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1-07 12:37:02 字数:3038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多龙像贼似的溜进了他家的街门。
那天,他给桂枝写下“诀别诗”后,悲愤地离开了县城。他虽然穿着一身新衣,囊中却分文未有。不过,既使腰缠万贯,他也不想搭承班车,因为每个人脸上都贴着幸运的标签,而他却是一个烫着金印、倒霉透顶的逃犯。他疯狂地跑着,脚底下尘土飞旋,路边的野花被蹂得粉身碎骨,发出凄厉的惨叫,麻雀吓得四散逃飞,沙蜥蜴、屎爬牛、黄老鼠惊慌逃窜,躲避不及的蚂蚁一命呜呼……原来还有比他更卑微更不幸的生命。
一直到第二天天黑,他才进了自家街门。这时,他已经筋疲力尽,浑身上下沾满灰尘,简直就像一个要饭的讨吃了。
他蹑手蹑脚推开上屋的门,“咯吱”声惊醒了正做着恶梦的母亲,她悉悉索索点亮那盏残破肮脏的油灯,忽然认出了多龙,“唷”的尖叫一声。
多龙一脚跨到炕前:“妈,是我——”
妈爬到炕边,拉过多龙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肝肝,你还知道回家进门——”
“我还得走。”
“还走呀?”
“你赶紧把爹叫醒,我有重要的事。”
妈立刻推醒德谷,德谷爬起来一见多龙,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
“爹,你快起来,我跟你说个事。”
德谷赶紧穿衣下炕,拉着多龙一起坐在炕沿上。
“爹,我要和你放骆驼去。”
德谷大惊失色:“啥?”
“我的肝肝呀——”妈柔肠寸断,“妈等了你三年,你就给妈这么句话呀——”
多龙沉默了。“放骆驼去”,说的多么轻松。他几次欲言又止,难道要给爹妈说,高考的题目太难了,数学增考了排列、组合和复数,而这些都没学过。难道要给爹妈说,要不是错过两次高考,就不会遇上这些难题。但是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这种说词,你都不能这样给他们说。他们把你养育了十八年,把最好吃的,最好穿的都省给了你,难道就用这种解释去报答他们吗?
“放骆驼去!”多么荒唐多么残忍啊。可是他已经铁了心,不容改变。
“爹妈,儿子不孝!”
“多龙呀,你长这么大,妈没怨过你,妈知道你孝顺。你必定是遇上了难处,可斗大的麦子也得从麦眼里过。你说出来,有爹妈哩。”
“妈,再没办法啦!”
“世上哪有没办法的事。这几十年,我和你爹也还不是拌拌磕磕走过来了。娃娃呀,妈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你不甘心,可人不能跟命争啊。你听妈的话,考不上就考不上,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从今往后,你就留在家里,跟你爹务习庄稼。只有人不养地,哪有地不养人的道理哩。你今年也十九了,再过两年,娶上个媳妇,好好生活过日子,说不定比上大学念书还强哩。再说,我们家也有了牛——”
“什么,牛?哪来的牛?”
“唉——本不该跟你说。你姐姐过门了,死犟活犟非得要头牛——”
“她不是说过,啥都不要吗?”
“我好说歹说,她就是执意不行。妈也犟不过她——”
多龙发了一阵呆,说:“妈你说的都对。可呆在家里我活不下去。”
妈叹了口气:“妈知道你心高气傲。唉——罢了,妈不劝你了。”
多龙只觉心里热辣辣的,却又夹着浓浓的酸涩,忽地爬在地上,给妈连磕了三个头。然后眼泪模糊地说:“妈,我不会沉沦的,更不会幻灭。你放心,就是浪迹天涯,我也要混出个名堂。妈你再给我三年,最多五年,我回来给你和爹尽孝!”说完,又给爹磕了三个头,说,“爹,你带我去放骆驼吧。”
德谷说:“我跟你去,你妈咋办!”
妈说:“去,你领娃娃去。家里有我哩。斯棠斯杨也能慢慢长大成人。”
多龙说:“爹,那我们这阵就动身吧。”
妈说:“你不看看弟弟妹妹啦——”
多龙说:“我没脸见人。我走了,你也不要跟他们说我来过。我心里有他们。”
妈把油灯端起来,凑到多龙脸前,无比慈爱地端详了一阵,接着用衣袖把他浑身的尘土掸去,又把他的头发梳好。然后去做了一碗长面。
在多龙吃饭的时候,她又把他的衣裳找了出来,有单的,也有棉的一一叠好,包裹起来。又拿了两床被子,捆在一起。
天越来越黑,风也越刮越大,一直到晨曦乍现的时辰才小了一些。
多龙和爹一人背了一件行李,又带了几个干馍,匆匆忙忙上了路。临行前,妈和多龙都没有说话,只有闪烁着晶光的眸子在暗夜里互相张望。
三天两夜后,多龙跟着爹钻进一个窝棚。这时,黑暗仍未褪尽,月光、星光与晨光交织在一起。多龙一头扎到炕上,醒来时,困意尽消。他走出窝棚,来到正午的阳光之下,放眼四望,只见远山嵯峨,沙海无际,葱郁的草滩一直延伸到山麓。而窝棚就座落在离沙丘不远的一片碱滩上,四周长满一人高的红柳、梭梭和桦杨,密不透风,形成一道天然篱笆。中间一块约三亩大的空地,正中有一口水井。他拉下汲水的斡杆,打上来半篓井水,用手捧着喝了一口,只觉甘甜凛洌,不由打了几个冷颤。
接着,他走出篱笆,在外面绕了一圈,然后回到窝棚,仔细打量起来。这个窝棚并不大,但比家里的厢房也小不上多少。这个窝棚只有门没有窗,一堵炕几乎占了屋子一半。炕上铺着两床栽毛褥子,墙上挂着几顶毡帽,墙角乱七八糟堆着驼铎、夹杆、鞍子、鼻键、火锔和一些毛捣儿、水瘪子。这些东西他都见过,现在还记得它们的名称。
傍晚时分,听见一阵驼铃,他兴奋地跑出窝棚,远远望见两个人后面跟着十几峰骆驼,一会儿就来到窝棚。紧接着,只听一声声“抄,抄”的哟喝,骆驼一个个卧下,头朝外,尾向内,围成一圈。
他走过去和苏五叔打招呼,但苏五却认不出他来了。
“你是?”
“苏叔,我是多龙啊。”
“啊唷——都这么高啦,我见你的时辰,你才这么高。”苏五边比划边说。
“苏叔,您一直在这儿?”
“三十几年了。以前有婆姨在家里,一年回一次。后来死了,我也就不回去了。”
“那您除了放这些骆驼,还有没有其它事情?”
“多龙侄子,这会子先不说这些。吃过饭,夜里我再好好跟你喧一阵。”
不到半个钟头,苏五就和德谷一起做好了饭。吃过饭,天还没有黑透,多龙提议到窝棚外面去坐一阵,一边看骆驼,一边聊天说话。
苏五一听要聊天,立刻走出窝棚。德谷感觉乏困,躺在炕上睡觉去了。
多龙挨着苏五坐下,说:“苏叔,您先给我讲讲这个地方吧。”
“这里叫白土井子,”苏五急不可耐地打开了话匣子,“这可是个老地方,八百年前就有人放骆驼了。几个朝代都过去了,我还在这里住着。不过,我可能成最后一茬放骆驼的了。你看,西边那座山叫月亮山,那里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硝矿盐矿。东边是腾格里大沙漠,离这里四、五十里有个月亮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往南走七、八十里就到了青湖。北边六、七十里就是阿拉善王爷府。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叫巴音。别看地方小,可这里放出来的骆驼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远近闻名,举世无双。那些有名的大驼帮都来这里选骆驼,有的还专门雇人在这里放牧。唉——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旧事,现在就剩几家驼户,百十来峰骆驼了……”苏五显出一种失落的神情,陷入沉思之中。
月亮升起,夜风吹来草原上的味道,与骆驼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显得陌生而又奇妙。
“苏叔,您放这些骆驼,有多少经济价值?”
“有啥经济价值!自从有了汽车,火车,谁还用它们呀。以前,我就是给集体经管,一年给记上三百来个工分,混饱肚子就行了。集体呢,也就收上百十来斤驼毛,还抵不上我的工分哩。再就是一年半载的杀上个老骆驼,给上面的人送肉拉关系,群众是一两肉都见不上的。我看再这样下去,我这个放了一辈子骆驼的人,也只好回去种地了。唉——可咋办呢!”
“那——苏叔,难道辉煌百年的驼队就真要消亡了?”
“谁说不是。我可是个远近闻名的一等驼客,虽说比不上你的先人,可我也随大帮驼队走过包头哈密。看来就要英雄未路了。”
“就没有地方用着骆驼了?”
“呃——也不尽然。前一阵,听说硝厂找过骆驼,说是有的地方汽车进不去,非得用骆驼去驮。后来不知怎样。我反正只管放,不管挣——”
多龙眼前一亮:“苏叔,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借我两峰骆驼,我到硝厂去驮硝。挣的钱二人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