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桃儿结婚这一天

　　桃儿结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金秋十月，连吹的风都是甜丝丝香糯糯的，彭老幺终于舍得嫁幺巴子女儿了。家里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推进拥出，唱主角的主事人是三秀两口子，水远在大队当了两年司务长，后来又调到公社中学去管理学生食堂。再后来两口子把学校的食堂及服务部承包下来了。现在的他，说话办事知情在理，与老丈人和村民们的关系处得十分融洽。
　　上午十点，旺儿厂里派厂车来接亲。车很新很大很气派，可以容纳二十个人。三秀把送亲的人安排好，把新郎新娘算上，一起去了十八个人，不多不少正好两桌人。三秀两口子、花子、大姐夫哥裴五儿、大双儿抱着她的丫巴子，贤宝，紫荷等等。
　　车开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街边头的旺儿家。没来过的人惊讶发现：旺儿家新做的二房楼高高耷立在一大排平房之间。靠旁边的两间房门上挑花带朵，贴着大大的"囍"字。楼房与旧房之间搭着彩条布大棚子，棚子里摆满桌子凳子。
　　车一到，鞭炸响了，炮筒朝天上放，还带着哨子响。烟火开放，划出一条绚亮的弧，落在不远的地面，美极了。
　　车停在旺儿与邻家的大门口，鞭响过该有人出来接新娘子呀！可老屋里人头攒动，一个个踮着脚伸长脖子，却不见有人朝车边头走过来。
　　司机推开车门，低声咕噜道：“稀奇呵！没人欢迎新娘子的？”说完他走下车，摇一摇脖梗子，取出一支烟叼上，旺儿连忙下去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
　　三秀朝裴五儿望一眼，说：“好响的鞭噢！”
　　五儿说：“别急，会有人出来的！”
　　大双儿很少坐车，她觉得心口闷得慌，想打开车门下去喘口气，坐后排的水远制止了她：“大妹，忍一忍！”
　　突然旺儿朝家里扬起手，口里还“喂，喂！”地叫着，这也太滑稽了。桃儿心里憋一口气，咬着牙没出声。
　　“来了！”司机笑着说。
　　
　　只见姥姥穿着一条扎着裤腿的老棉袄，迈着她的三寸金莲，从院墙旁边晃悠悠地往这边走来。她走到车跟前，颤颤巍巍地扶着车窗，一头银丝被秋风吹起，几滴浑浊的泪水湿了眼眶。三秀连忙握住她的双手，叫她一声姥姥。
　　姥姥手颤抖着，她噏动着嘴巴却没说出来：就在刚才炸第一串鞭的时候，你们的姥爷终于合上了眼睛。外孙女桃儿最终嫁到了街边头、遂了他的心愿，做姥爷的也心满意足了。他一直在等着、熬着、盼望着这一天这一刻。当鞭声响彻云霄，他满意地踏着硝烟而去。
　　桃儿旺儿也微笑着叫一声姥姥，姥姥知道今天是两孩子大喜的日子，她点点头，用袖头子擦着眼泪。
　　这时，终于有几个女人从旺儿家向车这边走来。媒人柳婶子和她女儿小玉，旺儿的姑妈及她两个女儿。婆婆和旺儿的两个姨母微笑着站在大门口，很矜持地等待着新媳妇进门。
　　桃儿一抬头，瞥见春兰站在二楼阳台上。她新烫了头发，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正高兴地与她旁边的表姊说笑着。桃儿在心里骂道：“你个大鸡蛋二黄货，你不来接我就不要抛头露面呵！”
　　裴五儿跟三秀交换了一下眼色，低声商量，新娘的车停在门口，婆婆和姑子都不出来迎接，这场面就有点尴尬了。我们也不进旧屋不给他们面子，直接上楼好了。等一会叫旺儿安排司机送我们回去，还坐什么酒席吃什么饭？太把我们这些送亲的人不当回事了！
　　许莲儿妈下车与柳婶子交谈着，双方媒人各为其主，强调各自的风俗习惯。女方媒人说我们那儿婆婆小姑都要迎出来接新娘子的，柳婶说我们这街边头只兴公公婆婆站大门口，等着儿子儿媳来叩拜。
　　水远叫许莲儿妈不要说了，他喊过旺儿，如此这般地一说，旺儿讪笑着没有说话。
　　三秀从车里探出身子说：“旺儿，你们家真是高门大户呵！桃儿跟你走，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你跟司机说，辛苦他再送我们回倒口湾。”
　　旺儿听了二姐这番话，知道事情有点严重了。他同意二哥的建议，抱桃儿上楼梯，所有送亲的人直接到新房休息，再作打算。
　　旺儿上身穿一件蓝色毛衣，毛衣上口袋上别着一朵写着“新郎”的插花。外套是银灰色西装，一条黑色嗽叭裤，裤腿有点大。他的皮鞋油光锃亮，新潮而时尚，那鞋子前面又窄又尖像船一样。
　　等着看新娘子的女人孩子们，渐渐地围拢到车窗边头。他们正奇怪车来了新娘子怎么不下来呢！却见旺儿抱着新娘子下车往新楼房走去，车上的人也下了车。
　　
　　旺儿在上楼梯的当口犹豫了一下，按道理应该夫妻双双进老屋给父母磕头作揖才对呀！但如果抱着桃儿进了大屋，依二姐的脾气，她会跟着走过来吗？还有大哥二哥，他们的脸色己经由晴转阴，难道非要弄个乌云密布大雨倾盆才热闹吗？
　　旺儿一抬脚，就往楼梯上走。桃儿轻声说：“放我下来，你抱不动的！我自己上去！”
　　早些天，有经验的人们就告诉旺儿一些乡俗，抱着新娘进屋是一心一意，背着新娘进屋是一生依靠。今天，旺儿怎能放下自己的新娘呢！他抱着桃儿喘着粗气一步步往上爬，嘴里还嘟哝说：“你这家伙的，好沉！”
　　在楼梯拐角处，旺儿尖尖的皮鞋一脚踏空，他一个趔趄一下子歪倒了，左膝盖和手肘落在坚硬的楼梯坎上。桃儿被摔掉下来，腰和屁股同时落地，她皱着眉捧着腰扶着楼梯把手站起来。
　　三秀正踏上第一坎楼梯，她看见妹妹妹夫摔倒了，她几步跨上前，一手扶起桃儿，一手拉起旺儿。
　　“哈哈哈哈，屁股摔成两瓣了，嗬嗬……”阳台上有人欢笑着，是春兰，她笑得很灿烂很开心，笑得脸眉儿像花一样盛开。厂车旁边看热闹的孩子们也仰着头笑着叫道：“新姑娘掉下来了，哈哈，旺儿把新姑娘都抱不起！”
　　“新娘子的屁股摔开花喽！哦，哦，屁股开花喽！”
　　裴五儿脸色铁青，狠狠地朝人群中瞪一眼。他走到桃儿跟前，扶着妹妹的胳膊一步步走上楼梯。
　　顺着楼梯，就走进小夫妻的新房，具体地说是先走进小饭厅。饭厅里摆着新的桌子凳子还有沙发。桌子上有一对红色的塑料壳水瓶，漂亮的玻璃杯子，还有两盘喜糖一盘水果。饭厅左边就是厨房，厨房里有烧柴禾的新灶还有烧煤的新炉子，新锅新碗柜，真干净真漂亮呵！
　　卧室与客厅连在起，约有三十多个平方，旺儿为结婚打制了床、衣柜等全房家具。桃儿也陪嫁了蜜蜂牌缝纫机、飞鸽自行车、熊猫电视机等等。衣柜顶端，有一对绛红色的皮箱，床头，折叠着红黄蓝紫四铺盖。阳台上还种着两盆小花儿哩！
　　人们对家里们的摆设赞不绝口。
　　大双眼睛红红的，也不知什么事让她伤心难过了，她推说是坐车不舒服，肚子肠子里直闹腾。她把桃儿的新房浏览了一遍后，就说要下楼去看姥爷。五儿随声附合，他抱起大双的丫巴子说：“走，看太太太爷爷去喽！”
　　他们刚下楼，桃儿的公爹推门进来了。他进门后环顾四周，微笑着对三秀说：“彭主任，得罪得罪！”
　　三秀一楞，接着她微笑着伸出手：“陈队长，亲家！您辛苦了！”原来他们经常在一起开会学习，早就很熟了。这几年各地乡村包田到户，公社会开得不多，干部们见面也少了次数。还是早在两家订亲后，旺儿爹妈作为回礼，请双方媒人及三秀两口子在家吃过一次饭的。
　　看他们俩这样热情坦诚握手相见，大家都勉强露出笑容，桃儿面向墙头没吱声。
　　旺儿爹对大家说辛苦了，我是来请大家下楼吃饭的。说时，他又热情地拍了拍水远的肩：“二哥，让您操心了！旺儿年轻，我们也……不懂什么礼节，您多担待！”说完，就开始撒烟。
　　亲家公亲自来请大家下楼吃饭，没想到三秀很爽朗地答应了：“好，您先下去忙，我们等会就下来！”
　　旺儿爹下楼后，大家脸上都露出笑容，桃儿公公很和气哦！三秀给大家倒茶喝，又掰了桔子分给大家吃。
　　
　　水远去姥姥家也半天不出来，三秀只好自己亲自去催。她想，等一会姥姥吃了给姥爷端一碗饭菜下来就行了。
　　三秀推开姥姥家的后门，她听见了大双儿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哭泣声，看见大哥和水远悲哀的低垂着头，半跪在姥爷床铺前。
　　再看姥爷，他直挺挺地睡在床上，盖着一床灰色的被子。他两眼紧闭，面容灰白，但神色却是那么的安祥平静。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八十二年，现在，他已经走了。桃儿嫁过来了，亲人们都来了，有鞭炮声为他送行，不一会就会有儿孙们围绕在他身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三秀是冷静的，她退后一步关紧后门，她问了一些情况后，安慰姥姥一会儿，说道：“这段时间太忙，没时间来看姥爷，我对不起他老人家……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喂，我们千万不能让桃儿知道了！桃儿晓得了会伤心的。”
　　裴五儿点头称是。他提议今晚由他和水远来守姥爷，姥爷还没走远，我们得陪他一程。其它人回去后明早赶早带爹妈过来，丧事一定要办，还要办得热闹，姥爷八十二岁了，走的是顺头路，是喜事呵！我们这些做儿孙的，不能怠慢了姥爷是不是？
　　水远提出了请人来打丧鼓送姥爷，三秀说这主意好，还要买棺木，请四个抬杠的，大双揩一把眼泪说要扯一个大棚子，还要赶紧买菜买米。说不定这队里每家每户都有人来送姥爷的，能不安排生活吗？
　　姥姥插话说要汇报给队长，也就是旺儿爹。我们两老是五保户，国家照顾的，人死了，得让政府知道。
　　三秀说，水远留下来，大家洗把脸到大屋里去吃饭，刚才亲家公上楼来请了，桃儿一生一世结一次婚，我们做哥哥姐姐的，尽量让她开心才对呵！
　　大家一齐动手，把姥爷从床上移到堂屋中间的一床旧棉絮上，姥姥找一张矮桌子来插上一柱香。水远要大家快去吃饭，然后他找姥姥要了笔和纸，说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千头万绪的，他要好好梳理安排一下。
　　姥爷的丧事办得很热闹。姥爷家的前门后院都搭了棚，乡里村里的干部们都送来了花圈，从贺家头请来的唱丧鼓的戏班子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桃儿是第二天知道姥爷走了。姥爷一直等着她，等她结婚的鞭炮声响了才放心地离去。她跪在姥爷跟前泪如雨下。
　　桃儿有空了就坐在她妈旁边听丧鼓，她很小就听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当她听到一个响雷炸开了坟墓，两个人化成蝴蝶双双飞出时，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挂在她的腮帮上。她想：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美好而悲伤的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