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1-16 13:00:39 字数:3108
“爹能想通。一代,一代,都是这样。分家,分家,爹妈没本事,没给你们霸下万贯家产,还欠了一屁股两肋巴账。就是这院房子,也是你们的爷爷留下的。不管咋的,先来后到,谁住归谁。梅英、多树,就住东面两个厢房,多木、多粮,住西面两个厢房,多地、多田,住两间倒座。我和你妈还住上房堂屋,等我们下了世,你们再分去。这个,你们同不同意——”
多田说:“倒座就倒座。怨我生的迟。”
多地说:“倒座就倒座。冬暖夏凉。”
水荷抬眼望了望多地,轻轻地揉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睛眼皮松驰,眼袋肥肿,往昔那双犹如水杏的美目早己风韵不存。
德町没有再听到谁说话,心里便十分雪亮。忽然想到,要是多林还在,他必定会把另一间坐北朝南的上房分给他和水荷。
“除了房子,”他说,“家里也没啥东西了。再就是地。地是命根子,有句话我先说在前头,谁要把地不当回事,糟蹋坏了,撂荒了,打不出粮食了,不要怪我心硬,立马就给你收掉,看你能不能把西北风喝饱。这个,同意不同意,人人得说话。啊——媳妇们也得说。”
多粮说:“爹,不要以为就你爱地,我比你还爱哩!”
“就是,爹。”多木垂着头嘟囔道。自从和水荷过上日子后,他的性子一下子柔了,再也不拧脖子了,而且更加少言寡语。
多树和多田也都说了“同意”,多地连声附合:“同意同意!”
德町一声不吭,立着双眼,鹰似的看着媳妇们。梅英急忙说了“同意”,接着水荷、孙巧儿、文秀、鞠花也依次说了。
德町满意地笑了。他相信儿孙们一定会像自己一样爱地如命,只不过要叫他们亲口说出来,他才更加心安。他恢复了往日的神态,眯着眼说:“这个地,咋个分法,就按以前队里的办法,抓阄。听天安排,合情合理。抓阄前呢,我还有句话说。今年的地,已经种上了,是大家一起种的,所有收成就都归公。等麦子一收,就——就——”他忽然伤心地说不下去了。
多粮接口说:“爹,那阄是咋个写法?”
“这个你不要管。我早想好了,门上的地算一块,湖里的地算一块,骆驼圈和自留地算一块,一共抓三轮阄儿。地力都差不多,不像以前集体时辰肥瘦不匀——”
忽然,多地叫起来:“爹,给斯琴也分上!”
德町不加思索:“没有九丫头的地。”
多地一听,气咻咻地蹲倒在地。
一会儿,德町指点着,叫多田写好了纸阄。接着,先从梅英开头,最后是多田,轮流抓了三次阄。抓完后,叫多田把结果详详细细记在纸上,各人都摁了指印。
直到此时,德町才松了口气,正想去照料牲口时,忽听多田嚷道:“爹,错啦!爹,错啦!”
德町骂道:“倒灶丧门神犬子鬼日的,啥事错了,张狂势道的!”
多田郑重其事地说:“姜子牙封神啦!”
德町大怒:“鬼日的,日弄爹哩!”
多田一缩脖子:“你和妈都没抓阄。”
德町笑起来:“我和你妈,就帮着多地。再说,还有你三爹的地哩。”
多粮说:“爹妈是大家的。我们一人给一口,也够爹妈吃的了。”
多树冷笑说:“你要不给,咋办?”
多粮说:“我有良心!”
多树做了一个鄙夷的表情,不再搭话。
多田说:“要不,我们一人给爹妈五分地,记在爹妈名下,我们种地,爹妈拿粮。”
德町心里热乎乎的,说:“爹还没老,饿不着你妈。这个就再不说啦。只要你们好好务习,爹就高兴。”
突然,孙巧儿说:“还有羊哩,猪哩,大牲口哩——”
德町一阵愤懑,没好气地说:“你不要着急,等爹养肥了,冬天杀给你吃肉。”
多树急忙把孙巧儿拉进屋里去了。
多田又说:“爹,牲口咋办?”
德町说:“牲口?牲口嘛,先公用。以后你们谁有本事谁置办去吧。”
此时,太阳正在落山,德叮忽然觉得一阵难过,不由生出一种老驴卸磨的悲哀……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他自以为公平合理、面面俱到的分家,却给儿子们埋下了祸根。
夏天,德町家的麦子大获丰收。一亩麦子,平均收了将近八百斤。一百亩就是八万斤。
卖粮的车队排成长龙,从镇里的粮站门口一直延伸到了九槐庄。砂石路上,尘土蔽日,人喊马叫,送饭的,提水的人络绎不绝。庄稼汉们笑逐颜开,却又愁云满面。架子车,木轮大车,胶轮大车,手推车一辆连着一辆,针插不进。排在队伍里的车辆,一天只能往前推进一里路,晚上还得把牲口卸下来,赶到家里去喂草。有的人家干脆把草料和铺盖搬来,在路上过夜。
粮食收购标准一下子被提高了。往年的一等小麦只能验为二等,二等验为三等,三等干脆不予收购。同时还要精选再精选,一点麦馀都不能有,否则就打回去重筛。
卖粮的人苦不堪言,有的人竟筛了三次。
德町全家出动,轮流在路上值班看粮。德町则来回打探消息。
无奈之下,他突然想到了德峰。
“老三呀,你路子广,脑子灵,快给想个办法吧!”
德峰仰在太师椅上,口里叼着大前门香烟,正在吞云吐雾。他就知道德町会来求他。庄稼人,不要以为会种几亩麦子就万事大吉,难处多的很哩!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把地租给德町的道理。一亩地一百块租金,地上的差徭税费一概不管,种好种坏丰收歉收毫不相干,多好呀!而且麦子越丰收,他的磨坊就更兴隆。现在,他除了惦记一下水荷,心里啥事都没有。
“哦——是小哥啊——”
“我急的满嘴起泡,你赶紧起来,给我想个办法。听说,今年的麦子肯定全收不掉,可咋办哇。”
德峰这才慢腾腾地坐起身,说:“你给我拿上二百块钱,我给你到镇上走一趟。”
德町急忙掏出三百块钱:“只要能把粮食卖掉,我豁出去啦!”
第二日一早,德峰骑上自行车,来到镇上。他先买了两条大前门香烟去送给粮站站长,然后又去饭馆定了一桌饭。
一直等到日影西斜,镇长才领着一行人来到饭馆。于是,吆五喝六,猜起拳来。酒水茶水口水洒了一桌,六个热菜只吃了一半。一直喝到半夜,德峰把剩下的饭菜一骨脑儿装进塑料袋里,提回家去。
天亮后,他找见德町,对他说:“我给你说好啦。今年的定购任务己经完成了,你不要想着能验上好等级,好歹能收掉就阿弥善哉了。你再买上两条大前门,给过秤的,验等的一人一条。不要叫人瞧见——”
德町咬着牙,买了烟,去到粮站。
粮站门口,人山人海。他挤了半天才挤进院子。一直等了一个上午,连过秤的验等的面都没见上。再等到日头落山,还是如此。
次日,他早早来到粮站,守在地秤旁边。
一会儿,只见一个穿白衬衣的人踱步而来,他急忙迎上前去,不由分说,把用报纸包着的香烟往那人的怀里塞去。
那个人脸色突变,勃然大怒,一把将香烟打到地上,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真是个乡巴佬,一点眼色都没有!”
德町哆哆嗦嗦从地上拣起那条香烟,吹掉上面的灰土,呆望起来。那个人愤愤地瞪了他一会儿,恶声恶气地说:“赶紧走开,赶紧走开!”
德町揉了揉潮湿的眼睛,正要走开时,又来了一个穿白衬衫的人。这个人看上去慈眉善目,老成持重,瞅见德町手上的东西后,细声细气地说:“赶紧回去,找高人问一下去。”
德町跑回来,把烟往德峰怀里一塞,说:“送不出去,你给送去。”
德峰把烟放进抽屉,详细询问了情况后,笑着说:“世道变啦。这样,你包上两个纸包,一个里头放上一百块,再把你的名字写在票子上。”
德町说:“那——烟不送了?”
德峰说:“烟先放在我些,抽空我再送去。”
德町长叹一声。
第二天,又早早赶到粮站,十分顺利地把两个纸包送了出去。尽管心里堵了一块恶心的东西,但他还是很高兴。
一直排了半个月队,才轮到了他。验等,过磅都没人刁难,也没叫重新过筛。想起那些叫三番五次折腾的人,他不由心有余悸,百般感激德峰。
粮款到秋初才全部到手。拿着沉甸甸的票子,他悲喜交集,心里又盘算起更大的事情来。
一天,德峰突然领着一大帮人进了德町家的街门。德峰说,他们是县上来的调查队,进行抽样调查。然后悄悄把德町叫到后院,说叫赶紧杀上一只羊,晚饭要在他家里吃。
德町犹豫不决,德峰急道:“村上拿钱哩,你就是打个麻烦,还能落下皮毛杂碎,以后还有好处,别人想挨还挨不上。我不多说了,你赶紧安排去!”
德峰立刻把多树多粮找来,叫他们立马杀羊。又打发多田到镇上去买一箱好酒。安排顺当后,才进到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