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瞟着姚婧忙碌的身影，昔日这个婚庆公司的化装师沦为家庭主妇，她心里一定很不甘吧。什么人不嫁，偏嫁一个大自己二十几岁的老男人，自己找罪受。
　　门锁转动，张颉予抱着他的儿子做了康复治疗回来。
　　丁丁一见到我，很是高兴，嘴里模糊地叫着“姐姐”，我纳闷了，我讨厌死他了，他却一点不记仇，一脸纯真地看着我笑。我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把他从张颉予怀里抱过来，放他坐在自己身边。我从背包取出在恒山买的三个漂亮的大菩提果送给丁丁，他高兴坏了，拿在手里把玩。他的康复治疗效果不错，手指头灵活了不少，也能坐躺着了。我取出二胡，拉起了佛音音乐，把丁丁给完全吸引住了。他一脸崇拜地望着我，伸着手抚摸我的二胡。
　　“想学吗？”我只是随便问他，没想到他竟然点头。
　　“可姐姐没钱，没办法给你买小二胡。”
　　张颉予听出我的话外音，他进卧室，出来时递给我一千元。
　　下午，我到琴行买了一个二胡，手把手教丁丁学拉二胡。他的手指很僵硬，可他不怕苦也不怕累，反反复复地练一个手指动作，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他小小年纪惊人般的毅力。姚婧愕然地发现，丁丁尤其听我的话，我教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周末两天，我哪里没去，在家里不厌其烦地教丁丁拉二胡，扶他学走路，晚上读书给他听，也许是心里总有一种负罪感，我对听话的丁丁越来越有好感。
　　吃过晚饭，我要赶回学院，临走时，张颉予扶着丁丁站在门口目送我。回到学院，听说下星期要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军训，我顿时感到惶恐，大太阳下军训，岂不是要晒到皮肤发黑？
　　上课铃响，我和同学们穿上发下来的迷彩服解放鞋和帽子，来到学院的大操场上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军训。远处站着几位教官，年级长也在其中。一个身材挺拔竘实，英姿飒爽的武警军官信步向我们这个班走来。我的视线落在那个军官脸上，心里格登跳着，一颗心犹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低头快步转到第三排的女生中，藏在人群里，低着头，拉低帽檐，不敢抬头。
　　“稍息，立正。各行报数。”军官的声音高亢威严，字正腔圆。
　　我始终低垂着眼，不敢抬头，我能感到有一束凌厉锋芒的目光掠过我脸上，觉得背有芒刺，浑身不自在。
　　报完数，军官做了自我介绍：“我叫轩辕昶，今年二十九岁，少校警衔。”
　　结婚了吗？下面有人大胆地问，顿时引来一阵哄笑声。
　　“还没。”军官认真地回答。
　　“有对象了吗？有人继续问。
　　“还没。刚从海外维和部队回来。”
　　底下发出阵阵惊呼声，声音里充满了敬慕。
　　“好了，我们现在开始训练。”轩辕昶说道。
　　首先练站军姿，然后是齐步走，正步走。站军姿，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必须纹丝不动，站得热汗涔涔。练正步抬腿，光这一动作练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在头顶上炙热地烤晒，我的喉咙里干渴得直冒烟。轩辕昶一行行地审视着同学们的抬腿姿势，他走到第三排，我目视前方，冷汗却涔涔从额头鬓发流下脸颊下巴，我能清楚地感应到那双利刃般的目光直盯着我的脸。
　　严苛的训练让同学们感到这个教官与众不同的严厉，似乎是带着一种惩罚，我隐约觉得是因我而起的，但教官严峻的面孔冷酷的眼神看不出什么。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身体衣服湿透，训练告一段落，可以休息吃饭了。我和同学呼啦啦跑向饭堂，以最快的速度逃离那双逼迫的目光。
　　排队打饭，我和高中同学年美嘉并排坐在一处角落吃饭。
　　附近的女生们一个个都在交头接耳，谈论着教官，个个都成了花痴。一队教官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走进饭堂，女生们发出春心萌动的惊呼，带着艳羡的目光追随着教官们的英姿。
　　“美嘉，想过要当兵吗？当女兵很光荣的。”我说。
　　“尼玛，才一个上午，我都快受不了了。何况当兵？”美嘉突然做了一个惊悚的表情，低着头把饭粒扒进嘴里。
　　我诧异她奇怪的表情，身边的空位有人坐下，我转头看去，脑子里轰然一响，表情僵死，两眼发直，全身发冷，头冒冷汗，动弹不了。轩辕昶坐在我身边！
　　“当兵怎么了？”他声音平和，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磁性，极其悦耳，这与训练时的语气截然不同。
　　我和美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低头吃着饭，以掩饰那份尴尬。
　　“怎么不说话？”轩辕昶看着我，又说，“我记得我们好像有过一面之缘。”
　　我愕然，下巴要掉下来！尼玛，他真的记得那回事。我装糊涂：“有吗？我对教官没有印象耶。教官是不是把我当做梦中情人了？”
　　美嘉嘴里的一口饭喷溅出来，洒得一桌面都是。
　　轩辕昶目光冷静地看着我：“你的心里素质还真不错，随机应便的能力超强。”
　　“教官的夸奖我照单全收。”我挤着笑容说，心里却是惶恐之极。轩辕昶把我的心看得挺透。
　　“你是蒟蕖人吗？”轩辕昶问。
　　我还没回答他，亓慧媛走过来冲我叫着：“宿舍轮到你值日，你清洁都不搞就跑了，评比卫生不合格，你要多罚一周。”
　　我讶然：“不是轮到方家琪吗？你什么时候通知我了？”
　　亓慧媛盛气凌人地说：“方家琪说她跟你说了。”
　　“什么？她根本没跟我说，好吗？”我气结。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要不你们就当面对质。”
　　“那就当面对质好了。”
　　“她皮肤长了荨麻疹，到医院看病去了。”
　　年美嘉叫道：“什么？她皮肤长了荨麻疹？没有吧？昨天晚上熄灯了我看到她还在走道上大跳拉丁舞，她是要和她的男朋友参加市里的拉丁舞比赛才故意请病假的吧？”
　　亓慧媛看着我说：“我不清楚，总之方家琪说通知你了，你就负责这一周的宿舍值日。”
　　我极为恼火：“你们是说好了吧？她为了跳舞，逃避搞清洁，被宿管罚了就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我不会背这个黑锅的。”
　　亓慧媛说道：“不就是搞个清洁吗？你意见那么大。”
　　我针锋相对地说：“你是舍长，就舍己为公好了。”说完收拾餐盘，趁机起身离开。
　　亓慧媛冲着我的背影叫着：“你回来，我话还说完。真是太没素质了！”
　　我装着没听见，回到宿舍，洗了个澡，上床睡觉。
　　那些女生不知怎么了，个个像犯了花痴，一个劲地在夸教官。我懒得听，也许是太累了，这一午觉睡得相当沉，起床铃响都没听见，睡上铺的美嘉来到我床边，摇醒我，我们穿上迷彩服，着解放鞋，戴上帽子，快步跑出宿舍，向烈日炎炎的操场跑去。
　　教官已站在操场中等着我们，那笔直挺拔、威武英俊的身姿瞬时俘获那些女生的芳心。连年美嘉都心动了。
　　“哇！教官好帅哦！”年美嘉低叫。
　　“又一个花痴。”我不屑地说。
　　操场上，我们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做着稍息，立正，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起步走。在大太阳下面重复做着这单调枯燥的动作。两小时后，我们一字排开，在被晒得发烫的跑道上做深蹲和俯卧撑。
　　我的俯卧撑做得很不好，前面做了一百下的深蹲，再接着做俯卧撑，我做了五下就做不下去，手臂发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教官没叫停，我们不敢停下来。热身之后，教官让同学相互监督，女生每人做二十个，男生做五十个。我的头立马痛起来，二十个？这不是要我的命嘛？我正要叫美嘉，她可以为我放水。一个人影走过来，站在我前面，我抬头一看，是轩辕昶。他亲自监督我，我顿时傻眼了。
　　“张箬筠，俯卧撑准备。”轩辕昶喝声道。
　　我大大的一怔，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一定是亓慧媛告诉他的。亓慧媛肯定是在教官面前说了我不少坏话，以至教官对我没有好脸色，做俯卧撑就拿我第一个开刀。我咬着牙勉强做了五个，后面的做得极不规范，被轩辕昶一遍又一遍地纠正重复着做，到最后，周围的人都做完了，还剩我一个趴在地上不断地做俯卧撑，累得我整个人趴在地上像块烤焦的腊肉片动不了。
　　“起来，再做！”轩辕昶喝声道。
　　这分明就是公报私仇，变相的体罚。我火了，站起身，跟这个教官杠起来。
　　“我不做了！我再怎么做的不好，也超过三十个了。”我迎视着轩辕昶狞厉的眼神杀，我怕他做什么？张颉予我都不怕，我怕他？
　　轩辕昶面无表情地说：“俯卧撑准备，听到了没有？”
　　我干脆把脸转向一边，装作没听见。场面冷场，是少有的难堪和尴尬。我就是这么倔强，你能奈我何？
　　轩辕昶脸色极为硬冷，他目光如炬地说：“现在是军训，是让学生体验军人生活，适应军人环境，得无条件服从教官的指令命令，不得挑战军规军令，不得挑战教官的底线。”
　　他的疾言厉色让我感到说不出的惶恐，操场上所有的人目光都望向我，我感觉像个小丑。我恼火了，恨恨地瞪了眼这个小心眼的教官，心不甘情不愿地乖乖地做俯卧撑。我做一个，休息一阵，再接着做。也不知做了多长时间，地面上淌了一地汗水，小心眼的教官才让我停止做俯卧撑。不给我休息，全体同学集合做正步走。在酷热的操场上头顶烈日，一个劲地练正步，听号令，我感觉自己全身仿佛浸在汗水里，脸上都挂着汗碱子，人死了一半。
　　“尼玛！小人一个！”我实在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身边的同学发出低低的笑声。
　　一个凶狠的眼神杀投过来，笑声瞬时被抹杀。
　　
　　休息十分钟。
　　得到命令，我们呼啦一声全跑到阴凉的地方休息。我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盖，猛灌下去。
　　“慢点喝。”一个声音说道。
　　我打了一个激灵，顺着声音望去，是那可恶的小人。
　　轩辕昶并不在意我嫌恶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刚训练结束，不能大口的喝水，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我在心里哼了一声，假惺惺。他转身时，我朝他背影做了个臭臭的鬼脸，还“呸”了一声，顿时惹来一大片笑声。轩辕昶觉察到什么，一个转身，锐利的视线直接射在我脸上，我装着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开，望向别处，避开他锋芒的眼神。
　　十分钟很快过去，我懒洋洋地起身，又站在大太阳底下接受严刑拷打。
　　时间这时候显得特别漫长，无聊之极。别的班在休息，而我们这个班一直在训练，我真是快累到虚脱，心里一个劲在诅咒。而那该死的小人有意针对我，时不时提醒我的动作。
　　“小腿抬高。”
　　“手心贴裤中缝。”
　　待他转身，我忍不住怼一句：“你妹的！去死吧。”
　　身边不可抑止地爆发笑声，轩辕昶一个转身，笑声倏然停止。
　　“休息十分钟。”
　　队伍迅速散开。
　　“张箬筠留下。”
　　我顿时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偌大的操场显得空旷，太阳冷冰冰地爆晒着地面，我孤独地站在炙热太阳下面，心里却有种掉进万丈冰窟窿的寒冷感觉。
　　轩辕昶走到我面前，离我不到一尺远，我清楚地嗅到他身上一股很阳光的汗味儿，不像我的，全是酸溜溜的醋味。
　　“一个下午你都在低声诅咒我，现在没人了，你可以大声释放你心中所有的愤懑和不快。我洗耳恭听。”
　　我抬眼恨恨地看着他：“没有啊，你太自以为是了。”
　　“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还说没有？”他目光搜寻我脸上每个表情。
　　“真没有。”我一口咬定，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他的眼睛探究地审视着我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似乎在洞穿我，我表现得镇定自若。
　　“没有就好。”他眼睛直盯着我的瞳仁深处，“好好地站着，抬头挺胸，腿站直，手心贴裤中缝，不要低头，目视正前方。”
　　我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这一刻，我有一种想杀人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即使再恨姚婧，我也只是有打她的想法，却没有杀心。可是这个轩辕昶，他让我有了一种恨到他孙子辈的念头。
　　阳光炙烤着我，我就像一条海鱼赤裸裸地在阳光下被宰杀晾晒，我希望我此刻中暑倒下，可我的体力却出奇地好，除了头晕眼花，我的双腿并没有发软。香蕉那个巴辣！我恨恨地骂着，一遍一遍地骂着，臭狗屎！
　　我知道，他这是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
　　十分钟过后，同学们集合，继续训练。
　　汗水沿着我的发梢流淌，脊背后的一条长辫也是湿的，像条麻绳绊着我。我咬着牙不吭一声，再吭一声，体罚的不是十分钟，有可能是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反正我不会得到一分的好处，吃亏的是自己。
　　太阳终于下山，炎热的暑气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意。
　　“稍息，立正。今天就训练到这。除了个别同学闹情绪，其他同学都表现得不错。解散。”
　　大家做鸟兽散，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我回到宿舍，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全身散架般地又酸又累。
　　“才第一天，我就被整死了。”我恨恨地望着上铺的木板，“还有十四天，什么时候才熬到头？我的娘呀。”
　　美嘉坐在我床边，喝着水说：“一般的教官都很跩，而有一官半职的更是屌炸天。我都不敢看他那双眼睛，犀利如刀。你少跟他顶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香蕉！”我坐起身，“他是个小人，典型的小人！我要画个圈圈，诅咒他！每天都诅咒！他喝水被噎死，出门被撞死，坐车被压死，雨天被雷霹，上个楼楼塌了，走个路树砸下。”我喋喋不休地诅咒着。
　　同宿舍的令曼亭讶然地说：“你也太毒了吧。有你这么狠的吗？人家不过叫你做俯卧撑，你就怨声载道。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冷言反击：“那你试试在毒太阳底下一动不动地晒十几分钟。我的脸上都晒出汗碱子，十天半个月都恢复不过来。”
　　美嘉打圆场：“别吵了，我觉得，这个教官是严厉了些，真是好严厉。光是那眼神，看了就害怕。”
　　“我倒不觉得，我们都觉得他酷毙极了。”车丽玲说。
　　“姓轩辕，天，这可是中国很古老的姓氏之一，大气，尊荣，我喜欢。”亓慧媛说。
　　我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我最喜欢复姓了，哪像我这个姓，刁，多不好听。”
　　“听说他是这批教官当中官衔官职最高的。”牛亚莉说。
　　“好多女生偷偷问要他的手机号码，加他微信。”
　　一宿舍的女生除了我和美嘉，个个都在夸赞轩辕昶。尼玛！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小腿又酸又痛，动不了了，叫美嘉买两个馒头回来给我就行了。美喜并没有买到馒头回来，而是两个椰丝包。我最讨厌吃椰丝包，干巴巴的咽不下。
　　睡了一小觉，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独自到学院外面的餐厅吃饭，点个扬州炒饭，喝碗黄豆汤，吃完抹了抹嘴，回宿舍洗澡睡个早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