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入质商国

　　后来，太子历回忆说，帝乙真是个高大的、健壮的、英武的、睿智的、全能的、勤政的、亲和的、堪称完美的天子，经他之手把大商的国力推向了极致——强大和衰亡。这就是八卦中的“物极必反”，伏羲老祖的哲学就是如此高妙。
　　龙虎会的第四天，帝乙在他的临时书房里召见了周太子历。
　　“你坐。寡人听说你精通《山海经》？”宫人上了茶，天子与他的臣子面对面坐，身边堆满了竹书。
　　太子历诚惶诚恐道：“回陛下，上面的文字下臣都认不全。”
　　“这是部奇书，寡人也认不全上面的文字。哎你说，这文字是如何出现的？”
　　太子历感觉天子在和他唠家常，放松了许多：“据说是仓颉造的字，仓颉是黄帝的史官。下臣以为文字起源于图画，各民族语言不通却能交流，就因为以画为字，比如‘日月’二字，一看就懂，流传广了就越来越简化，也就成了字。”
　　“字非一人所造，有道理。说起来我们两家同宗，都是黄帝的子孙、帝喾的后代。帝喾与简狄生契，是商的祖先；帝喾与姜嫄生弃，是姬的祖先。弃，就是后稷，农业之神。你们姬氏就成了擅长农耕的民族，世代为我大商的农官，也就是‘畋’。请问历卿，农业的关键技术是什么？”帝乙亲手给客人斟茶。当今天下诸侯骄奢淫逸，就是最不讲排场的公亶父也没给臣子倒过茶。
　　太子知道天子在考他，这正是他表现的机会，躬身道：“陛下，相土驯马，王亥服牛，功高盖世；历代畋卿培育黍、稷、稻、麦、桑、麻，造福天下，谁说商人不善农耕？要说农业的关键技术只有四样：天气、土壤、水和种子。我大商四季分明、土地肥沃、水网纵横、物种多样，也是农业之国也。”
　　“哦？一一道来。”
　　“这天气。商历有天干地支和大小月之分，规定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周年，这对农业生产太重要了；这土壤，商国地处黄淮平原，降水充足、日照时间长、冬季休耕、土地自然肥沃；说到水，殷亳二都处于国土中心，河网纵横，假如从西亳沿山谷开凿一条河道到内黄，就会联通黄、泌、白、清、卫、淇、淮诸水，既能航运又能灌溉排涝，消除水灾，作物就会倍增。”
　　帝乙立刻摊开牛皮地图让太子历指给他看，兴奋道：“居然有这么一条捷径！所经都是我子姓诸国，兴修水利只须寡人一句话。”
　　天子原来如此关心农业！太子历把以往对他的不良印象都忘了，说：“陛下曾说过战争拉动经济，可战争无论如何都是杀戮、掠夺与毁坏，而大型水利工程不但能兴旺百业，还给后辈子孙存了一大笔钱。我再说这种子……”
　　“种子？”帝乙说，“听说你们姬氏原来所在之地气候寒冷、土地贫瘠、水源也不足，就是因为培育出了良种，关中六国才依赖于你们，我大商能不能大量培育良种呢？”
　　这就是天子下达了任务，太子历兴奋道：“臣知道先公叔畋已在东亳育有千亩良种，这也是我最乐于的事情。”他想说“维持大商的统治其实不用战争，发展经济就好了，让天下百姓依赖大商的货币和制度，让诸侯各国依赖大商的灌溉和种子，让方国各邦依赖大商的粮食和物资”。他没说，得慢慢影响这个好战的帝王。
　　“听说关中七国的西伯联盟也是你提出的？你有什么办法把这几头叫驴拴在一起呢？”
　　天子说话如此生动，太子历忍不住要笑，却有点警觉。此人曾笑呵呵地把他送进了狼窝，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说：“回陛下，这是关中各国的需求，为了对抗诸戎，保卫大商的西大门。”
　　“可你们姬氏是最大的赢家，得了周原不说，六国还帮助你们建了散萧二关。”
　　这事情天子也知道？太子历发现眼前这个人不动声色却可能暗含杀机，伏地道：“陛下明鉴，西伯之盟不只为了对抗诸戎，还为了兴修水利，这是非联合各国不能完成的。”
　　“不会是想倚函谷而自立吧？”帝乙用能够洞彻人心的目光看着太子历，高叫，“来人哪！”
　　帐外走进了两个武士和一个宫人。
　　“子骑，预备笔墨，我要让历卿给我的老朋友写封信。”帝乙对其中的一个武士说。
　　太子历被吓了一身冷汗，他想：“写什么信？给谁写信？我说错话了吗？”
　　“我说，你写，让你的信使来取。”
　　太子历在心里说“坏了，坏了”。他最怕帝乙以自己的名义诳骗公父过来，那样周国可就完了。
　　帝乙念道：“公父，万安。今见龙虎会上密公与帝乙密谋，程侯也与商国多有串通，西伯之盟……用你的话说。”
　　太子历战战兢兢地在竹简上写道：“公父，万安。今见龙虎会上密公与帝乙密谋，程侯也与商军暗通款曲，西伯之盟，慎重。”
　　帝乙反复看了几遍，说：“你告诉他，你已经随天子去了殷都。不怕你们父子有暗语。再加上一句，今后通信皆用此信使。”
　　太子历刚为帝乙没有骗父亲过来而庆幸，又在心里叫了一声“坏了坏了，真的坏了”。他知道他和父亲之间的通讯将被商国控制，他们将面临更重的惩罚。
　　帝乙还不放心，问：“你用什么信函？”
　　太子历说：“我……我用一种竹筒。”
　　帝乙对子骑说：“历卿把信留下就行了。”又问，“你是不是还会让信使传话？这个我安排就好了。”阴笑道，“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寡人不动一兵一卒就能让关中七国乱作一团，龙虎大会进行到现在才圆满，你这就随寡人回殷。”
　　
　　公亶父在新建的宫殿里热情地接待了太子派来的信使，说：“有专人传信，太好了，太好了。”吩咐上羊肉泡馍，像看着亲生儿子那样看着这位浑身被汗水和尘土打透了的勇士狼吞虎咽。他一天一夜就赶到了周原，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母德妃特地安排了晚宴招待信使，参加者有次妃太姜和另外两个妃子、公叔畋和刚从西亳回来的庶长子山和他的弟弟们，还有太子历的次妃和他的嫡长子姬昌。这一大家子有二十多口，围绕着一条长方形的桌子，吃得都是大碗肉大碗鱼和当地的土菜，热热闹闹像过大年。
　　公亶父举杯向信使表示了感谢，说：“勇士，请把姬历带的话讲给大家听。”
　　信使有点受宠若惊，可他是子姓子弟，帝乙对他有特别地嘱托，就按照反复练过的说：“太子历已经启程去了殷都，随行有太子妃等人，一切顺利。”
　　庶长子山感觉有点奇怪，太子为什么不让自己的亲随送信？噢，换成商人更方便，可这商人他在西亳时没见过，这人对太子的情况并不了解，比如肯定会对姬河留在西亳的情况有所交待。
　　公亶父见信使如此寡言，说：“当今天子对姬历很看重，勇士，请再说说这方面的情况。”
　　这是帝乙重点交待过的，信使说：“天子对历卿大加赞赏，说他对天文与气候很有研究，对大商的土地也了如指掌，还给中原的水利提出了构想，培育良种的计划也切合实际。”
　　大家都称赞太子高明，只有公叔畋有点诧异。他知道天文与气候是太子历的专长——他从小学巫；对大商国土的了解远不如自己，帝乙是不会满意的；对水利有想法很正常，在关中开渠就是他的主张，赢得了六国的支持，也合那个“工程天子”的意。只是培育良种太子历不懂，天子也不感兴趣，这是他在商做农官四十年的体会。
　　公亶父还鼓动信使说话，说：“你说说姬历对周商关系有何打算？特别是参加了龙虎会之后。”
　　这是帝乙最关心的，要求他一定要成为公亶父的心腹，摸到他们的底细。信使说：“如此机密之事太子怎么会跟小人说？你们在往来的信中说就好了。”
　　次妃太姜也用疑惑的眼睛看着信使。太子历有多聪明？怎么会用一个商人来传这么重要的信呢？就算用商人传信方便，可免去关卡的怀疑，可太子历是如何用这么短时间就结交了一个外国心腹的呢？根据她多年作战的经验，感觉这信使是公族子弟，帝乙的近卫，会不会是那边派来的人呢？
　　信使见有人起疑就介绍了自己：“在下姓子名骑，爱骑马，人称‘游侠’，专好交结天下奇士，与太子一见如故。”
　　公亶父笑道：“好一个游侠？仗剑飞马，畅游天下。这也是孤的宿愿。喝酒喝酒。”
　　这晚宴大家都喝得很尽兴。
　　
　　太子历听帝乙命他与他一道回殷都，以为会让他回去带上妻子随从并取行李，好趁机给父亲捎信——上一封信和送信的人千万不能信。却不想被一伍军士看着，寸步不离。挨到第二天早上，他看到龙虎会的营帐一个个拆除，各营的人马一队队集结。他想见帝乙无人通报，想找箕子无人传话，眺望姬河不见人影，要求回家取东西无人搭理，就一人一骑在五个军士的押送下上了路。这一路他欲哭无泪，因为了想到妻子在为他哭泣。
　　这就是强大而无道的商国，这就是虚伪而又残忍的帝乙。
　　
　　那个晚上公亶父很高兴，让两个妻子都来陪他，这是最近常有的事，阖家团圆嘛。德妃德而太姜贤，就是四妻同榻他都摆得平。
　　“你们感觉那人怎么样呵？”公亶父左拥右抱，问。
　　德妃起来给他们削梨，说：“游侠？我看那孩子挺好，要不要把咱们一个女儿许给他？”
　　公亶父说：“是呵，我得给我每个女儿都找个像样的婆家，这也是‘女儿外交’。”
　　太姜起来给他们倒茶，说：“不但要给我们的女儿找个好婆家，还得给我们的儿子找个好丈人——政治联姻。只是对这信使我还是不放心，这样可好？再派人送一封信核实一下。”
　　公亶父看见身边的两个女人都找理由躲开了，看来实现阖家团圆的伟大理想还得假以时日，说：“历儿还没落下脚，信就寄给姬河。”
　　太姜说：“时间尚早，你现在就写。”
　　公亶父说；“信简单写，话可告诉信使。”就笑她还是要等主母睡了才肯和他亲热。
　　
　　午夜，在西亳城外周人的营地，太子妃终于等到了从龙虎会回来的姬河。他一进帐就倒地哭道：“主母，太子被帝乙扣下了，明天就要跟他们去殷都，一个人都不让带。”
　　用绷带包裹着大半个身子的公子男愤怒道：“我这就带上本部人马去劫回太子。”说说却没动，姬山走后他们只剩下四十人，一半是马夫和女人。
　　太子妃没了主意，说：“姬河，这可如何是好？”
　　姬河说：“还是按太子原来的计划，我们分作两支，一支留在西亳，好对关中和殷都有个策应；一队尾随帝乙的车仗，联系上太子再想办法。”
　　太子妃从来都没经历过这种事，以为自己会哭得稀里哗啦，却一滴眼泪都没掉，说：“对，就按原计划，姬河留下，程男跟我走。”
　　
　　公亶父和姬山把“游侠”送出了山口，说：“勇士一路平安，老夫盼你早日归来。”
　　那游侠向公亶父深鞠一躬：“公父保重，小的速去速回。”一提缰绳，绝尘而去。
　　望着游侠远去的背影，姬山问：“公父，此人会不会是帝乙派出的斥侯？这么就把妹妹许给了他？”
　　斥侯就是细作。公亶父笑了，说：“你要相信我看人的眼光，这可不是相面之术，而是半生的经验；还有，你父亲身上的……”他没说出“魅力”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