽说他左眼里只有粮，右眼里只有铜板，其他六亲不认，可大哥是个例外。他一下子窝在地上，两手抱头，再不吭声。
　　大先生抡起手里的长烟袋又要砸他，刘胖子眼疾手快，一把挡住大先生的手，高声说：“请大先生不要生气，小事一桩，大先生何必发这么大火！菜不够，我们再准备就是，反正花得是主家的钱，咱全看大先生面子，多费点工夫罢了。”
　　大先生朝他鞠了一躬说：“今天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刘师傅莫生气，权当给我一个面子，今天厨房多开销的菜，算我的。都怪我平时对永功管教不严，才闹下这般笑话，还请刘师傅出门嘴严实一点，算是给我们固村老小留个脸面。”
　　刘胖子忙说：“那是当然，我向来嘴严，这事今天绝不会出了这个门，二喜，三牛，你们听着，大先生的面子不能不给，这事就烂在肚子里，出门谁也不好乱说。大先生您放心，如果哪天您老在三河口，或是沂州县，有人传扬这事，您老寻我就是。菜的事也不用大先生操心，我会和二先生商量着办，或是掐掐碗口，或是再添菜，总之我听主家安排的就是了。”说完也忙回揖。
　　二先生忙说：“加多少菜，算我的，刘师傅放心就是。就是还得麻烦刘师傅和两位小老弟再费费工夫，整理一下盘口。”说着安排大哥永勋，抓紧加菜，又拉着刘师傅坐在酒桌上，满上一杯，算是给他赔了不是。
　　大先生把永功爷几个叫到前院，又狠狠数落了一阵，才让文遐到门口接待客人，其他爷三个，都打发去劈柴、挑水，这事才算平息。
　　大先生就有这个好处，生气归生气，事情处理完，便如和尚入定一般，心里再无波澜。前院门楼处已经支好了帐桌，吕先生也已经安顿好了杜家送亲的那一帮人，坐在帐桌旁和大先生说东论西。
　　大先生看文耿一直站在自己身后，就对他说：“你去后院给你婶请个安，再找几个兄弟玩玩吧，我这里不用你侍侯。”
　　文耿自打进了门就等着这句话，一直拿眼朝后院瞟，拿耳朵朝后院听，但是，爹不发言，脚步是老老实实不敢挪动的。这几年虽说在济南师范学校上了学，接触了外边世界的新鲜事物，可家里规矩还是不敢有丝毫差错。他听了爹的吩咐，就应了一声“是”，轻手轻脚朝后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