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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儿蝶儿飞起来

作品名称:蝶儿蝶儿飞起来      作者:科扬      发布时间:2009-05-13 23:23:09      字数:7992

第一章好人不能当

回想起来一切都归罪于那该死的四个腊肉棕子。
棕子那么大,光一个就足够将他撑饱了,隔壁的清清姑娘偏偏塞给他四个。“四”还能是个什么吉祥数字?就是死啊。果不其然,摊上这么一件邪门的事。
早晨他起得迟了些。揉揉眼,窗玻璃已被霞光映成红红的一片,几柱阳光从屋顶的明瓦玻璃透过来,如烟如缕地落在床前的青砖地板上。昨天是周末,城里人过夜生活的日子,现在他们都缩在被子里睡懒觉呢。这些人不起来,他到哪儿去挣钱呢?他是开出租车的,干这一行,那作息时间就得围着城里人的有钱人转。有钱人玩的时候,抓紧时间从他们口袋里掏钱。有钱人玩累了去睡觉的时候,才能抓紧时间休息,喘口气,准备迎接下一个工作日。总之就这么人围着工作转,工作围着生计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转来转去就成了一只鞭子下的陀螺,想停也停不下来。他倒也习惯于这种生活,从来不抱怨什么。日子么,不这样又还能怎样?就连脚下承载着我们的地球,不同样围绕着那个太阳,想停也停不下来?
起床后一切开始正常运转。他趿了双皮鞋,肩上搭了块毛巾,先拎了桶子去洗车。这是惯例了,只要不下雨,他必定洗车,而且是先拾掇车,再拾掇人,车拾掇得鲜光锃亮,人却胡乱拾掇两把,马达一响,进城去了。
他的小奥拓车就停在大坪里的葡萄架子下,由于一场的梅雨到昨天下午才停下来,积攒了十来天的泥灰子几乎遮满了整个车身,只留下顶灯上“滨城的士”四个字还依稀可见。大坪内的古井边已围了一大圈子的女人,都趁着晴天站在大木盆里踩洗衣被。这叫“洗霉”,不只洗掉衣被中的霉气,也将生活中的霉运洗个一干二净。他洗车时女人们照例会来搭讪几句,随便问问,并不指望他答。大家心里都明白,眼前的人纯粹是个听得见的哑巴,递三句过去能回一句就算不错了,可她们还是忍不住撩撩他,也许因为整条巷子,几乎只剩下了他还能称得上是个男人,其余的虽然有那么个物件,都老得不能再散发点什么雄性气息了。大概是六七年前,镇上的小工厂通通关上了铁门,她们的男人们都下了岗,现在全在南边当“民工”,为一家老小挣口粮。别的还好对付,只是一年到头仅能在过年时闻闻男人的味儿,实在有点难扛。所以眼前这个哑巴似的男人,也成了她们解馋的尤物。其实仅仅是口头上解解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连自己的女人都对付不好跟了野男人跑了,还有什么实力对付别人的女人?
他洗完车,再拾掇两把脸正要出门,那件触霉头的事便跟着来了。隔壁的王二婶子说,田仔,有腊肉棕子,带两个去。他活了三十多岁,还只有三个半人叫他“田仔”。三个人分别是爹、娘、姐,那半个就是二婶子。其余的人都叫他“葫芦头”。他姓付名禄田,在这里的方言中,“付”、“胡”不分,而“田”读得快了又极像“头”,因此人们都叫“葫芦头”。久而久之,叫得他几乎连自己的真实名字都忘记了,要是有人陡然字正腔圆地叫一声“付禄田”,他还真一时反应不过来到底是叫谁。二婶子叫“田仔”和叫“葫芦头”的时间大约各占一半,这得看平时的心情。看他不顺眼时叫“葫芦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看得顺眼了则叫“田仔”,热乎乎的跟叫自己的儿子似的。现在这种情况正好属于第二种。葫芦头还没来得及说不用,她的孙女清清就跑进屋去。再出来时手里抱一大把,细看竟有四个,捧在手里一大堆,还丝丝地冒着热气。他自然而然地就说了早晨起来后的第一句话:哪吃得下这么多?二婶子说:吃不完,给我孙子捎去。好久不见了,怪想的。
要命的还就是这句话。二婶子哪有什么孙子,她说的孙子就是指自己的儿子亮亮。亮亮着实长得人见人爱,嘴巴又甜丝丝的,见谁叫谁,满巷子的人都想凑上去啵个嘴儿,二婶子更是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喊着,乖孙子,亲孙子,奶奶的肉孙子,就差没叫出龟孙子了。二婶子刚才那句话,勾得他想儿子都想到肉里去了。十多天来,这雨劈劈叭叭一直没停过,害得他光顾挣钱,忘了到城里的姐姐家去。其实到姐姐家的首要任务是送钱,他挣的钱平常都藏在床铺底下的一个瓦罐中,这里的邻居虽说本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是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换来的,太不容易,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就送到城里的姐姐那里去保管。另外才是顺便看看儿子,把他举起来,叫道:
好儿子,我的乖儿子!
那半空里的儿子就捏着他的鼻子回应:
好爸爸,我的傻爸爸!
儿子的小手嫩乎乎的,带着尕味儿,捏得他的鼻子酥乎乎的。葫芦头依稀觉得自己的鼻子约摸许久没有那么舒服过了,他挺想让自己的鼻子又酥乎乎地舒服一回。于是他又回了屋,从床铺底下的那个瓦罐中取出了一叠皱巴巴的钞票,不用数,刚好三千五。他并不是个守财奴,天天计算着自己腰包里那些钱的数目,他只是在乎自己的劳动。小时候每次吃完饭,爸爸就会仔细地检查他的碗,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饭粒。没有,再看看嘴角有没有粘着的,如果有,要小心地塞进嘴里,不能随便一抹甩在地上。一粒粮食一滴汗,爸爸说。从那时候起,他就懂得了人必须珍惜自己的劳动。
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怪那该死的钱!
如果不带那三千五百块钱,他就不可能为那姑娘垫付医药费。
如果不垫付那些医药费,他就不可能去捡那个冤大头。
那个冤大头真冤啦,莫名其妙白挨了一顿暴打不说,三千五百块钱没人提一句不算,最后闹得连车都给扣了进去。
车,那是他的命根子。老婆跑了他没那么心疼,可车给交警队扣走的时候,他差点没晕过去。
小时候他们的巷子里还可以养鸡,每次家里来了客人,爸爸杀母鸡的时候,妈妈都躲在一旁几乎晕过去。她总是念叨又少了我一只生蛋的老母鸡……念叨得让他也跟着心痛得辣乎乎的。鸡可以生蛋,有了鸡就不怕没蛋吃。车比鸡更好,它生的是钱,有了钱就不愁没有饭吃,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事情就这样一环扣着一环,清清一片好心给送给他棕子,偏偏要多拿三个;而他随便多一句嘴,又引来二婶子对亮亮的念叨;人家惦记亮亮也是一片好心,错不到哪儿去,可偏偏又勾得他想看儿子;老婆跑了,家中无人照管,儿子自然只能扔在县城里的姐姐家,要看儿子,也自然只能到姐姐家去,而到姐姐家去又自然会带上那些钱。带上钱也没什么不对,以前他每次去姐姐家不都带着钱?
可凑巧又接了那四个客人。
那是他这天的第一桩生意,拿他们的行话说叫“开胡”。就像旧社会的黑道上有“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的黑话一样,的士行业也有自已一套只有圈内人才能听懂的“切口”,都是套用了麻将术语。例如接了一个客人叫“胡牌”;(“胡”的“牌”也有相应的名目进行区分,如果仅是起步价,称“屁屁胡”,若是长距离客人,则叫“大满贯”。)这天生意好,叫“手气”不错;把全天该缴的费用都挣着了,叫“听牌”;如果忙了一整天,连“牌”都听不到,他们就会骂:娘的,霉透了,看来又要当一天“相公”了!
近两年来的士们的“牌运”普遍都不太好,“听牌”的难度越来越大。太阳都升得老高了,他围着县城空转了十来公里还没“开胡”,于是去姐姐家送钱。不巧才到小街口,就看到了人行道上那四个人,都是民工模样,脚边叠着大包小包的,不大像坐得起的士的人。若是两年前他们连看都不看,可摊上现在这样的生意,大家只要发现路边站着有两条腿带喘气的都忍不住凑过去问问。那时候好几台的士都停在他们身边,伸出头来问是不是要车,见到那四个人不搭腔,只好怏怏地走开了。他却鬼使神差的将车慢慢溜过去,而一个为头模样的人竟也鬼使神差地慢慢走过来问:
“去看守所多少钱?”
“……”
“放心吧,我们都是本份人,只是住在看守所旁边。”
“不是……”他开了三年多的士,当然看得出眼前的都是些本份人,“说不好,打表行不?”
“不打表。那家伙净会唬弄我们乡下人。”那人说,“看得出你也是个老实人。刚才那几个人过来问我,我没搭理,看那貌相就知道,不实在。你开个价吧,我们信你。”
“四十吧。”他说。其实到看守所不过十五公里,打表计程也就二十多点,按照行规,他留了水分的,预备着别人砍价。没想到那人朝同伴们直挥手:
“来吧。四十,一人十块。弟兄们,这回咱也坐坐小车子风光风光!”
怪不得人们常说,运道差,吃块豆腐都能磕掉牙,仅是貌相长得实在点,倒霉事也跟缠丝鬼似的找上门。
在回城的路上他还美滋滋的。看看计价表,刚好九点。摸摸口袋,已经有了四十。这时说不定好多同行还没“开胡”呢。五月里的太阳明艳艳的,照在身上格外舒坦。公路上已热闹起来,人们或骑车或步行,都趁着这艳阳天给亲戚家拜节去。左边是一带连绵的小山,杜鹃花仍开得如火如荼,映得那青的更青,绿的更绿。向右可以俯视那条将他住的小镇与工作的县城隔开的涟子河,弯弯曲曲如一条白丝带。不时有布谷鸟飞过,“大哥”、“大哥”地叫喊着渐渐远去,又远远地把回声传过来。他的那台小奥拓也走得轻快,呼呼的风声和嘶嘶的轮胎摩擦声无不悦耳。
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车后有一种奇怪的声音,警觉地看看反光镜,却见后面有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挚地追上来,车上的居然是颗明晃晃的光头。肯定不是什么好鸟,他想。凭着三年多开的士的经验,他更明白被这种人追踪绝不是什么好事。兜里还揣着好几千块呢。
他紧催了一脚油,仪表指针已直逼九十迈。右侧的反光镜内,摩托车越逼越近,甚至可以看得清光头纹在胳膊上的两条黑龙。人和车都紧张起来,这时他们都迫切地盼望那座城市,柏油路也急速地向前延伸。忽而前面一个急弯,他下意识地猛点了几脚刹车,小奥拓慢了下来。右边呼地一声,摩托车窜了过去,那人身子一侧,膝盖几乎贴着地,车尾灯一闪,转过弯不见了。
他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原来那人只是为了和他赛车。转过弯来,却又看见了那辆车,光头正得意地回过头来,朝他打了个唿哨,然后用手指作了个“V”字,就在这一瞬间,摩托车撞着一位白衣裳姑娘。
那姑娘被摩托车带了个圈,然后扑地倒地。一片被撕裂的布片飘了起来,翩翩飞舞着如洁白的蝴蝶。摩托车剧烈地晃了几晃,居然没有倒,屁股后腾起一股黑烟,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没良心遭雷劈的!他冲着那股子黑烟咕哝了一句,把车停下,从路边的泥堆里把姑娘抱起来。姑娘的白衣裳被撕去了一大幅,左肋上有一道伤痕,青的多,红的少,满脸的泥土,只留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奇怪的是,并没见她张嘴,耳边却分明响起一个凄惋的声音:
“救救我!”
旁边已围过来大群的人,七嘴八舌的,像是在争辩姑娘的身份,却似乎并没什么结果。他掏出手机想报警。这是一个老式的诺基亚,黑黝黝挺大的一块砖脑壳,方正得跟他的脑瓜子似的。说起来他刚开的士的那年也拥有过一个挺洋气的三星牌,小巧玲珑,握着它好比握着老婆那风情万种的手掌子,心里头说不出的舒坦,可惜有一天从右边的裤兜里溜了出来落到排档杆边,不巧被一个乘客下车时瞅见了,一把拿起,连声惊呼:幸运,幸运,差点送了送给老板一个超级大人情!他傻呆呆地看着,心里还有几分愤愤的,这人也太把自己看扁了,不是我的东西,我还能昧了去不成!当时怎么也没想到那手机原本就是自己的。回到家才发觉口袋里空荡荡的似乎少了点什么,神是终于回过来了,时间却已太晚了,那家伙早改名换姓跟了新的主子喽。老婆赏了他一通好骂:从来只有开的士的捡别人的手机,你倒好,别人的一个都捡不到不说,连自己的手机都让别人捡了去,死猪猡!从天黑直骂到第二天天亮,骂得他眼睛都不敢沾一下漂亮老婆的边儿。后来老婆从当铺里给他弄了这么一个老式诺基亚,据说还花了两百块。老婆扔过来说:凤凰配天鹅,瘌狗配猪猡,你这样的死木头,也就配这样的砖脑壳!
都说好货不便宜,便宜无好货,可不是,遇上这样一个稍稍旮旯点的小山沟,一点信号都没有。他拿着手机狠劲甩了好几次,那架式恨不得将那砖脑壳里面的肠肠肚肚都甩出来,可砖脑壳并不吃他那一套,高科技就是高科技,该没信号的时候,它就得没信号。耳边却有人喊起来:
“晕过去了。她晕过去了!”
低头一看,果然,姑娘已合上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有长长的睫毛上闪动着一些细碎的珠子,将白亮亮的阳光切割成眩目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他开了十多年的车,深知这姑娘伤得不轻,尤其外伤又不见血,只怕挫着了内脏,血有可能正在她细弱的身体里面沽沽地流呢。于是他顾不得多想,抱起那姑娘,指挥旁人打开车门,放倒前排的座椅,轻轻地将她捧了进去。
小奥拓平稳而急速地驶向县城,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过去,只见那姑娘的衣领被风翻起来,白晰的脖子上,垂下一只玉蝴蝶,晶莹透亮。

他就这么救起了一位毫不相干的姑娘。
救人错了吗?不会啊,这算是凭良心做了件好事吧,他都吃了三十多年白米饭了,还从没听说天底下有做好事不对的道理。而且当时那种情况下,只有良心被狗吞了的才会拢着衣袖不管呢。其实问题的关键在于不该垫付那几千块钱医药费。可为什么要垫那些医药费呢?
都怪那些该死的医生。
到了伤科医院后,他急急忙忙跑进门诊部,连声喊着救人。一位四十来岁的护士慢吞吞地出来,那态度就点问题,大概昨晚在麻将桌上将自己的工资加班到别人口袋里去了,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大呼小叫瞎嚷嚷什么?没看见这里是医院吗!当时他就有了两分生气,却还远不至于发作,只是喘着气指着车内的姑娘。那护士看了一眼,转身走了进去,然后里面哗啦啦一阵乱响,推出来一辆单架车,几个白大褂将姑娘推到急诊室。又有一位医生模样的男子走过来,安排护士给姑娘清洗伤口,擦掉脸上的泥巴,回头看见他,说道: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去挂号呀。”
他就这样懵懵懂懂跑到交费窗口。里面问:
“叫什么?”
“……不知道。”
里面的人愣了一下,又说:
“那就说你的名字吧。”
“付禄田。”
“葫芦头?”里面的人又愣了一下,大概回过神来,白了他一眼:“别说外号,说真名。”
葫芦头忙结结巴巴地解释:单人“付”,衣旁“禄”,田地的“田”。弄了好一阵里面的人也不明白,他只好伸进手拿出病历本来,工工整整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听见里面的人咕哝:这人的爹是不是个“葫芦头”,给自己的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
他的火气又大到了七分。说自己是葫芦头不要紧,扯上爹干什么?他爹安安静静躺在坟山里十几年了,招谁惹谁了。但他仍然没说什么,他就这么个脾气,有事总是闷在心里,用二婶子的话说,三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挂完号他走进急诊室,医生又说病人伤得太重,有内出血的迹象,得赶紧动手术,要他先交四千块钱。他当时就立在那里不知怎么办了。医生吼道:
“发什么呆,快去呀。撞了人赔钱,天经地义!”
“不是我撞的呀。”
“那谁撞的?”
“摩托车撞的。”
“人呢?”
“跑了。”
这回轮到医生不知怎么办了。他搔了半天头,对身边的护士说,推到留观室去,等家属来。姑娘就这样又被推到了留观室,那里不时有穿着白大褂的人进进出出,却谁也不看看她一眼。葫芦头一会儿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一会儿跑到外面去看看,总不见家属模样的人来。他不由得跑到急诊室,厚着脸皮请求医生先救人再说。也许是从没求过人说话态度不好,也许是话语含胡不清让人不耐烦,那医生瞪着乌鸡眼说:
“救人?你出钱?”
最终就是这句话惹毛了葫芦头。哑巴也有三分暴脾气的,何况这样一个耳膜子正常声带齐全的人?他“噌”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叠子钞票,墩实的身子徒然英雄起来,“啪”地将钱拍在桌子上:
“狗屎!不就几个臭钱吗?老子出!”
姑娘终于被送到了手术室。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静下神来看看窗外,太阳已升至半天,他想像着此时大街上一定熙熙攘攘,久雨初晴,年轻人会想着到郊外踏踏青,小孩子们会吵着去公园,女人们会忙着逛街,那些小奥拓们一定都拍下了前面的空车灯,步履轻快地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他心里急得直打鼓,可又不敢离开。
兜里的钱没了,整整三千五百块啊!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来了两辆车。一辆是夏利,牌号11818,另一辆是的士。很快大楼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首先进来的是个胖子,肩膀上扛着颗圆滚滚硕大无朋的脑袋,挤占得脖子几乎全缩进了胸腔。他肋下夹着黑皮包,一边走还一边喊:
“张医生,张医生,人呢?”
后面跟进来七八个剃着板寸头的小青年,葫芦头认识两个,一个叫“猫哥”,一个叫“刀子”,都是的哥们平常看见就躲,即使不幸搭载了也不敢收钱的人物。
那个大概叫张医生的人忙不迭地跑出来,笑着说:
“哟,大头哥,在手术室呢,一接到你的电话就送进去了,还安排了最好的医……”
话还没说完就被刀子掐断了,刀子骂道:
“废话,大头哥是问那个开车的司机!”
葫芦头琢磨那个叫大头的人就是姑娘的家属,赶紧走过去,还一脸的不好意思。
“就是你么?”刀子问。
葫芦头刚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啪”地一声,火辣辣地仿佛是着在自己的脸上。
“打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大头哥的外甥女你也敢撞!”
葫芦头捂着脸才说了半句:
“不是,刀子哥……”
又啪地一声响,不过着在另一边脸上。他还惦记着解释:
“真的,我只是路过……”
就有一条飞毛腿斜刺里抢过来,射得他如一只盐水里煮过的虾公,整个人弯了下去。接着一顿老拳雨点般落下,他挺墩实的汉子,只能捂着脸蹲在地上,想喊,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再说就是喊出来又有什么用呢,那恶拳头猛腿子还不是照样抡过来?
脑瓜子可是个最易受伤又最紧要的部位。他还保持着几分清醒,因此很快又将捂着脸的双手调整到自己的头上。
“好了,好了。”
像是大头的声音。但拳打脚踢仍在继续。听见大头又说:
“够了,够了。”
这样才渐渐住了手。刀子还不依不饶地在他头上敲了一拳,嘴里恨恨地说:
“怕什么,这里是医院,挺直了就送到停尸房去,省事!”
然后大头叫猫哥和刀子将他拎到凳子上答话。大头问他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什么公司的,偏偏就不问事情的经过。他再也不敢乱说,生怕又招一顿暴揍。接着大头命令他叫公司的罗经理来,理由是:跟老子说话,你他妈还不够格!他当然乖乖地服从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公司里来了人,不是罗经理,而是安全员老王。老王对他朝外一努嘴,说句“去将的士费付了!”,忙笑着给大头去递烟。他只好又走出去付车钱。出去的时候有个剃着板寸头的小青年跟在身后,他回来,板寸头也回来;他进厕所洗把脸,板寸头就守在门外;他找个凳子坐下来,板寸头就蹲在对面。他就觉得自己被人抽去了三魂六魄,只剩下一具空壳,恰如一只悠悠的风筝,线已捏在别人手里了。
大头和老王正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商谈。医生们都被赶到那些病房中去,也跟他一样,哑着嘴不敢作声。办公室的门并没有关,里面烟雾缭绕。他也曾踅过去试图进去说说的,却被老王一顿臭骂赶了回来:
“滚一边去!没看见我们正谈吗?有事会叫你娘的!”
他只好又回到对面板寸头的视线控制下。后来进来了两个人,像是保险公司的。不多久又来了两个,穿着制服,是交警队的。他看着一大群人忙来忙去都是为了同一件事,但事情的主角——躺在手术室里的姑娘,却没人管,甚至连问问都没有。这算他娘的哪一门子事呢?
老王伸出头来招招手,他知道终于有他的事了。原来交警找他要驾驶证、行驶证、车钥匙,他想都没想就上交了。然后大家走出来,一个交警打开他的车门发动了车。他这才明白了,原来是要扣他的车!
那可是他的命根子,他爱它胜过爱自己的老婆!
“不能扣我的车。”他跑过去死死地攀住车门。
车内的交警望着攀门的人,有点惊异,更多的却是嘲笑,以至于有点不耻了,他处理了这么多年的交通事故,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张狂地妨碍公务的稀罕物件。
“不是我撞的,不能扣我的车!”攀车门的人额头上已绷出青筋来。
交警的脸色终于又有了几分疑惑,却并没有张口问。那边大头努了努嘴,刀子带着几个板寸头走上前,抡起了拳头。他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自己的头脸,只听见交警说:
“大头,不许瞎胡闹!”
那辆车就开了出去。
葫芦头眼睁睁看着比老婆还金贵的车就这么没了,一屁股软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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