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约会 第七章：债主们

　　第六章约会
　　
　　方珍珍是个很大方的女子，马骏一约她就同意见面了，地点是女士选的，她说：“国贸有一家新开的咖啡馆，挺有情调的，我们就在那儿见吧？下午两点。”马骏说：“我知道，准时赴约。”撩下电话就开着他新买的白色丰田伊兰特去了国贸。
　　那时候的海南道路很宽，大部分路段都没有红绿灯，很少有私家车，企业的车虽然也有奔驰宝马，却都是旧款的。海口曾经是中国城市中好车最多的地方，在建省前它曾走私汽车猖獗，现在这些车都老了，有钱的人也都老的老了、走的走了。马骏却一向逆潮流而动，他倾其所有给自己买了这辆车，就是要圆一个流浪诗人的梦，这样人走家搬就更方便了。可是他现在的想法有改变，想在海口这个码头安定下来，他毕竟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海口国贸也就一条十字街，他跑了好几圈都没找到那家新开业的咖啡馆，给方珍珍打了电话才知道它叫“时光咖啡”，真是不好意思，他们第一次约会他就迟到了二十分钟。
　　“这儿不错呵？”马骏坐下说。他仔细端详着对方，发现她穿了一身黑色短袖的女西装，很严肃的样子，有点像他中学时的班主任，如果不是在约好的地方他几乎认不出她来，她有点疲倦，却仍是那么美。
　　“我在这附近开会。”方珍珍说，就给他们俩点了咖啡，说：“我平时不喝咖啡，早上喝了晚上都睡不着觉；我也很少喝茶，其实纯净水最有利于健康。”
　　马骏想起和她那次文昌之行的就要乐。
　　
　　“呵——！”方珍珍甩掉鞋子就扑向了大海，都没换下穿在身上的连衣裙。
　　这是“东北旅行团丘海湖小区考察团”旅游出行的第一站：文昌。导游安然倒背如流地介绍了它的情况：它是海南三大历史古邑之一，有着椰子之乡、文化之乡、将军之乡、华侨之乡、国母之乡等美名和铜鼓岭、云龙湾、官新温泉、宋氏祖居、孔庙等景点。可导游只带他们去了三个地方：自费品尝海南四大名菜之文昌鸡、逛旅游特产店和游不收费的东郊椰林。她对团员们说：“大家可以相像一下，在上百年前的某个季节，海南文昌人登上一艘木船，扯起一面风帆，风一停就到了一个地方：泰国。这儿海水不算清，但海风很甜、沙滩很软，海水很浅，适合游泳。当然，你们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不宜参加这项目活动，沿着海岸线看看就行了，可千万注意安全呵，落水我可救不了你们。”说完就发生了那一幕，一位年轻的健儿——方珍珍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大海。
　　东郊椰林是一个粗放的城市公园，有一个古树造型的大门，不设门卫；有一条带状的透水砖铺地，好多处都被侵蚀的海水涮塌了；有几个小亭子，分别是小卖部、卫生间和游泳更衣室；最有特色的是那儿有一座“海南棕榈植物研究所”，不让参观，再就是一望无际的椰林。方珍珍的父亲是旅行团中最有学问的，他说：“中国椰子半海南，海南椰子半文昌，文昌椰子半东郊，说得就是这儿。广东广西也有椰树，据说不产椰果。椰子是木本油料作物，也可食用药用。”方珍珍的母亲一撇嘴：“挺硬的壳子，费劲巴拉才敲开一包水，有啥好的？”这时他们听到大海上有人喊：“救——命——！”
　　旅行团的人们放眼望去，只见一个金黄色的点点在向这边招手，是方珍珍，这正是英雄救美的时候，马骏甩掉鞋子就往大海里跑，却因为海水的阻力根本迈不开腿，还因为海水太浅想游过去却浮不起来……他就站在那儿大笑，因为看到方珍珍所在的地方海水才齐腰，她是跌了一跤呛了海才喊救命的。他走过去问：“这么浅，你怕啥呀？”方珍珍像个小女孩那样哭咧咧地说：“我突然发现身处无边无际的海天之间，以为这世上只有我自己了。”
　　
　　“你咋那么勇敢呢？”马骏喝了一口咖啡，爱怜地看着方珍珍。
　　“啥勇敢呵？那叫冒失。”方珍珍不好意思地说：“那年我研究生毕业，就一个人去游览了三峡，当时我已经有了对象。我从重庆坐船去武汉经过万县，是晚上，要住一宿。我下船就看夜景，逛到半夜才想起找旅店，可家家客满，当时是冬天，我这不是要露宿街头了吗？这时候我发现有一小子跟着我，可能已经好久了，他说：‘要不到我家去住吧？’我看他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就跟了去。他开始说就在不远，却带我穿过一个个阴暗的小胡同，走出好远。我几次都想打回头了，却又怕找不到去码头的路，只好跟着他。到了一看，是一个农家小院，明月高照，见一群当地的小流氓正搂着几个外地的小姑娘喝酒，我对他说：‘你不许过来呵！’上楼找了个房间，插了门就躺下了，就听见外面有人对带我来的那个人说：‘叫那个妹子来喝酒呵？’可能是个专门骗女孩子下水的黑店。第二天那小子送我上船还借给我了一件军大衣，我说：‘不怕我不还你呵？’他说：‘一看你就是个好人。’我回校就按他给的地址给他寄了军大衣，却被退了回来，查无此人，真让我后怕。”
　　方珍珍讲故事绘声绘色，把马骏带进了那个巴山冬夜，她实在是太冒失了，他对象也放心？马骏说：“那家伙肯定是个坏蛋，却被你的勇敢所震慑，也许是你的美让他良心发现。”
　　“还是他本质上不坏，也是我这个人不容易让人起邪念。”方珍珍想起说：“哎，那天你写的那首关于大海的诗再给我念一遍呗？你当时可把安然给迷住了。”
　　马骏不以为然，问：“你好像不喜欢诗歌？”
　　方珍珍说：“我师兄苏子后你认识吧？他也是著名的校园诗人。我就对他说：‘现代诗不就是不好好说话，把长句子截成了短句子吗？’”
　　马骏笑道：“也对，可我的诗和他们的诗不一样。”正好咖啡馆里人不多，他就往前倾倾身子用自己磁性的声音给这位冒失的女士朗诵了他在文昌写下的诗歌《大海，我的爱人》。
　　
　　大海，我的爱人，
　　你每一次的涨潮，
　　都在呼唤我吗？让我
　　不知不觉就投入了你的怀抱。
　　
　　大海，我的爱人，
　　你每一次的退潮，
　　都在调侃我吗？让我
　　不等掩饰就现出了丑陋的样子。
　　
　　大海，你的宽广，
　　是不是为了容纳更多的爱人？
　　你总是喜欢那些更年轻更勇敢的
　　生命，却让他们最终都成了失败者。
　　
　　大海，你的慈祥，
　　是不是为了滋养更多的爱人？
　　包括那些已经衰老甚至丑陋不堪的
　　爱慕者，他们最后都死在了你蓝色的春梦里。
　　
　　大海，你的强悍，
　　没有谁能完全取悦你，
　　包括再强大的军队和国家，
　　你照样把风暴赐给他。
　　
　　大海，你的温柔，
　　假如我们肯分享美色，
　　你就会让离你近的地方得到风，
　　离你远的地方得到雨。
　　
　　大海，我的爱人，
　　那就让我们都不那么狭隘吧，
　　就是人们常说的不那么专一，
　　除非你把我变成一条鱼。
　　
　　大海，我的爱人，
　　那就让我在更广阔的海里向你致意，
　　就是人们常说的诗里、画里，
　　在那里我已经掌握了腮呼吸。
　　
　　大海，我的爱人……
　　
　　马骏曾用他的诗迷倒过许多小女孩，这次也一样，眼前这位“大女孩”眼睛里也露出了恍惚的神情，她说：“看来我还真得重新认识诗。”
　　这是马骏和方珍珍第一次约会，他们坐了一个多小时就分手了，女士说她傍晚要给人讲课，还是得准备一下。开车回来的路上男士把他身边的三个女人做了比较：何琪，人有趣且漂亮，就是总和自己打迷踪拳，太累，那就做个哥们吧；虞家美，人能干却不漂亮，虽然说过让他见她父母，却是客串，说不定人家有男朋友，还是保持同事关系更好；方珍珍，年轻有活力且漂亮，家庭也好，就是工作不稳定，在做“直销”，自己不也是曾是流浪诗人吗？他对自己的爱车说：“小灰鼠子，你帮我选一位女主人吧？”
　　
　　第七章：债主们
　　
　　丘海湖国际社区岛外促销的成功并没有缓解唯景公司的财务危机，因为债主们纷纷临门了。
　　那天一大早就有员工气喘吁吁地跑进副总经理办公室：“虞总，有大铲车装满了土把咱们小区的三个门都给堵死了，我领着业主跳墙才进的院，这样下去谁还敢买咱们的房子？”虞总对马骏说：“马博士，咱们去看看。”他们出到外边就看见一个包工头正在指挥铲车堵门，虞总说：“老金，你他妈的起哄咋的？我答应的钱哪笔没给你？”老金呲牙一笑：“大姐，你们现在有钱了得多给点，要不，我不走。”虞总说：“你的园林工程做得咋样你自己不知道？我们董事长几次让我撵你走我都没撵你。要么你现在就撤，钱的事好商量；要么你继续堵，我打电话报警。”老金说：“大姐，我这就撤，你把铲车钱给付了吧？”虞总说：“你这才叫人话。”回到办公室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对马骏说：“你刚才听见我放粗口了吧？施工企业你不厉害他们会欺负死你。”
　　马骏用佩服的眼神看着他的女领导，感觉她怎么都不像当年那个跟在他屁股后边跑来跑去的小助理，也不像前些天在海口人才市场见到的有点腼腆的小女子，都说女大十八变，不是越变越好看而是越变越厉害了，是她原来就有这种潜质还是环境使然？也许都有吧？只是刘董交给她的担子也太重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业主找到上门说：“老板，我买菜回家楼洞子门被人给锁上了，你们这个小区哪有一点安全感？不行我可要退房了。”虞总又对马骏说：“马博士，咱们去看看。”这家小区因为入住率太低没有物业管理公司肯接管，他们只好自己成立了物业管理公司，总经理是刘董的大舅哥张总。虞总一问才知道是承建商干的，就在电话里有点撒娇地说：“李哥，您咋把我们验收过的房子给锁上了？这多不好呵？咱们都是好朋友？我就不跟您说什么产权呀合同法什么的了，就说咱们哥俩这些年的交情吧，我还想把以后的工程给您干呢，您这么一来我可不好替您说话了。”电话那边说：“误会误会，我们这就开锁。”她撂下电话对马骏说：“这年头不能只讲法律，像咱们刘董；还得讲人情，甚至得跟他们打情骂俏！”
　　马骏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的女上司，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名牌大学法律系毕业的人不运用法律的武器保卫自己，反而学一些旁门左道，可能是遵纪守法的成本太高了。他发现刘董用虞总真是用对了人，她不但忠心耿耿而且不遗余力。
　　唯景公司就像一片沙漠，下大多的雨都浇不透。刘董指示要在保证公司正常运营的前提下给各家都结一点，虞总正和会计商量这芝麻盐该怎么撤，又有四位老板模样的人上了门。
　　“虞总，生意不错呵？”一位年长的男士说，他身后拖着一个旅行箱。
　　“哦王总，各位老总，你们啥时候到的？”虞总先是一惊，又毕恭毕敬地说，立刻有文员把他们带到了会议室。
　　“虞总，刘董也不接我们电话呀？他一个搞法律的不懂得该怎么对待股东吗？”一位中年男士说，他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
　　“哦李总，您别见怪，我们刘董经常出庭，有时不方接电话。”虞总赔礼说，给大家斟茶倒水。
　　“虞总，我知道刘海生是钻法律空子的专家，可这回他是明显的违约，我们今天就是来接收这个项目的。”一位青年男士说，把一份合同复印件啪地摔在了桌子上。
　　“哦赵总，我们刘董可是为了解你们各位的套才接这个项目的，你们想收回这个项目也不是不行，他的投入你们怎么算呢？”虞总说完用眼睛向一个海南人求援，马骏以前在院子里见过这个人——符总，唯景公司的总经理，却有名无权，这家公司的人都不搭理他。
　　符总冲虞总笑笑，说：“刘董投了多少资很好算，土地是他们的，运作资金是我和他共同出的，总共才一千来万，咱们投的主要是操劳。”听出来他在帮另外三个人说话。
　　“是呵符总，事情就明摆着，原来它是个烂尾的项目，白给都没人要。是您和刘董接过来才把它盘活的，虽然卖得贱也总算不亏了，这增值的部分可得算你们俩的，可不光是一点操心费。”虞总假装没听懂符总的话，顺着他的茬摆出了一副不让收的架势。
　　那四个男士都不说话了，他们互相瞅瞅，不知道该如何协调行动。马骏这才发现这家公司的股份构成和人际关系很复杂，难怪他们用他这个冒牌的博士当总工程师呢，稍稍明眼一点的人都不会淌这道浑水。这时候他的手机里传来了刘董的信息：“你来一下，我就在下面。”
　　
　　马骏在一间空着的商铺里见到了满头大汗的董事长刘海生，这个大肚子的男人像他的身体一样肥胖而又虚弱，听他说完楼上的情况后叹了口气说：“唉，这个项目我真不该接呀！情况是这样：那三个地主在我老婆那里打三角官司——张佳郡当时是区法院经济庭的庭长，他们就都想找我做代理。我灵机一动说：‘海南的经济形势这么不好你们互相掐也没用，不如委托我来开发，赚了钱再还你们’，就以一千万资金撬动了这个上亿元的项目。当时我刚从北京的律师事务所退股，只有五百万，就拉了那个姓符的又投了五百万，讲好他只是个名义上的总经理，只分利，不参企业事务。我现在把这个项目做到了两个亿，全是材料商和建造商垫的钱，这是一个典型的以小搏大的商业案例，只要我能渡过这个难关就能赚大钱，海南经济已有复苏的迹像，马博士您应当能看到。”
　　马骏明白了，刘董把他单独叫出来推心置腹，肯定是要给他派任务，问：“刘董，您看这件事怎么办？”
　　刘董没直接回答，说：“我刚被聘为海南晋商协会的法律顾问，这家协会将组织山西的煤老板们对海南进行全面的投资考察，顺带参观咱们这个小区。”
　　马骏问：“这远水能解近渴吗？”
　　刘董说：“咱们的房价肯定会慢慢涨上来，你不说人们买高不买低吗？这卖点就在那个丘海湖上，你是建筑学家和诗人，要讲足环境和文化的故事。”
　　马骏有点急，问：“那眼下怎么办？”
　　刘董说：“我会向他们隆重介绍您，您要答应在一个月内入资给他们解套。”
　　马骏慌得不行，说：“刘董，我哪里有钱哪？这可使不得。”
　　刘董用他撸锄杆子的大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放心，我是搞法律的，不会害你。字虽是你签，章却由咱们公司盖，咱们这就上去。”拿起手机对那边说：“佳郡，我和马博士说好了，你放心吧。”
　　
　　公司会议室里那四个人看着墙上的一张规划图已经开始谋划这个项目的未来了，可他们的意见并不统一，有的不看好海南的房地产形势想套现走人，有的看好了海南经济的未来却没有资金运作，有的想再投入资金却又看不好这个产品的设计，有的看好这个产品的设计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操盘手，最后他们决定把项目收回来哪怕赔钱也要卖掉，这时候刘董和马骏出现了。
　　“各位股东，刘某来迟，恕罪恕罪。”刘董向那四个人抱拳打拱。
　　“股东不敢，债主还差不多，刘律师。”那四个人中年长那位回敬道。
　　“马骏，我的新合伙人。”刘董示意虞总录音，会谈开始。
　　马骏第一次领教了“海南第一律师”刘海生的厉害，他先为海南经济和房地产市场大唱了一通悲歌，说自己也想退股，拿两千万就走人。对方说：“谁接呀？按合同可得优先退我们的。”
　　刘董接着向各位介绍了马少：“不信你们访访，十万人才下海南的先驱，有官方和大国企背景，他准备按原价出资收购各位的股份，会在一个月内拿出一个亿来救这个项目。”对方说：“好呵？军中无戏言，闪了我们怎么办？”
　　刘董接着又劝大家别担心，他会用自己的股份做抵押，只要给他们一个月的期限，钱不到位他就净身出户。对方说：“好呵，赶紧立字据，我们可没时间在海南耗着。”
　　刘董最后说：“喝酒喝酒，老朋友见面咋能不喝酒呢？龙珠大厦下面开了一家‘春宵酒吧’，里面的小姐……那四个人不怀好意地说：“那可得看虞总让不让你去。”
　　虞总很快就写好了合同，可马骏在签字的时候手直发抖——这意味着唯景公司要在一个月内退出股金5000万，按目前的价格等于销售了三万三千平方房子，而他们在建和未售的房子加一起还不到两万平方，这不是豪赌吗？看到那四个股东的阴笑马骏明白，如果到期他们不能拿出5000万就会出局，刘董的500万股本被吞不说，他们还要交出以往的销售款，这将是至少2000万的亏空，刘海生的胆子也太大了。想想马骏签字的手又好使了，他也在赌，就赌刘董的运气，他最大有风险是丢了这份工作，可如果赢了他就会进入这家公司的核心，说不定还会得到奖励。
　　一个月后马骏开着刘董事长那辆奔驰去见何琪——这是公司给他配的车，还奖给了他一套房子，因为他组织团队把四个单元的房子以1430元/每平方的价格卖给了晋商，提价10%；而真正使他们渡过危机的是马骏在业主里发现的一个巨有钱的山西人：陈老板，他一看他们那份退股合同就入资一个亿清退了那四个股东，却只占49%的股份，等于把刘董的股本由500万变成了5000万，并且有了重新启动这个项目的资金。
　　人哪，运气来了什么都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