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2-26 17:08:21 字数:4087
“妈我给你明说,他的病又犯啦。你等着瞧,还得给他花钱。我给你发誓,下回我就把指头全剁掉,看你管谁!”
德町心里猛地一阵抽搐,无力地垂下了头。喘息了一会,揉了一阵胸脯,又接着叹气。然后字字清楚地说:“娃子你听清了,爹对他仁至义尽了。他要再病下,他就听天由命,看他的造化去。”
多木听后,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
德町万万没有想到,这些话竟叫睡在妈妈脚头的斯琴听到了。
这天夜里,斯琴一直在被窝里哭到天亮。她不怨爹爹,而只怨自己;她不怨这个无情的家,而只怨自己不能为家分忧。她无比失望,无比伤心。老天爷为什么要把所有的灾难落在一个人身上,而不给他一只划出苦海的小船。为什么叫狠心的人欺负自己的亲人,又为什么不给热爱亲人的人一点爱的能力。天啊,多木你为什么那么自私,非要落井下石。你是我的哥哥,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爱你。
天亮后,她把多木叫到远处的一棵红柳树下,满面冰霜地对他说:“如果我小哥再病下,我就答应给你换亲。如果你再攀扯我小哥,我就叫六哥打断你的双腿。”
不久之后,多林的眼疾真的复发了。
一个人,不能坚强到可以承受人生的所有不幸。当灾难接踵而至,而自己又束手无策之时,若果没有他人的帮助,自然就会采取逃避的方式。
此时,多林已经确信不疑,自己将要成为一个无底深渊。爹妈,斯琴,六个弟弟,还有大哥大嫂,还有水荷,都会被他拖进万劫不复的境地。是的,他能吃能睡,心明如镜,而且充满渴望,但这样的生命已毫无价值。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但若以牺牲他人为代价,那就会成为最卑鄙的人。
他没有读过书,但天良却叫他自然生出这样的想法。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放弃,亲人们是决不会放弃他的。当然,他还可以去编席打筐,但要降伏病魔,却是杯水车薪……
他不再上地了,所有人都叫他卧床静养。他还能看到光亮,尽管若明若暗。在家人出门劳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出去转悠。虽然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但他更舍不得世上的一切。
有一天,他突然非常想到青湖去看看,于是就立刻动身。青湖会战时留下的车辙依稀可辨,他便顺着车印踽踽独行。他微闭双目,伸开双臂,像一个走钢丝的杂耍艺人,行进在沙丘之间。他这样做,有着非常明确的意图,那就是在不远的以后,还能再一次从这条路上走过,并且一直走到青湖去。
终于,几爿闪烁着波光的水面呈现在眼前,无边黄沙裏在周围,仿佛要将它们吞噬干净。没有水汽云蒸,更无鸭鸣声声,只有狂风旋起白色的碱尘。巨大的风柱从水面掠过,滚滚而上。忽然,一只苍鹰盘旋而来,他在一个小沙丘上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烈日晒的他头晕目眩,昏昏欲睡。恍惚间,那只苍鹰突然俯冲而下,叼去了他的眼珠。他忍着巨痛,捂着双眼,跟着那只苍鹰来到一个巨大的沙山脚下。隐隐约约,像是有一级一级台阶埋在沙中。他拾级而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登到顶上。只见一片沙雾之中现出一座高塔,走近去看,却是一座沙塔。他数了数,共有十二层。这座塔与迷蒙的沙雾浑然一体,仿佛塔即是雾,雾即是塔。
他正要进塔,忽见爷爷站在塔门口,手里捧着他的两个眼珠,却不流血,而是滴滴答答流着甘露般的水滴。
他伸出双手,想要讨回自己的眼珠。这时,爷爷开口说:“你来啦!”
“爷爷,我来啦!”他兴奋地扑向爷爷。
爷爷却说:“你先站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
“这是月亮山。这个塔也不是塔,而是墟。确切地说,是十二墟。”
“墟?为啥叫墟呀,爷爷。”
“这是专门收纳魂灵之处,不同于人间有形之物,故称之为墟。其实,你看到的也只是虚妄。”
“为啥又叫十二墟?”
“这个——告诉你也无妨,你本是十二钏之一。当年,息壤珠被禹父鲧从天帝座下窃走,后来鲧九年治水而无一功,天帝便命火神祝融将其处死,而息壤珠则不知其踪。我手中所捧即为息壤珠,而非你的眼珠。我死后,天帝念我一生痴迷潴野,将我封为青湖之神。你的使命,一是督造十二墟,一是助我恢复青湖。不久之后,十二钏将一一到此,归于警幻……”
“爷爷,您赶紧把眼珠还给我吧,不然我怎么回家呀——”
“好吧。但你不可忘了自己的使命!”爷爷说着,猛地伸手向他眼眶上一摁,一阵巨痛刺得他睁开了眼睛……
太阳落山前,他回到了家中。晚饭后,水荷仍未回家,斯琴却走了进来。她先把春桃抱起来,送到梅英屋里叫她和志红志云一起玩耍,接着又进来坐在多林面前。
斯琴发育的很快,胸脯已经鼓起来了,而且隐隐散发出清幽的体香。所以多林不好像以前那样把她搂进怀里,而是轻轻摩娑着她的头发,凝视着她的眼睛。
心细如发的多林,忽然从斯琴眼里看到了异样。于是就问:“斯琴,伤心啦?”
“没有!”
“委屈啦?”
“也没有!”
“那是怨恨啦!”
“没有没有没有!”斯琴被问得心里发急,忽然哭了起来。
“好好好。斯琴没伤心没委屈没怨恨,小哥就盼着你无忧无虑,不叫一点点脏东西沾染哩。”
斯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憋闷,一刹间,泪如雨下,钻进多林怀里抖动起来。
多林也泪若泉涌,但却不敢哭出声来。他用尽全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用一双纹丝不动的手臂紧紧搂着斯琴。
许久许久,斯琴才略略沉静了一些。她仰起脸庞,泪眼婆娑地望着多林,说:“小哥,我想好啦。我给他换亲。”
多林仿佛听到一声炸雷,吓得肝胆俱裂,急忙捂住斯琴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可是斯琴依然说:“小哥,我只有这个办法啦!”
“妹妹呀,你想要小哥的命吗?”
“不,我就是舍出命也要救你。”
“你知道那孙巧儿的弟弟吗?”
“我知道我知道。傻,脏,浑,呜呜呜——”斯琴边说边哭,多林听得五内俱焚。
“那你还想换亲。你不要你的命,就是不要小哥的命啊。”
“我就是叫他揉死搓死,也要拼命活着,看着把你的眼睛瞧好。”
“你要这样,我也不活了。”多林猛地把斯琴从怀里推了出去。
斯琴却格格笑起来:“你不想活正好,我跟你一起死去。世上的人多么卑鄙,多么自私呀,如果有个干净地方,就是死了也比活着好。”
忽然,多林一阵晕眩,眼睛像针扎似的痛彻心肺。在月亮的清辉之下,斯琴看见小哥痛苦万分的样子,立刻闭住了嘴,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麦收后,德峰用斯薇身上要下的彩礼购买了一台柴油机驱动的小钢磨,利用原饲养场的两间草料房办起了磨面坊。
这是全镇第一家机动磨面坊,日产量很高。因其应运而生,生意十分火爆。他把斯薇叫来给他帮忙,忙不过来时,则叫斯英也回来。人手实在不够时,便叫德町打发上个人来,计时开给工钱。照目前情形,他估计逢年过节肯定会周转不开,于是思谋着如何扩大规模和增加雇工的办法。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小哥德町。当然,这绝不是处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考虑,而是有更深层的谋划。
善于交换,是一个人最可宝贵的能耐。一旦具有了自觉的交换意识,便可在舍与得之间游刃有余。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品性是与生俱来的,并非所有人都能具备。德峰便是一个善于交换的佼佼者。
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天生的情欲发达之人。而并非因为饥寒生盗心,饱暖思淫佚。每当夜半子时一阳初生,他就会完全被情欲所控制,而不能自已。先前,他还能想想迎兰,或者想想那个和他一起偷粮食的老姘头,想想那些媾和偷欢之夜。但是自从水荷不再坐他的自行车后,他却不由自主地对水荷产生了无穷的情欲。水荷上车或者下车时,那饱满乳房偶尔和他的擦触;自行车通过沟坎时水荷轻微的惊叫声和突然勾住他后腰的手臂;水荷轻盈的步姿和随风袭来的发香,还有她姣羞和感激的目光,一颦一笑,一眼一神都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卡勒着他的灵魂。如果再不能看见这些,他就真要发狂了……
他在地里找到德町,然后一起来到一个红柳墩下,给他递了一根烟,说:“小哥,我打算把我的地都给给你种。”
德町的两个眼珠仿佛就要从眼眶里憋出来:“全叫我种?”
“全叫你种!”
“那你吃啥喝啥?”
“我有磨坊,不愁吃喝。”
“你可不要算计我!”
“我不算计你。你种我的地,我用你的人。”
“用人,用啥人?”
“磨坊忙不过来的时辰,你的人必须随叫随到。不开工钱。”
“呃——那也得有个帐目吧?”
“亲兄弟明算帐,当然得有帐目。你放心,吃不上亏。”
“老三,你可不要日弄我!”
“我日弄你做啥——”德峰顿了一下,接着说,“听说多林的病又犯了——”
“唉——老天爷真把人往死路上逼哩!”
“那得赶紧治啊。耽误不得!”
“我放啥治?你给我借钱呢?”
“你的难肠我知道。这样吧,你叫水荷多过来给我帮帮忙,我给她开工钱——”
“啥?水荷是公家人,哪有时间?”
“公家人?”德峰怪笑一声,“你知道她做的啥事?”
“做啥事你不清楚?问我!”
“小哥呀,水荷现在天天抓人放环,刮宫引产,这可是叫人断子绝孙的事情啊。”
“啥——我还以为——”
“你以为啥?已经有人戳她脊梁骨啦。”
“唉——这可咋办?”
“我看还是不干为好。早不干一天,早积一天德。为啥我说叫她帮我呢,就是这个考虑。我的磨坊你知道,以后肯定越来越好,还怕没她挣的。我还打算叫她给我管帐哩?”
“老三我给你说,你可不要动弯心。你那个龌龊秉性我可清楚。”
“你看你狗咬吕洞宾。我再龌龊,也不能——”
“行啦。你对谁不敢下手!”
“小哥我给你明说,别看水荷模样好看,也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先前青湖的事就不说了,你能包管她以后——再说,如果多林好好的,还能把她拴着,现在多林又病了,我看悬哩——”
听到这里,德町眼前忽然一黑,恍惚起来,连德峰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晚上照管好牲口后,他无精打采地转悠到了九棵槐树。此时,月亮刚上树梢,挂在东边的天幕上。银河像一条白纱在天上飘荡。小时候,他常常在这里听姑妈讲牛郎织女的故事,直到长大以后,他依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什么织女下凡,什么牛郎挑着两个娃娃追赶织女,什么王母娘娘用玉簪子在天上划出天河,不叫牛郎追上织女,全是哄人的神话。但是此刻,当他举头遥望银河两旁那两颗明亮星星之时,忽然都相信了。
天下的女人全是猫转生的,嫌贫爱富。以前家里养的猫可都是这样啊。
夜凉似水,他打了几个寒噤,依然不想回家。这个家已经乱成了一团麻,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铺盘不开了。
他绕着九棵槐树一圈一圈的转,一直到月亮偏西,斯琴忽然来了。他又和斯琴坐在井台上望星星望月亮。同时,也第一次看见斯琴这个小丫头,眼睛里竟闪出和大人一样的目光,愁闷,烦忧,悲伤和彷徨。
斯琴终于开口了,但她却说出了一句叫他心惊肉跳、肝胆俱裂的话。第二天,他就发起高烧,一直持续了十多天才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