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春节前，多龙住进了桂枝专门给他拾掇出来的屋子里。这是她镇上姑妈的房子，门窗都已破烂，而且没镶玻璃，光线昏暗，但靠着三面墙盘了一堵大炕，烧热后整个屋里都暖烘烘的。桂枝还靠窗放置了一张旧桌子和一把破椅子。
　　多龙跟山羊胡老人和络腮胡老人洒泪辞别后，就跟着桂枝来到这里。过完年，桂枝就要在镇中学当老师了。此前，她得到了一个可靠的消息，下次高考将增加英语科目，而多龙却连二十六个字目都未识全。因此她打算为他辅导英语。不然，他就不得不放弃高考了。
　　眼下，学校已放寒假，桂枝就和姑妈家的姐姐一起住在另一间屋子里。每天除了给多龙辅导两节英语，还要给他做饭，烧炕，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他身上。而这一切，她都瞒着家里，并且再三恳求亲姑妈为她保密。
　　他们把所有心思都专注在学习上面，极少思想和感情的交流。可是桂枝的每一个眼神里都饱含着无尽的关怀和期待，只是多龙竟几乎没有觉察出来。
　　他的皮肤虽然黧黑而干涩，但一对眸子却精光闪烁。他有着强健的体魄和无与伦比的意志，因此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吝惜，做什么事都表现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他是一个心高气傲、孤芳自赏的家伙，除了在学习上思维敏捷，其它方面都十分迟钝。忧郁的眼神显得格外冰冷，令人不敢直视。他无时无刻不带着一股冷傲的神情，自以为过目不忘学富五车而目中无人，从而把卑微的出身和才能无处施展的焦灼深藏于心。
　　这种与生俱来的性情，使他基本上就是一个毫无情趣的书呆子。既使他也许已经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推导出了桂枝对他异乎寻常的情感，却依然没有投桃报李，总是挂着一脸令人讨厌的木讷表情。
　　可是有一天，他竟忽发奇想，在英语本上写下了一篇半文半白的文章。
　　史记·桂枝列传
　　桂枝，雍州奇女，沙阳人也，庚子岁生。其父在外，祖母悯其孤弱，躬亲以抚，故其于祖母，情甚笃矣。
　　桂枝手若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身虽纤秀，然心存刚韧，有奇志焉。
　　初，彼常从祖母采枣于沙林，汲水于田野，故多识稼穑，及草木虫鸟。及寒窗十载，受风霜之侵，或苦咽糟糠，蒙饥寒之虞，大不同矣。
　　某日，有乡亲见之，曰：“枝，尔友病之，思尔矣。”
　　枝太息曰：“吾久居城市，几忘故园矣。沙枣红柳，苇荡芦丛，萦绕于心，更有爱友在彼苦熬，胡不归兮！”
　　乃连夜缒城而出。及至，见友潦倒落魄，惶惶然若丧家之犬，怏怏兮不可终日。枝且恨且悯，欲将其重造为人，若腾空之雄鹰，盘旋于九天，睥睨斯世矣。遂鼓兮激兮，怜兮爱兮。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几夺友之心魄，令其迷离恍惚哉。
　　奈其友心似槁木，无以为报矣。呜呼……
　　这时，桂枝进来送水，忽见多龙全神贯注，就屏气敛声在他身后偷看。只看了几眼，顿时双颊绯红，站在地上发起呆来。
　　多龙感到了桂枝急促的气息，急忙掉过头，看见桂枝的神情，也顿时涨红了脸。
　　桂枝又恼又羞，嗔道：“你，你，你可真有闲心。”
　　多龙羞涩地说：“我——”
　　桂枝呼着炽烈的气气息，把那个英语本拿起来，一字一句地读完，忽然呜呜咽咽跑了出去。
　　一会儿，她又进来了，端着一碗滚烫的白糖水和两个煮鸡蛋。她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后一句话不说，凝神注视着多龙。
　　多龙塌陷的眼窝里，蓦地淌出了泪水。桂枝望见那些晶晶的泪珠，急忙将它们捧在自己手里。
　　“哎呀，”她惊叫起来，“这么烫呀！”
　　陡然间，多龙泪水滂沱，一把将桂枝揽在怀里，和她紧紧地搂抱起来。
　　冬风在屋外呼呼作响，两个人的心也在嘭嘭击撞，仿佛要把彼此的热血全部灌注给对方。
　　不久，庄稼人的又一个新年来到了。在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和人们欢畅的问候声中，多龙和桂枝常常这样搂抱着，享受一会儿甜美的静谧。但是，一刻也没有放松学习和辅导。
　　多龙已经掌握了几百个英语单词，但是发音却叫桂枝非常不满和担心。
　　“[θæŋkju:]”桂枝示范道，但多龙却说：“三克油。”
　　不只是“谢谢你”，几乎所有单词的发音都不准，气得桂枝一次又一次地点他的额头。多龙哭丧着脸，再也做不出那副冷傲的模样来了。
　　好在高考并不考口语和发音。过了一段时间，桂枝便听之任之了。但更糟糕的事情又接踵而至，那就是英语语法。多龙如进迷宫，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分清十几种时态。
　　有时候，桂枝急得眼泪直流，但又尽量隐忍，因为她知道不然将会前功尽弃。她怎么都没想到，甚至不相信，一个过目不忘而且逻辑思维很强的人，竟会对英语语法如此一窍不通。
　　她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只有暗自垂泪。
　　元宵节后不久，桂枝正式到镇中学上班了。第一个月的工资，除了给奶奶买了一些食品和留下她和多龙的生活费用，几乎全给多龙买了参考书。由于去年高考时，因镇中学从来没有开过实验课而使多龙的化学考试几乎交了白卷，所以她又托人从县一中借来老师用的实验课讲义书，叫多龙看。
　　现在，多龙已经毫不怀疑桂枝对他一往情深，为以前认为那是对他的怜悯同情而愧悔交集、无地自容。可是，他还是无法理解，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会抱着如此纯粹的情怀，而不夹杂一点儿功利之心，就这么把一切的所有都给予他人。
　　而他自己，生于贫寒之家，饱受物质的困感，从来都是“唯物”的，而把“唯心”的东西看得非常淡漠。既使有一些情感，也是由物而生，而非因心而发。他似乎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种纯粹的情感在维系着人们，并且能使人产生非凡的快愉。
　　这种情感多么醇厚、多么清洌、多少醉人，又多么暖心、多么柔肠、多么润肺啊！他曾无数次想像过红楼梦中的宝黛奇情，但同他们此刻的“龙枝”之情相比，又觉得虚假荒谬，不值一哂。他忽然又想起爷爷的那个梦，若非亲身经历，又怎能做出那么奇异而又真实的梦呢？
　　然而，他终究还是一个“唯物者”，更在乎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更看重理想与现实的对接。人生旅途中，如果不是为了追求理想，一切行为都会因为没有依据而变得荒谬和虚伪。不是吗，如果不是为了高考，他还能这样百折不挠吗。如果不是为了高考，桂枝所做的一切，都将徒劳无功，没有价值。
　　难道不是吗！情感对肉体的依附性永远都不可改变。它只能产生于行为之中并受行为支配，却不能支配行为。
　　一连几天，他在这种纷繁杂乱的思绪里徘徊纠结，最后，终于挥起一把利剑，将它们一刀斩断。对，只有考上名牌大学，才能完美地解开这团乱麻。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天无浮尘，大地葱翠，漫地遍野的沙枣花竞相开放，淡绿的新枝上，垂挂着串串金钟似的小花，清香扑鼻，沁人心脾。树林里野蜂飞舞，彩蝶翩跹。
　　桂枝领着多龙来到一片沙枣林中。高考之日很快就到了，她想使他放松一下一直紧绷着的心情。因为她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了他的压力，同时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当胡杨在“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的礼赞中大写神话的时候，沙枣树却默默无闻地在茫茫沙海里抵御着风沙。只要有它们生存的地方，沙漠就不能淹没农田。数十年前，沙阳人就举全县之力，在腾格里沙漠以西、巴丹吉林沙漠以东的千里风沙线上，栽植下几百万亩沙枣林，如今，它们依然像绿色长城一样，顽强地阻挡着风沙的侵袭，保护着沙阳绿州生生不息的繁衍。
　　这些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树木，似乎注定要与荒漠为伴，直到老死后当做燃料一烧了之。它那粗糙的树皮，灰不溜秋的叶子，虬髯盘结的树杆像极了庄稼汉们，毫无赏心悦目之处，更无栋梁之用。唯独那不起眼的小花，却散发出奇异的芳香，经久不淡，令人神清气爽。
　　桂枝绕着一棵棵沙枣树蹦蹦跳跳，想折取几枝缀满花朵的枝条，却怎么也够不着，急得咻咻吹气；而多龙心里也在想着如何使它成为灶火里的烧柴。虽然两人目的不同，结果却殊途同归。
　　多龙脱掉外衣，只穿着一件布满破洞的红色背心——这是他参加学校篮球赛的奖品，毫不费力地攀上树去，一会儿就折下来一大堆树枝。
　　桂枝在树下连连惊叫，一会儿蹲在树枝旁深深吸吮，一会儿又采下小花放在鼻端入神地品味，然后把它插入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