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末丫跳了长湖

　　大癞子回来的前一天，家里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着他了。
　　末丫算准了大癞子回来的日子，她前一天晚上投了长湖。按说她应该沉在湖水里，可这几天风大，她又穿着厚厚的棉袄。湖水被风吹动着起伏波动，她被波浪打起，冲到朱家垱原来泊船卸货的水埠头。
　　上午，朱家垱一个到湖边收虾篓子的老汉第一个看见，老汉看着她被湖水泡肿泡白的脸，不认得她是谁，慌乱中喊几个人来抬出水，却见她约半尺多长的头发缠住在木桩上。
　　有人认出是宋末丫，倒口湾的媳妇，她男人是革委会张主任。于是他们就派人跑到倒口湾来说信儿。
　　倒口湾马上组织人马把宋末丫接过来。哎呀！她怎么不小心掉水里了呢？这害口怀孕的女人好吃得很，大冬天湖边有什么好吃的？菱角莲蓬还得等几个月呢！大癞子回来还不知怎么心疼呢！两口子平时有说有笑，整个倒口湾就没人见他们俩讲过嘴红过脸的！
　　有人说得更玄了，说末丫儿半夜被人喊了魂，她像个痴子一样从床上爬起来往湖边走，还有几个瘪嘴婆婆脑壳挨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起想生，说末丫平时每天出工回来都要抱一抱想生的！
　　
　　宋家沟的人来了一拔又一拔，连水远的妈也过来了。他们要为末丫讨个说法问个明白，这好好一个女人，肚子里还怀着娃儿呢，怎么会从长湖里漂起来了呢？她在宋家沟长了二十三岁才嫁过来，老子娘可不是一碗饭把她喂得大的！
　　宋家沟前来吊唁的三姑六姨亲兄妹哭过死去活来，她们哭过一阵后被倒口湾劝哭的婶娘婆婆用毛巾捂了嘴巴，擦干鼻涕眼泪才止住哭。若又有人从外面走来，惋惜落泪探索末丫的死因时，她们又悲天怆地哭过一阵子。
　　倒口湾的人是懂礼仪有担当的，张麻大和彭秀兰派人到草市街上用板车拖回一口棺木。棺木漆色光泽都不错，店家说是去年做好的，当样品放着，只是在棺木前脚有一点挂伤掉了一块漆。但总的来说结结实实的沉得很。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张主任回来见他女人一面，末丫就该入殓了。
　　下午三点多钟，大癞子在另外几个妇女主任的簇拥下，悲戚戚哭滴滴地回来了。他这次出门学习，肚子里装了许多经验，长了不少见识开阔了眼界，他哪里知道家里会出这种事？
　　大癞子提出末丫脸上的白布，眼圈有点红，他闭上眼晴往后退了一步，后面有人连忙扶住了他，以防主任悲伤过度摔倒了。他站稳后环顾一下周围的人，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低声哭泣:“要是我不出门几天，她也许不会……掉湖里！有一天半夜她穿好衣服直愣愣地往外走，被我追了回来，没想到……”
　　大癞子的妈就说儿媳妇晚上还吃了一碗饭喝了半碗鸡蛋汤呢，她突然一跺脚：“这是哪个化生子把你约到河边头去的呀？我的末丫儿，我的儿媳妇呵，你把我张家的血脉也带走了！天啦，你睁开眼啦！”
　　她所指的“化生子”，明显是针对热天里三秀家走丟的想生的。三秀在一边听了，心里一阵酸痛，腿子又有些软了。她拉过桃儿说：“你哥娘屋又来了几个人，好像大贵的大伯大妈也来了，我们去落翠爹那扛几条板凳回去，走，走，扛板凳去！”
　　张麻大和张三五媳妇交换一下眼色，把大癞子妈喊到墙壁角落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再化生子长化生子短的，我们俩撒手不管了。你越老越糊涂，我恨不得用针缝了这张臭嘴！这种场合还惹事生非，可怜三秀脸色都变了！难怪你儿媳妇寻死路滚了长湖，你们一家人心肠都坏！”
　　大癞子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低着头撇着嘴又哭唱起来：“我的儿媳妇呵，你怎么半夜掉到长湖里了呀……”
　　
　　末丫闭着眼，直挺挺地睡在那。没一个人出来维护她两句，说她死得蹊跷，会不会是受到了委屈？面对宋家沟的亲人，她其实有很多话要说，嫁到倒口湾这两年，只有水远和三秀两口子对她好，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疼。
　　要是没有小树林她和水远哥的苟合该多好！可偏偏就是那天夜里，想生出了事……末丫从头到尾看见三秀姐痛彻骨髓的悲痛，看到水远掏心捶肺的后悔，看到彭幺爹一家老小泡在泪水里。末丫做梦都没想到就那样匆忙不经意的一次，她就怀上了孩子，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呵！
　　末丫二嫂这时对主任说道:“前年她结婚时，有一天夜里她哭闹了一夜，好像鬼缠了她的身掐住了她的喉咙一样！唉！我们家都知道您对我小妹好，只怪她福音八字浅！”
　　宋家沟的女人们听了此言，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有人还列举她未出嫁时的怪异行为。总之，她这次死，绝非偶然。
　　这时张麻大对大癞子一声吼:“你还像个呆瓜杵在这儿呵？出门取经学乖儿把媳妇弄没了。还不去给你丈母娘跪下！你个狗日的，知道媳妇有这毛病还出远门！”
　　大癞子被训斥一顿，他心里不免庆幸，末丫死于夜游症的结果一经成立，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的死与他有什么关系？全倒口湾的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很好是不是？
　　他瞥见末丫妈由她大女儿扶着，正歪着头扭着身坐在末丫身边哭泣。他灵机一动涕泪滂沱地大叫道:“姊妹呃，媳妇哦，你就丟下我走了，你好狠心啦！妈，妈呀，我对不起您啊！”他哭着爬过去，直挺挺地跪在丈母娘面前，哭得摇头晃脑哭得肝肠寸断。
　　他这个做丈夫的远道归来的男人一哭一跪，旁边的女人们也感动得咿咿呀呀地哭成一片。
　　
　　这时，一阵清脆的鞭炮声在大门口响起，人们都争相扭头向外看，原来是大队朱书记带领另外三个干部扛着四个花圈来了，鞭炸了两大串，炸落了门口老楝树下的细树枝。还有两圈簸箕大的红鞭摆在地面上，引得许多孩子撅着屁股围着看。
　　张麻大就吩咐棟果子准备了喝水的杯子，说书记他们来了还有几个妇女干部，你都要倒口热水递人家手里的，外头冷得很，喝了热水让他们心口暖一暖。
　　麻大走过来伸手拉起大癞子，用一只手在他膝盖上拍打几下，要他先别哭了去迎接书记吧！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晚上是要安排一餐饭的，得派两个得力的人去沙市街上买点菜回来呀！莫非你想叫宋家湾的人饿着肚子回去的？
　　张癞子第一次含泪喊麻大为“姐”，叫得比亲姐还真。说一切由姐说了算，我这就拿钱安排人去买菜。
　　张麻大已经吩咐二林三牛几个用队里的薄膜胶布在搭棚子，总不能让宋家沟的客人都挤到三秀家里去吧！他两口子自从想生走了，哪一天心口不在滴血流泪呵！这哭哭撇撇的一帮人哪能都挤在三秀家？
　　张麻大和二林媳妇前后张罗着，她不仅把这几天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还给买棺的入殓的，特别宋末丫娘屋里来的亲戚们每人发一条毛巾一块香皂，让这些出力的沾亲带故的满意而归。
　　张麻大又把末丫的大哥喊到一边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千万不能冤枉末丫是投湖。让你妹死了还背一个自杀的名声！叫我们这些亲人于心何忍？说她自杀对你们家有什么好？你娃儿们读书走路都抬不起头！
　　倒口湾这半年走了两个人，不，是三个人。长湖边卖莱的人就很少坐船爬坡经过彭老幺旁边这条巷子去沙市街上了。他们多走一两里路，过刘院子大桥，走湖沙大道，路宽且直，走起来也爽快了许多。
　　
　　这一年冬至，倒口湾有三户人家杀了猪。彭老幺家大双养的猪在想生出事后，被裴五儿用拖拉机拖回裴家台饲养，冬至这天下午由五儿杀好打成块再用拖拉机运了回来。五儿只留有一条猪腿两块肉和猪红猪肺在家，由秋米煮了他的三个孩子饱吃一顿。
　　彭老幺大门口的大队鱼塘干塘了，当水快抽干的时候，满塘的鱼在越来越少的水里活蹦乱跳。倒口湾的男女老少闲不住了，他们下到水塘帮助去捉鱼，捉了就往船舱里放，船舱满了就由人推到岸边装箩筐里。
　　装筐的人就是大队渔场的歪老头和另一个五大三粗的朱老二，他们坐在小板凳上把小鱼杂鱼剔出来，大的好的就上交到公社去，去完成上级交给大队鱼塘的任务。
　　大队工作组把留下来的小鱼小虾分成小份，按倒口湾的户数分成二十四份，然后编号抓阉，抓到哪一堆你就把它拿回家，另外有一个箩筐里的大鱼是可以卖的，它们受了点伤或是不太鲜活了，便宜一点卖给大家，撒斤把盐腌两天拿出来晒几个太阳，煎的时候不知有多香！没钱不要紧，等些日子分红时从工分里扣就好。
　　倒口湾的人们自己有鱼塘，张兜子鱼塘合并扩大后养了不少鱼，三秀说到了腊月再干塘，大鱼拖到街上卖个好价钱，然后按工分搭配分钱，小鱼每家每户多分点，鱼无论大小，都可晒可油炸可煎可煮，还可以提到街上卖几个钱……
　　张兜子渔塘埂上这一年扒了很多土豆红薯还有芋头什么的，扒成堆按劳力分了一次又一次，全家虽说只要三户人家杀了猪，可家家户户匀一点交易一些，不少人家门口的树枝和窗户上都挂了腊肉和干鱼。
　　按说快过年了，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吧，可想生和末丫母子两个鲜活的生命留给倒口湾太多的悲痛。人们私下里常常念叨他们惋惜他们的匆匆离去！唉，这日子越过越好了些，你们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呵！